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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雨欲来(二) ...

  •   妇人梳牡丹髻,前用金铰丝灯笼簪,两边用西番莲稍簪插两三对,装缀明珠数颗,耳用珠嵌金玉丁香,身穿裙袄被人拥在正中。

      时日太久,虞都时兴之物便如迁徙鸟雀,换了一批又一批。更遑论白卿然被送出府时年纪尚小,早便记不清旧人模样。

      不过瞧这阵势,方才出声这位应当就是白府主母,也是她名义上的生母。

      分明来之前早便想好了要如何,可白卿然又忽然生出恍惚。
      因为母亲儿时待她是极好的。

      “瞧,大姑娘这是见了夫人都高兴地愣住了,”跟在崔夫人身边的徐嬷嬷打趣道。

      白卿然骤然回神,心中也再次明确妇人身份,她小步走到崔夫人身边见礼,“卿然见过母亲。”

      崔夫人眼底闪着泪花,亲自去扶的白卿然,嘴里不住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崔夫人激动难忍,面上因看见白卿然得来的欣喜藏都藏不住,二姑娘白月烟含笑适时上前提醒:“母亲,家中宴席早已备好,容大姐姐稍作休息,咱们家宴上聊到尽兴,可好?”

      “是是是,”崔夫人忙让徐嬷嬷领着白卿然稍作休整再换身衣裳,以备晚上的家宴。

      照理说白府白卿然已经十年都没回来过,可如今被徐嬷嬷领着往前,好些地方她竟然还能叫得出名字,脑子里模糊的记忆也逐渐清晰。

      等瞧见一处居所,又刚好瞥见院门口一颗柿子树,白卿然骤然顿步,微微侧身,眼眸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徐嬷嬷神色一紧,又见白卿然仿佛下一秒就要抬脚迈入,她只能赔笑道:“大姑娘,您的院子还没到呢。夫人为了接您回来,亲自盯着新修了别院,眼睛都要熬坏了。”

      “烦请嬷嬷先替我向母亲道谢,”白卿然收回目光:“如此,便劳烦嬷嬷带路。”

      徐嬷嬷心里松了口气,想着这关总算是过了,她还以为要拉扯几番,幸而大姑娘是个仁善的主儿。

      走在路上,白卿然像是随口提起:“不知方才那院子现下住的是何人?”

      “回姑娘话,现如今是二姑娘住在里面。”

      白卿然没说话,身边侍女连大气都不敢出,不知为何,大姑娘分明从进府起便一身和气,可她们就是连头也不敢抬高。

      “姑娘,您的院子到了,”徐嬷嬷领着人进去,在一旁介绍。

      白卿然只垂眸安静听着,越发让人觉得她好脾气。
      但其实白卿然是在想,方才经过门口种有柿子树的院子,那才是她以前住的地方。那颗柿子树,还是崔夫人小时候为了哄她喝药陪她一起种的,现如今已经长成这般大了。

      白卿然心里不上不下,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末了,徐嬷嬷又道:“大姑娘,老奴伺候您沐浴。”

      “不必,”见人似乎神色有异,白卿然柔了语气:“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来就好。”

      徐嬷嬷瞥见白卿然面上别扭神色笑了笑,也不再多劝,只冷着脸替她敲打了一番院中下人,后才离去。

      白卿然好生沐浴一番,又穿戴好送来的衣饰,小坐须臾差不多就也到了饭点。

      崔夫人差了人来请,院里丫鬟通报过后白卿然跟着到了地方,见家中人早已到齐,只剩下她姗姗来迟。

      扫过一圈众人脸色,白卿然忙赔罪道:“方才路上叫景色迷住,一不小心走慢了脚,请父亲、母亲责罚。”

      白安录一摆手:“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不打紧,快过来坐。”

      “谢父亲,”白卿然落了座,崔夫人便笑着拉过她的手一番介绍:“这是你二妹妹,月烟。”

      白月烟温柔乖巧同白卿然见礼,白卿然亦以礼回应。

      只是白卿然记得,她被送走之前,母亲所出仅她一人,若非姨娘所出,这二姑娘年岁竟与她相仿。

      薛姨娘先是看了一眼白安录,后转头便笑赞:“不愧是我白府真正的嫡女,这仪态就是不一样。不像我榕儿,什么都学不会。”

      “姨娘——”白月榕害羞捂脸,“我还想给大姐姐留个好印象。”

      白卿然笑:“榕儿妹妹如此可爱,早已经给我留下了好印象。”

