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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枪火与银针 ...

  •   一连五日,沈静姝都没敢去博古轩。
      恐吓信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头顶,她甚至不敢靠近临街的窗户。父亲沈修远也变得神出鬼没,常常整日不见人影,回来时眼里布满血丝。
      第六天清晨,沈静姝终于按捺不住,趁父亲出门后悄悄溜去古董店。铜铃响起时,张伯从柜台后抬头,眼睛一亮:“小姐!您可算来了!”
      “有人找我?”沈静姝轻声问,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藏在衣襟内的日记本——程景珩给她的那本。
      张伯神秘地压低声音:“程长官前天来过,留下这个。”他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说务必亲手交给您。”
      木匣内是一把精巧的勃朗宁M1906手枪,俗称“掌心雷”,旁边整齐排列着二十发子弹。沈静姝倒吸一口冷气,匣底压着一张字条:“明日辰时,西郊废弃纱厂。学自卫。——景珩”
      手指轻颤着抚过冰冷的金属,沈静姝想起那封血红的恐吓信。程景珩这是在教她自我保护……还是预示更大的危险?
      次日天刚蒙蒙亮,沈静姝就换上便于活动的深蓝色旗袍和平底鞋,将手枪小心藏进特制的手袋夹层。福伯还在睡梦中,她留了张字条说去店里清点货物,便悄悄出了门。
      西郊废弃纱厂远离闹市,围墙爬满藤蔓。沈静姝刚下黄包车,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锈迹斑斑的铁门边。
      程景珩今天穿着便装——褐色猎装和同色马裤,看起来像个准备去打猎的富家公子。
      “准时。”他接过她的手袋,熟练地检查手枪,“上过子弹了?”
      沈静姝摇头:“我……从没碰过枪。”
      程景珩眉梢微扬,随即了然:“沈教授是和平主义者。”他退下弹匣示范装弹,“七发容量,后坐力小,适合女性。”
      阳光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洒进厂房,程景珩在空地中央摆了几个生锈的铁罐。他站到沈静姝身后,右手握住她持枪的手:“手腕放松,别和枪较劲。”
      他的胸膛紧贴她的后背,呼吸拂过她耳际。沈静姝心跳如鼓,几乎听不清他的指导。
      “眼睛、准星、目标,三点一线。”程景珩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呼气……扣扳机。”
      “砰!”
      枪声在空旷厂房内回荡,铁罐纹丝不动。沈静姝耳膜嗡嗡作响,手腕被后坐力震得发麻。
      “不错,至少没脱靶。”程景珩唇角微扬,“再试一次。”
      三小时过去,沈静姝的虎口已经红肿,但终于能连续击中五米外的铁罐。程景珩在一旁默默观察,偶尔上前调整她的姿势。
      “休息吧。”他递来一条手帕,“第一次能这样,很有天分。”
      沈静姝擦了擦额角的汗:“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程景珩检查着枪械,头也不抬:“局势会越来越乱。沈小姐需要自保之力。”
      “因为那封恐吓信?”
      “不止。”他终于抬头,眼神锐利,“周茂才盯上沈家了。确切地说,是盯上沈教授当年与先父的往来书信。”
      沈静姝一怔:“什么书信?”
      “民国六年,张勋复辟前夕……”程景珩话到一半突然噤声,迅速将她拉到一根水泥柱后,“有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金属碰撞声。沈静姝屏住呼吸,感觉程景珩的手臂肌肉绷紧。他从腰间抽出自己的配枪,无声地上膛。
      “程参谋?是您吗?”一个年轻男声响起。
      程景珩神色稍缓,但枪口仍未放下:“陈墨?”
