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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晋江文学城独家正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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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觉得你是特殊的】
宫全推开教室门的那一刹那,就察觉到了异样。
往常嘈杂的早读在他踏入的瞬间安静了几秒,随后响起比平时更刻意的朗读声。
几个男生聚在一起,见他进来立刻散开,却掩饰不住脸上怪异的笑容。女生们目光隐晦,时不时瞟向他,又快速移开。
空气中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其他人隔开。
类似的事情他早已经历无数次,前几天传言蔓延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接受任何结局。他唯一遗憾的就是她。
终究让她知道了,以后她一定会跟他们一样,觉得他脏、恶心,然后离他远远的。
宫全面色如常,稳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虞妮担心地看着他。
“喂,宫全。”一个声音响起。
宫全扭头,沈妄倚在桌边,不怀好意地笑着,他是体育生,也是体委,跟班里男生混得很开,于是独来独往的宫全就成了他的眼中钉。
“听说你从不上体育课,是因为身体的‘特殊情况’?”沈妄故意提高音量,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宫全像没听到一般,坐在座位掏出要用的课本。
“瞒了这么久够累的吧!以后不用瞒了,全校都知道了,你是个——”沈妄拖着语调,“小、太、监。”
这个词像一粒火星引燃炸弹,教室里顿时爆发一阵窃笑,同学们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宫全苍白的指节无意识攥紧了课本。这么多年来,他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三个字,可听到的瞬间还是会控制不住。
同学们被宫全压抑了太久,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全都在借题发挥。
“难怪不爱说话,声音是不是特别尖?”
“会不会还尿裤子?”
“以后怎么生孩子,不会要试管吧!”
“想太远了吧!哪个女的看得上他?”……
议论声如同碎片,一片片剥离宫全的皮肤,受心理作用的影响,伤口似乎也在隐隐作痛。
“安静!”班长文悦站起来,维持班级纪律,“都别说了!沈妄你坐下!”
沈妄不服气地哼了声,他刚坐下,就又有一个男生跳上讲台,夸张地挥舞手臂,“各位各位,重大通知!我们班出了位历史人物——全公公!全公公,不给大伙儿表演个宫廷礼仪?”他翘起兰花指,故意摆了个骚里骚气的姿势。
全班哄堂大笑,几个男生起哄:“全公公!全公公!”
沈妄也笑,“怪不得叫‘宫全’啊,谜底就在谜面上!”
宫全脸上毫无血色,死死攥着拳头,他知道任何反应都会助长这场闹剧。
“张弛你闭嘴!”文悦道:“你们再闹我去叫班主任了!”
“哟!班长大人心疼啦?”张弛无所畏惧,怪声怪调地说:“难不成你喜欢太监?口味够独特啊!”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更大的笑声,文悦气得眼泪在眼眶打转,重重坐下了。
宫全胡乱把东西塞进书包,起身欲走,这时,虞妮站了起来,“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宫全猛地顿住脚步。
虞妮在班里人缘不错,她一开口,教室里瞬间安静了,气氛微妙地变了变,苏柚压低声音道:“你疯了,别多管闲事!”
虞妮顾不上理她,对全班同学说:“你们要是身体残缺,被别人笑话,你们什么感受?”
张弛讥诮:“怎么,虞大美人也要为全公公出头?”
虞妮说:“嘴巴放干净点!宫全是我朋友,我不允许你这样说他!”
宫全黑眸震颤地看向她。
教室里很静,少女的声线掷地有声,一下子将他拉回多年前那个放学的午后。
她也是这样坚定叫喊着冲进来,像一束光。
记忆像破碎凌乱的镜片,每一片都映着当年的画面,因为残缺被霸凌的男孩,和明明弱小却想要保护他人的女孩。
苏柚拽虞妮的袖子,“别胡说八道了,你快坐下!”
“没事。”虞妮挥开她的手,她很清楚,在全班同学都讨厌宫全的情况下,公然承认和他是朋友意味着什么,但她不怕。
宫全保护过她两次,没向她索取任何回报,她如果因为惧怕流言蜚语就不敢站出来,她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虞妮说:“残缺又如何?有些人虽然有完整的身体,却没有完整的品德。张弛,我看宫全比你强一百倍,起码他不会这样当众羞辱别人!”