      薛姨娘是个话多的,晚宴气氛不减,而白卿然几乎刚答完话便去瞧白月烟脸色。

      这薛姨娘说话不似她表面笑容看上去真切,且夹枪带棒。嫡女便是嫡女,何来真正的嫡女一说。她想要寒谁的心,不言而喻。
      看来这府中并不如看上去这般和谐。

      白月烟正好捕捉到白卿然的打量,柔柔一笑,似乎并无敌意。

      白卿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又总记不起来,后来才知晓是家中还有位大公子,乃是薛姨娘所出,但今夜尚在罚跪,所以并未露面。

      白卿然回府的喜气很快混杂进宴会的欢快之中,薛姨娘说着近日趣事,白月榕说她书法大有长进要白安录空了去她房中查看。

      崔夫人话少,胃口也不佳,刚开始还吃了两口,后来筷子都没怎么动。

      “母亲……”白卿然叫到后面声音小了下去,因为同一时间说话的还有一旁的白月烟。

      白月烟担忧道:“可是头又疼了?想是今日吹了风将药效压了下去,母亲,要不我先扶您回房?”说完她又转头去看白安录眼色。

      白安录:“去吧,夫人头疼就先回去好生休息。”

      白月烟处事利落,一整套下来白卿然都没找着插话的时机,只能看着崔夫人被她们搀着先行回房。

      “不用担心,”白安录看着白卿然道:“你母亲这是老毛病,每年冬天都见不得风,回去躺躺就没事了。”

      白卿然失语,想过后道:“女儿还是想…”

      “对了卿然,你这些年在书院过得如何?那塾师可有欺负于你,如若真是如此,说出来为父替你做主。”

      白卿然此刻听见这些话,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她低头,“女儿过得很好,父亲不必挂怀。”

      “那便好,这些年苦了你了。”白安录叹一口气,眸中似有悔恨,“当年那道士算命说你命不久矣,唯有送离京中方得活命,我和你母亲纵有万般不舍,也不敢拿你的性命开玩笑,这才将你送走,你心中可有怨恨?”

      白安录一脸慈爱,说话肉眼可见地小心,白卿然斟酌话语,半晌才低声道:“女儿…女儿其实是恨过的。”

      薛姨娘猛然抬头,忽而脸色一变,盯着白卿然的眼神有些不可置信。

      白安录却没发话,只等着白卿然将话说完,“女儿记得自己年幼时生过一场大病,所以女儿恨自己体虚不争气,不能常伴父亲、母亲左右,平白分离了这好些年。”

      白卿然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泪珠,叫白安录看了好生心疼。

      卿然受了这么多苦,到底还是顾念骨血亲情,白安录难忍垂眸。
      山上开的书院又能有多好,她没说,他也该知道。

      “好孩子,你不怨恨为父便好,从今往后,你但凡喜欢什么,就同为父说,为父都与你买回来,可好?”

      “女儿谢过父亲。”

      “这样,”白安录看向薛姨娘:“明日你让月榕带着卿然上虞都城内好生逛逛,想买什么就都买回来。”

      白卿然回去院中天色已然不早,这一院子丫鬟婆子没一个是白卿然认识的,个中秉性她也不甚知晓,所以才出了今晚上的事。

      徐嬷嬷警告院中人是在替她立威,却也是借崔夫人的势,算不得白卿然自己的,所以有人不敢生事,就也有人敢生事。

      现下人都挤到屋子里面面相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也就更不知所措。

      白卿然人坐上位,见这些个丫鬟婆子都是紧张,没有个生事不服的,便知晓人应当是崔夫人仔细挑选过的。只是这仔细挑选过的也不见得就完全干净。

      “春和,你出来。”

      被点名的丫鬟浑身一抖,叫白卿然森冷的语气吓出来冷汗:“姑、姑娘…”

      不料下一秒白卿然却忽然笑出声:“没做亏心事,怕我做什么。”

      春和没敢说话,只如临大敌般脸朝着白卿然。

      “还是说你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

      春和一惊,直接就跪了下去,头在地上磕出重重一声,“奴婢不敢!”

      “这是作何?”白卿然赶紧扶人起来,春和心惊胆战。

      白卿然又道:“说说而已,以后在我院里不用这般。今日你提醒用膳,我理应谢你。”

      一瞬间,底下丫鬟婆子全都将头低了下去,仿佛有人在她们脖颈处坠了块石头。

      白卿然捻着语气,“既是母亲替我选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但好话说在前头,有恩该赏,犯了错就得罚,听明白了吗?”