      一个穿白西装的瘦高男子从阴影中走出,手提医药箱。沈静姝认出是沙龙那晚为许明远疗伤的军医。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淡漠地扫过沈静姝:“打扰了。许明远说这里……”
      “我知道。”程景珩打断他,转向沈静姝,“陈大夫是可信之人。”
      陈墨从药箱取出一个小瓷瓶:“消肿的。”言简意赅。
      回程的马车上,沈静姝终于忍不住问:“许明远和陈大夫……”
      “别问。”程景珩罕见地严厉,随即又放软语气,“有些事知道越少越安全。”
      他将沈静姝送到离沈府两条街的地方:“下周同一时间,继续练习。”
      接下来的两周,沈静姝的射击技术进步神速。程景珩是个严师,但从不苛责。有次她连续脱靶,懊恼得眼眶发热,他却只是递来一杯热茶:“第一次实弹射击,我也紧张得打飞十发。”
      “真的?”沈静姝难以想象这个冷静自持的男人会紧张。
      “十六岁,偷用父亲的枪。”程景珩眼中闪过一丝怀念,“被他罚抄《论语》二十遍。”
      沈静姝轻笑出声,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听程景珩提起私事。阳光透过破窗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眉间那点朱砂痣鲜红如血。她莫名想伸手触碰……
      “该回去了。”程景珩突然起身,打破了这微妙的一刻。
      当天下午,沈静姝正在博古轩整理账目,程景珩意外来访。他穿着军装,神色严肃:“沈小姐,有个不情之请。”
      他从公文包取出一叠外文文件:“德文军事报告,署里翻译官病了。听闻沈小姐通晓德文……”
      沈静姝接过文件,是几份德国军事顾问撰写的装备评估报告。她粗略浏览后点头:“明天可以译好。”
      “多谢。”程景珩犹豫片刻,“还有……这事别告诉令尊。”
      “因为涉及军务?”
      “因为……”他压低声音,“其中一部分款项,我转给了北大贫困生。”
      沈静姝猛地抬头,对上程景珩坦然的目光。这个军阀麾下的军官,竟暗中资助进步学生?
      “为什么告诉我?”她轻声问。
      程景珩深深看她一眼:“因为我信你。”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沈静姝心头一热。
      她小心收好文件:“明天这时候来取。”
      当晚,沈静姝在书房埋头翻译。报告大多是枯燥的技术参数,直到她翻到最后一页——夹在其中的私人便条,是潦草的德文:“款项已转北平李君,足够二十名学生一学期用度。下次可否增购医学书籍?陈说急需。——K”
      K……景珩的“景”?沈静姝轻抚字迹,仿佛触摸到一个不为人知的程景珩。她想起陈墨冷淡外表下对许明远的关切,想起许明远提起沙龙时眼中的热忱……这些人在她心中突然鲜活起来。
      次日交接文件时,程景珩快速检查了译文,满意地点头:“准确又流畅。”他递来一个信封,“聊表谢意。”
      沈静姝打开一看,是一张商务印书馆的书券,金额足够买下全套《大英百科全书》。她刚要推辞,程景珩已经走到门口:“听说新到了《浮士德》原版,沈小姐或许感兴趣。”
      他离开后,沈静姝发现书券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明晚八点,安全屋见。带《玉台新咏》。”
      字迹很快被她紧张的手汗晕开,就像她此刻悸动的心。
      第二天晚饭后,沈静姝告诉父亲要去店里取书。沈修远近来气色不佳,只是点点头:“早些回来。”
      安全屋是法租界一栋不起眼的公寓,程景珩开门时穿着家常的白色棉布衬衫,没系领带,领口微敞。沈静姝第一次见他如此随意,不由多看了两眼。
      “没人跟踪吧?”程景珩拉上窗帘。
      沈静姝摇头,取出包里的《玉台新咏》残卷:“真要继续修复?”
      “嗯。”程景珩摆好工具,“顺便谈谈周茂才的事。”
      两人并肩坐在灯下,程景珩的手法比上次更加熟练。沈静姝帮他固定纸页,偶尔递工具,配合默契。
      “周茂才在查民国六年的'文人联名信'。”程景珩突然开口,“当时沈教授和先父都是签名者,反对张勋复辟。”
      沈静姝点头:“父亲提过,那是正义之举。”
      “但联名信是通过地下渠道递交给孙中山的。”程景珩的声音更低了,“现在军阀当局视之为'通敌证据'。”
      沈静姝心头一凛:“所以那封恐吓信……”
      “是警告。周茂才怀疑沈家还藏有当年往来书信。”程景珩小心揭起一页,“我得到消息,三天后军使署要搜查沈府。”
      沈静姝手中的镊子当啷落地:“什么?”
      “别慌。”程景珩按住她颤抖的手,“我会提前通知具体时间。敏感资料可以暂存这里。”
      他的手温暖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她的指尖。沈静姝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程景珩瞬间拔枪,将沈静姝护在身后:“谁?”
