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苏妲己》福荔多多

15、父与子

　　“父亲……”姬发喉头一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手中提着的猎物变得沉重扎眼。他强自镇定，却仍觉出自己呼吸的细微凌乱，握绳的指节也因用力而泛白。

　　“妲己呢？”殷寿目光扫过他，眼中并无审视，只有毫不掩饰的迫切。

　　“跟我来。”姬发引路，心跳如擂鼓。他正踌躇该如何解释这几日的下落与经历。

　　“崖边的痕迹，我已察看过了。大难不死，是神明予你的眷顾；临危不弃，是身为臣将应有的忠勇。”王的语气充满信任，“待回到朝歌，自会重重有赏。”

　　姬发怔住了。所有预想的盘问与猜疑都未出现，殷寿的信任如此直接。一股怪异之感涌上心头，难道王从未想过，他与妲己之间可能发生什么？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吸引力。

　　紧随其后的是深重的愧疚。王待他如此信他如此，他却……不可，绝不能再有下次。这念头闪过的瞬间，他竟后悔起来。

　　后悔清晨那个未曾落下的吻。他隐约预感，那或许是彼此之间最后一个静谧独处的瞬间。

　　他迅速收敛心神，持礼垂首：“此乃臣子本分。纵使粉身碎骨，亦当护苏美人周全。”

　　越是接近那间树屋，姬发的心跳便越响。他格外害怕妲己会露出破绽。她向来随性不拘，这几日每当他带着猎物与清水归来，她总会从远处便雀跃迎来，眼眸弯弯地喊：“你回来啦！一早不见你，我想你了，昨夜还梦到你了呢！”
　　或是凑近他手中的收获，嗓音带着期待：“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她会开心的。

　　妲己慵懒地倚在树屋门边，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姬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全身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可妲己的目光却连片刻都未曾停留在他身上，直接从树屋轻盈跃下扑进殷寿怀中。

　　“寿！”她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怕自己就这么摔死了，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能留给你。”她把脸埋在他肩头，发出几声委屈的呜咽。

　　殷寿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面容是从未有过的憔悴。自怀疑她坠崖那刻起，他犹如被抽去神魂，终日如行尸走肉。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心中唯有一个念头：生要见人，死亦需见尸。连日不眠不休的搜寻，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重的疲惫。

　　此刻终于将人实实在在拥入怀中，他高悬的心重重落下，所有注意力皆被妲己占据，自然未曾察觉一旁姬发僵硬的身形与闪烁的目光。

　　否则以姬发这般年纪，那欲盖弥彰的慌乱，又如何逃得过王的眼睛？

　　殷寿捧起她的脸细细端详，声线沙哑：“可有受伤？怎似清减了……”

　　温言抚慰间，姬发已彻底沦为背景，如同一棵无关紧要的树，一株无人留意的草。他心中涩然翻涌，最终只是默然垂首。也好，这般境地，反而让他看清了自己的位置。

　　媺也跟在殷寿身后不远处，双颊凹陷，眼神飘忽畏缩，一副欲近又却的模样。

　　妲己从殷寿怀中滑下，走过去拉住媺冰凉的手：“你也是来寻我的么？”

　　媺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目光始终垂落在地面的苔痕上。

　　殷寿重新将妲己的手握入掌心。“回去罢。”

　　妲己轻轻努嘴，殷寿便低笑一声，半蹲下身。她顺势跃上他宽阔的背脊，被他稳稳托住。他的步伐沉厚如山脉，每一步都让她感到一种踏实的庇护。

　　媺与其他侍卫无声地跟在后方。她始终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肩背拘谨地蜷缩。

　　返回的大营驻扎在一片开阔之地。帐篷上绘有鬼方部族特有的狰狞兽纹与曲折符号，而营地中央高耸的旌旗之上，玄鸟图腾在风中舒卷飞扬，昭示着商王朝的征服与统治。

　　鬼方作为游牧民族，营地布局散乱，四处可见遗落的骨器与皮毛，空气中仍残留着马匹与炊烟混合的气息。往来巡逻的士兵个个屏息凝神，整个营地笼罩在异样的沉寂中，连脚步声都轻得几不可闻。妲己能感觉到，每个人心头都压着沉重的阴云。

　　遥遥地，妲己与崇应彪的视线撞在一处。他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复杂地掠过她周身，像在确认什么。良久，他嘴角微微一动，那似是一个如释重负的弧度，眼中却藏着未能掩尽的愧色。

　　妲己淡淡移开目光。心中那缕异样感，此刻终于寻到了源头。

　　在这原本属于鬼方的大本营，不见半个鬼方人的踪影，连俘虏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用石灰勉强掩盖的浓重血腥气，其间还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令人反胃的焦臭，像是某种皮肉被灼烧后残留的秽浊。

　　经过一片焦黑的土地时，风卷起灰烬落在妲己掌心。她凝视着这片被烈火舔舐过的痕迹，余光瞥见媺不受控地打了个寒颤。

　　回到帐中，妲己命媺备水沐浴。热气蒸腾的木桶里撒满花瓣，氤氲水汽之间，只剩她们二人。

　　妲己浸入水中，轻声问：“媺，你在害怕？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媺为她梳理长发的手微微发颤，良久才沉重叹息：“王上实在太可怕了。”