苏柚倒吸一口冷气。
虞妮这样说,无异于骂张弛还不如太监,张弛气得七窍生烟,“你神经病吧你,帮他说话?!”
虞妮说:“张弛,宫全脾气好,容忍你那么说他,但我脾气不好,你骂我的话我记住了,敢不敢跟我去办公室当着老师的面再说一遍,看看到底谁对谁错!到时你会给宫全道歉吗?”
老师自然不可能纵容同学们嘲笑羞辱另一个同学,张弛心虚地没敢说话。
虞妮面向全班同学,“刚刚还有谁嘲笑宫全,一并站出来!”
教室死一般沉寂,没有一个人起立。
虞妮目光扫视,“怎么了?敢嘲不敢承认?这就是你们的胆量吗?”
宫全碰了碰她的胳膊。
她微微侧头,宫全站在她背后。
“别。”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不值得。”
为了他一个人得罪全班同学,不值得。
虞妮心脏骤然一阵刺痛,她什么都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跟她拉过手,约定过做朋友的小男孩。
他之前的逃避,疏远,她一下子都明白了。
她还记得,那日之后,她每天放学都会去他们相遇的胡同等他,每次都失望而归。当她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出现时,她失落地哭了一个晚上。
幼时的情谊最真挚纯粹,才使得回忆起来满是遗憾。
宫全垂着眼帘,“求你。”
“宫全……”虞妮难过极了。
沈妄放大声音说:“众所周知,古代太监总爱在身上挂香囊来掩盖身上的怪味。宫全,你天天把自己弄这么香,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吧?”
几个男生偷笑。
宫全身上的雪松香很明显,不只有虞妮一个人能闻到。他们私底下早就议论过这件事,但那时他们不知道宫全残缺,只当他“矫情”、“娘炮”。
虞妮立刻反击:“注重个人卫生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沈妄,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靠一身汗臭彰显阳刚之气啊?”
“你!”沈妄拍案而起,指着虞妮,“你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揍你!”
自己被嘲时只字未言的宫全此时突然开口,整个人杀气腾腾:“你动她一个试试!”
虞妮意外地看向他。
沈妄虽然讨厌宫全,但也听说过他的那些传言,知道他打架很厉害,不敢硬刚,不服气地坐了回去。
下课铃终止了这场闹剧,同学们刻意地上厕所、接水、交作业收作业……宫全背上书包,头也不回出了教室。
虞妮追出去,“宫全!你去哪里?”
只要他还在这里,闹剧就不会停止,她就会不断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只能走,他只有这一条路。
宫全没有回答,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
那张照片是假的。
宫全有能力后,就动用手段销毁了照片,连带着当年霸凌过他的人,全部收拾了一顿。
但事情是真的,有心之人通过他们的描述伪造了照片。
其实跟P图没什么两样。
同学们看到的,自然不是真正的他。
宫全回到家,开始操作电脑。
他有精湛的黑客技术,随便侵入校园论坛的后台,找到已删除的链接轻而易举。
再通过IP地址、手机号运营商……发帖人的信息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江野。
他默念他的名字,瞳眸幽暗。
他表面容忍,不代表他真的大度。
*
学校里的流言因为当事人的离开和老师的管控渐渐平息。
虞妮担心了宫全一整天,晚自习下课,鼓起勇气敲响了他家房门。
宫全知道是她,没去开门,装作不在家。
女孩坚持不懈敲了好久,声音因为隔了两道门,显得软绵绵,“宫全你在家吗?宫全?”