      “程参谋!紧急情况!”是陈墨的声音。
      门一开,陈墨快步进来,看到沈静姝时明显一怔,但很快恢复冷静:“沈教授心绞痛发作,已送广慈医院。”
      沈静姝眼前一黑,程景珩一把扶住她:“现在去!”
      夜色如墨,程景珩的军车一路鸣笛闯过三个红灯。沈静姝紧攥着车门把手,脑中一片空白。父亲近来气色是不好,但她只当是劳累……
      广慈医院的走廊惨白刺眼。福伯迎上来,老泪纵横:“小姐!老爷突然就倒下了!”
      “医生呢?”
      “德国大夫在抢救……”
      程景珩已经大步走向护士站,亮出证件:“病人沈修远,我要最好的治疗。”
      一小时后,一个金发碧眼的大夫走出抢救室:“暂时稳定了,但心肌受损严重。需要绝对静养。”
      病房里,沈修远面色灰白,胸前连着各种管子。沈静姝跪在床边,轻握父亲的手,那曾经执笔如飞的手指如今冰凉无力。
      “沈小姐。”德国大夫递来病历,“注意避免刺激和劳累。”
      病历是德文写的,沈静姝快速浏览,突然在最后一页停住——这里被撕去了一角,残留的纸边上有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半个印章。
      “大夫,这里……”
      “哦,例行记录。”大夫收好病历,“明早我再来看诊。”
      夜深了,福伯被程景珩劝回家休息。沈静姝守在病床边,困得直点头。朦胧中,有人为她披上外套。
      “去隔壁睡会儿。”程景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守着。”
      沈静姝想拒绝,但连日的紧张和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最后的意识,是程景珩为她拨开额前碎发的轻柔触感……
      三天后,沈修远情况稳定,坚持要回家休养。程景珩亲自开车来接,还带来一位德国大夫推荐的私人护士。
      刚安顿好父亲,程景珩就将沈静姝拉到书房:“搜查改到今天下午。现在转移还来得及。”
      沈静姝立刻明白,迅速从书桌暗格取出一叠信件和手稿,又从书架抽下几本看似普通的书——其实内页都被挖空,藏着文件。
      “这些是……”
      “父亲的日记和手稿,还有……”沈静姝咬了咬唇,“一些朋友寄来的信。”
      程景珩没有多问,利落地将文件装进公文包:“傍晚还你。”
      果然,下午三点,周副官带着一队士兵上门。沈静姝镇定地陪他们搜查,连父亲卧室都没放过。周副官阴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停在书房。
      “沈小姐,这些书……”他抽出一本《说文解字》。
      “家父学术研究用的。”沈静姝声音平稳,“长官若感兴趣,可以借阅。”
      周副官冷笑一声,突然转向书架高处的一个锦盒——那里原本藏着沈修远的重要信件,现在空空如也。
      “这个盒子很精致啊。”
      “家父的印章盒。”沈静姝面不改色,“需要检查吗?”
      周副官悻悻地放下盒子,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代我问程参谋好。”
      送走瘟神,沈静姝双腿一软,靠在门廊柱子上。她忽然想起德国大夫病历上那个残缺的符号……为何似曾相识?
      回到书房,她翻开父亲的一本旧相册。在最后几页,她找到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沈修远和另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站在北大门口,照片角落印着日期——民国六年五月。
      沈静姝的心跳加速了。
      那个男子,想必就是程景珩的父亲程世昌。而照片背面,赫然是那个奇怪的符号——完整的印章,上面刻着“同心如兰”四个篆字。
      “同心如兰……”沈静姝轻声念出,突然听到门外脚步声。她慌忙合上相册,抬头看见程景珩站在门口,公文包安然无恙地提在手中。
      “物归原主。”他将包递给她,目光却落在相册上,“在看什么?”
      沈静姝下意识地合上册子:“旧照片……父亲年轻时……”
      程景珩走近,轻轻翻开相册。
      当看到那张合影时,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先父很少拍照。”
      “他们……是好朋友?”
      “生死之交。”程景珩的声音几不可闻,“直到……”
      “直到什么?”沈静姝追问。
      程景珩却合上相册:“沈小姐该休息了。文件明天我再来取。”
      他离开得突然,像在逃避什么。
      沈静姝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问如雪球般越滚越大:父亲和程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同心如兰”的印章又意味着什么?而程景珩……到底隐瞒了多少事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枪火与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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