　　自妲己失踪，殷寿便将滔天怒火倾泻在鬼方身上。他率军直捣大本营，屠戮殆尽。为找寻她的下落，他每日焚祭一名侍卫，若再寻不到人，下一个便是媺了。

　　这便是营地死寂的缘由。每个人都活在对雷霆之怒的恐惧中。

　　“不必再怕了。”妲己的声音轻柔又笃定，“有我在，你会平安的。”

　　这话有某种魔力，让媺紧绷的身躯渐渐松弛下来。她望着水雾中那张绝美的容颜，喃喃道：“我知道你定会逢凶化吉。你是受上天眷顾的女子。”

　　媺仔细地梳理着妲己的每一缕青丝，擦拭过每一寸细腻的肌肤。当最后一件用香草熏过的衣衫披上肩头时，帐外骤然传来骚动。

　　媺细致地为妲己梳洗每一缕发丝、每一寸肌肤，最后将熏过香的衣裳披在她身上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天色已暗，士兵举着火把奔走呼喊，火光在夜幕中摇晃如鬼影。妲己嗅到了风中挟来的危险。

　　媺眼神骤然锐利，瞬间进入戒备姿态。她拔出佩剑，一步挡在妲己身前：“这次，我绝不会再让您陷入险境！”

　　人群簇拥着涌向中央的议事大帐，护驾的呼喊此起彼伏。妲己跟在后面，将一切尽收眼底。在她眼中，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迟缓。

　　一名侥幸存活的鬼方士兵，眼中燃烧着仇恨与绝望的火焰，趁殷寿与心腹议事时最松懈的一瞬，自暗处暴起突袭，手中利刃直刺殷寿后心！

　　那一刀来得太快、太狠，几乎避无可避。

　　最快反应的竟是姬发。自归来后他便魂不守舍，却在危机降临的刹那，身体先于意识扑向了殷寿。利刃深深没入他的胸膛，鲜血瞬间喷涌。

　　也许他本不必挡这一刀。可当他看见妲己与殷寿亲密无间，看见她眼中再无自己的痕迹，那些积压的愧疚、不甘与自嘲，竟在这一刻化为莫名的决绝。这一挡，似是天意，亦似自毁。

　　鲜血喷溅的瞬间，众人终于惊醒。护驾的卫兵一拥而上，而崇应彪的反应最为暴烈。眼见兄弟重伤，他怒喝一声，反手将佩刀掷出！刀锋破空，带着凌厉的啸音，将刺客当胸贯穿，生生钉在地上。他快步上前，一脚踏住尚在抽搐的躯体，拔刀时溅了满身血点，那张惯常带着痞气的脸上，此刻只剩冰冷的杀意。

　　姬发本就内伤未愈，此番更是雪上加霜。军中医者齐聚榻前，可胸前裹伤的绢布很快又被血浸透。他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不见半分血色，那双总是明亮坚毅的眼睛紧紧闭着，仿佛随时会熄灭最后一点生气。

　　殷寿孤身立于王座多年，常觉高处不胜寒。唯有征伐四方时，他才感到脚踩实地。世人多愚钝怯懦，许多事旁人穷尽心力亦不可得，他可以做到信手拈来。

　　除了神秘难测的妲己，便只有姬发。这个赤诚、勇毅、一身傲骨的少年，让他愿意付出些许真实的欣赏与信任。

　　此刻，殷寿俯身握住姬发冰凉的手，一滴泪猝不及防落在少年手背。
　　“我不许你死。”王的嗓音沙哑低沉，竟似哽咽，“与我共辟大商盛世，这是你的誓言，亦是我的心愿。活下去，姬发。”

　　“父亲……继续您的使命。为您而死，是臣之荣光……”说话间，他敏锐地察觉到人群中投来一道视线。他知道那是谁，却不敢抬头，只是垂下眼帘，任由沉重的疲惫将意识拖入黑暗。

　　夜深时，殷寿才回到寝帐。他辗转难眠，一闭眼便是姬发苍白的脸。愤怒与悲伤无处宣泄。最后一个鬼方人已被诛杀，连复仇都失去对象。

　　妲己轻声问他怎么了。殷寿哑声道：“姬发怕是撑不过去了……我痛心。”妲己却淡淡道：“死便死了，战场上亡魂无数，不差他一个。”

　　“不一样。”殷寿摇头，“正如你于我是独一无二的，姬发……我视若亲子。他为我舍命，更是难得的将才。可惜，太可惜了。”

　　妲己静了片刻，才道：“或许明日醒来，他便好转了。神明总会眷顾人王。”

　　殷寿苦笑，将她搂紧。

　　妲己静静躺着，眼前浮现出姬邑的身影。
　　昨夜在树屋入睡后，是她离别以来首次梦见他。

　　梦中她站在西岐无边的稻浪里，金黄的穗子随风轻摇，蹭过手心酥酥痒痒。暖风送来谷物成熟的清香，远处有孩童的嬉笑。姬邑就站在她面前，缓缓转过身。

　　他笑了，眉眼如远山般温润：“妲己，我很高兴你记得我，现在还梦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