宫全隐忍地闭眼,用耳塞堵住耳朵,可她的声音还是能穿过重重阻碍直达他的心。
“宫全,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不舒服不要憋着,我们可以聊聊。”
“宫全?能不能先开门。”
“宫全,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宫全的思绪被她牵引,脑海慢慢浮现过去事,那日豪车上的正是他的亲生母亲,她带他走,就是为了彻底阉割他。
之后他逃了,被宫正英所救,他想过回去找虞妮,可他太小了,不知道回去的路。
那时的他暗暗发誓,他要学打架,他要变强、变得人人惧怕,这样以后再见,他就不需要她来保护他。
可后来他真的做到了,事情却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了。
他长大了,更加清楚地明白残缺意味着什么,无法心无芥蒂地面对她,学会了打架混社会的他,已然不配与她相认。
时间在他的犹豫和逃避中,一晃过去很多年。
如今,他残缺的事曝光,他就更没必要跟她再有牵扯。
她那么美好,熬过这一年,等上了大学,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他们优秀又完整,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
神思恍惚间,敲门声终于停止了。
宫全下了床,从窗户看见女孩离开的背影。
只要他不开门,她终究会敲累了自己离开,他的目的明明达到了,却像失去了什么一般,捂着胸口,大口地呼吸。
第二天宫全出门时,一张纸条悠悠飘落。
昨晚虞妮离开前写了张纸条夹在门缝。
他顿了顿,弯腰捡起来,认出她的字迹:【我很担心你,看到给我打电话:】
后面是一串手机号码。
宫全攥紧纸条,咬牙丢进垃圾桶。
走了几步,又快步折返,从垃圾桶捡出来,小心地展开抚平,放进保险柜。
虞妮给他写的纸条都被他放在这里。里面还有小时候没用完的紫药水和纱布,如今已经过期了,他却舍不得扔。
虞妮晚上再度过来,看到纸条被拿走了,猜到他是故意不见她,敲了敲门,柔声道:“宫全,你肯定在家对不对?你把我当朋友的话就开门。”
宫全在屋里莫名地烦躁,想摔东西,但摔了会有声音,他坚持着往自己胳膊打了针镇定剂,躺在床上阖上眼。
虞妮从朱茱那了解到宫全一个人住,又想到他手臂密密麻麻的疤痕,怕他做傻事,连续来他家敲了好几天门,让他知道有人在意他。
宫全终于受不了了,猛地打开房门,“你有完没完!”
虞妮被吓了一跳,然而他开门了,眼里还是生出星星点点的光,“对不起,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宫全吼:“滚!”
虞妮呆了下,声音甜甜地说:“你看,我就说不舒服不要憋着,否则就会像你这样,整个人凶巴巴。”
“我就是这种人,受不了滚啊!”
“你才不是。”
“别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我们熟么?”
“让我进去不就熟了?”虞妮想从他身侧钻进去,他眼疾手快撑住门框,她的额头险些撞上他的手臂。
她悻悻退回来,咕哝了句:“哼,小气。”
宫全说:“你现在知道了,我就是个废人,你还过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虞妮大眼睛迷茫地眨了眨,“不是呀……”
“那你什么意思?报恩的话就算了,我不需要你那点怜悯。”
“不是的……”
“你不会还惦记着小时候那个可笑的约定想跟我做朋友吧?你可真善良,真伟大,当一个残废的救世主,一定特别有成就感吧?”
“我没有这么想。”
“那你告诉我,一个正常女孩为什么会愿意跟一个太监做朋友?除了同情和猎奇,还能有什么理由!”
虞妮很坦然:“没有什么理由,我从来就没觉得你是特殊的。”
宫全一怔,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回答。
他浑身燃烧的快要让他爆炸的邪火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一般,他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真的会有人不在意他的残缺,把他当正常人?
片刻他自嘲地笑了下,“别自欺欺人了,看看那天教室里的反应,那才是真实的世界。残废就是残废,跟一个残废做朋友终究会厌倦的,厌倦小心翼翼,厌倦流言蜚语,厌倦一个永远无法完整的人。以后不必再联系了。”
宫全毫不留恋重重关上房门。
门缝带出的冷风吹动虞妮的发丝,她呆了两秒,叹了口气。
还是这么封闭啊……
她下了楼,往家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有一道炽热的、黏腻的目光注视着她。
然而她回头,宫全房间的灯黑着,窗帘拉着,纹丝未动。
虞妮走进楼道,这种感觉才终于消失。
宫全放下窗帘,躺在床上。
黑暗中,他抚摸着自己的伤口,冷冷地想,就算她不觉得他特殊,那也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不代表他真的不特殊。
他这样的人,注定不配爱和被爱。
难过吧、失望吧,对这个可怜的、残缺的怪物死心,然后转身离开,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