      丫鬟婆子们还当白卿然是在立威,异口同声道:“听明白了。”

      “好了,都下去吧,”白卿然摆手,眼神落到一处说:“春和留下。”

      春和脚步顿住,眼看着其余人在她眼中直至消失,而身后白卿然还慢悠悠道:“方才我同徐嬷嬷聊了聊…”

      听到这里,春和仿佛被架在火上烤,再控制不住表情,“噗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嘴里还说:“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白卿然皱眉,手上用了劲拉人起来:“我说过,在我院中不用这般。”

      “是……”春和摸不清白卿然态度,便更忐忑。

      母亲打理内宅这么些年,怎么可能差人来唤她的时间差了这么久,叫家中长辈好等。若不是徐嬷嬷出了差错,便只能是家中有人想看她失礼。

      “姑娘罚我吧,是我记错了时辰,害姑娘失了礼数”,春和梗着脖子认错。

      白卿然看她的眼睛,“此事我并未告诉任何人。”

      春和震惊,不可置信瞪大双眼,便又听白卿然道:“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白卿然是在问,却并没有想要春和回答。她走到窗户跟前,手指抚摸上花瓶中摆放的素心腊梅,“夜里回去好生想想,如若今日我不是这般性子,恐怕阎王早便将你投胎的人家都找好了。”

      春和深知其中滋味,手指将衣襟攥得更紧。

      “我自是不想为难你,可也不想日日提心。你既知我刚入府,手中无可用之人,便也该知晓,这腊梅究竟是在树上长得更好,还是插在瓶里长得更好。”

      夜里太过安静,白卿然每一个字都好像落在地上又再次弹回人耳中,如此数回。

      她闭上眼,耳中不见隔壁女弟子间压低声音的小话,也不见风吹木门轻响,甚至连空气中都不再有草木滋味,鼻尖萦绕尽是熏香气息。

      雍容,华贵。

      白卿然眼睫微动,而后睁眼,她没有回头,只道:“行了,回去吧。”

      春和出门才惊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她回身瞧向窗棂,白卿然还背身站在那处,黑暗中昏黄烛火将她的影子勾勒成纤长,雾蓝色衣衫随风而动,似那画中仙,遗世独立。

      在真正见到人之前,下人们大多各自幻想新主子是何样貌性情。崔夫人貌美,想来大姑娘也不会多差。因此他们猜测的更多是大姑娘的性子,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猜中。
      包括她。

      春和此前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白卿然的漂亮不同于白府任何夫人小姐的漂亮,因为它不流于形,流于心,举手投足都让她失神,顾怕之余,心脏也跟着不受控制地跳动。

      然今夜她又才知晓,白卿然不仅漂亮,还通透。
      这样的人未来一定能在府中立足。

      春和先被白卿然一番言辞激起一身冷汗,冷静下来才发觉内心深处竟然升起来一团火焰。

      谁不想在这府中过得更好?
      丫鬟也一样。

      短短半日便发生这样多的事,白卿然已经能够料到她以后的日子会有多精彩。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雕梁画栋不知比十里间富丽多少。可每每她指尖拂过这些冰冷的物件,心中所想竟全是雾山书院。

      这才没离开多久,白卿然就已经想过神玉龄千百回。

      忽然,窗外传来丝竹声响,只是这音色稍微劣质了些,想是叶子吹得还差不多。
      可这曲子却很是熟悉。

      白卿然反应过来,这是雾从桁离开那日,她吹给他的。
      是心骋。

      所以来的人是…白卿然不由得揪紧了心脏,她忽然很想见他一面,见雾山书院不论谁一面。

      但她知晓不能,雾从桁平日看起来似是不将世俗礼法放在眼中,可他骨子里却是君子,有白卿然理解不了的坚持。

      在雾山书院,他或许还会现身,而在虞都,绝无可能。

      她曾经问他:“你一介游商,哪里来这么多讲究?”
      他答:“这世上的人千千万,有谁说游商就不能讲究。”

      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如今竟也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梦中场景。

      可他怎么能找到这儿?
      白卿然仔细回想,这才真正吃透雾从桁当时所言。

      他说:遥祝卿然此去风平无阻,顺遂无虞。

      怪不得一路上竟真的无恙,原是他在身后护了一路,今日才是真正的告别。

      白卿然吹曲回应,不等在黑暗中寻到曲声方位,那劣质丝竹音却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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