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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靠着冰冷锈蚀的金属管道残骸,时间如同垂死者的脉搏,缓慢而粘稠地流逝着。每一秒钟的沉寂,都像是从两人残破的身体里又抽走了一丝温度与气力。许未晞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仿佛坠着铅块,每一次合上都需要用上全身的意志力才能再次掀开。视野的边缘在不断缩窄,被一种灰蒙蒙的雾气所吞噬,只有听觉还算清晰——不,是过于清晰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缓慢、沉重、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疲惫不堪杂音的跳动声;能听到陈镜辞那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明显滞涩感的呼吸;能听到小洁轮子在粘滑地面上偶尔无意识地、极其轻微的转动时发出的“咕噜”声;还有……远处那团沉寂巨物内部,如同沉睡巨人消化不良般的、低沉的、充满不祥预感的能量咕噜声。

      “不能……睡。”许未晞在心里对自己低吼,牙齿狠狠咬了一下早已失去知觉的下唇,刺痛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知道,一旦睡过去,在这鬼地方,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试图移动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去摸腰间的水囊,指尖传来的只有湿冷粘腻的布料触感——水囊早在之前的战斗中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或许已经破了。

      旁边,陈镜辞的状况似乎稍好一丝,至少他还能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思考和分析。他闭着眼睛,但意识没有完全沉沦,而是在梳理着刚刚获得的海量信息,评估着撤离的路径与风险。“小洁。”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小洁立刻滚动着凑近了些,屏幕上亮起微弱而关切的光纹。“陈勇士!你需要什么?水?还是小洁再去找点布?”

      “控制室……通往上层维修通道的闸门……还能手动关闭吗?”陈镜辞问道,这是撤离的第一步,也是隔绝身后这片危险区域的关键。

      小洁的屏幕光纹闪烁了几下,似乎在检索。“可……可以的!虽然主控制系统大部分失灵了,但紧急手动关闭阀在控制台右侧下方,有物理手柄!老大设计的时候说过,再烂的系统,也得留个手动的后门!不过……要转动那个手柄需要很大的力气,而且可能会有点卡……”

      “知道了。”陈镜辞应道,又问,“我们进来的那条维修通道,上层……靠近孢子林出口的那一段,在我们下来之后,有没有出现新的……结构变化?或者污染渗透迹象?”

      “小洁……小洁的远程传感器范围有限,在控制室的时候还能勉强监控到通道入口附近,但下来之后就断断续续了……”小洁的声音带着愧疚,“不过,在勇士们和‘大块头’战斗的时候,小洁好像感应到通道方向传来过几次……不太强烈的震动?可能是战斗余波?也可能……”它没敢说下去。

      陈镜辞沉默了片刻。战斗余波传那么远是可能的,但也不排除是污染核心受创后引发的连锁反应,或者是上层其他区域的不稳定因素被激活。无论如何,返回的路不可能太平。

      “许未晞。”他侧过头,看向身旁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同伴,“必须走了。再待下去,伤口感染、失血、还有可能的环境异变……风险太高。”

      许未晞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含糊的音节,算是回应。他尝试着动了动腿,剧痛立刻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伤口处刺入骨髓,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没有停下,而是咬着牙,用尚能活动的右臂,拄着那柄几乎成了废铁的玄色长刀,一点一点地,试图将自己从地面上撑起来。刀身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镜辞也深吸一口气,用手撑着背后的金属管壁,想要站起。背上的伤口被牵扯,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又坐回去。他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按住了肋部——那里可能断了一两根骨头,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锐痛。

      两人如同两具勉强拼凑起来的破损木偶,在无尽的痛苦和虚弱中,开始了撤离这场漫长、艰难、且前途未卜的“乐章”。

      第一步,是移动到闸门口。

      短短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平时几个呼吸就能跨越,此刻却如同天堑。每一步,都需要与全身叫嚣着的疼痛、失血带来的眩晕、以及脚下那滑腻湿软的“沉积物”作斗争。许未晞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那柄残破的长刀上,刀尖深深陷入污秽的地面,每拔出来一次都异常费力。他的左腿伤势最重,几乎无法承重,只能拖着移动,在地上犁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混合着血污与黑泥的痕迹。陈镜辞则相对“轻盈”些,但也步履蹒跚,需要时不时扶一下旁边倒伏的金属结构或尚未完全枯萎的粗大管道,每一次触碰都让他指尖沾染上更多冰冷粘腻的污垢。

      小洁跟在他们身边,焦急地滚来滚去,却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它的吸盘手臂尝试去搀扶许未晞,却被对方粗暴地(尽管虚弱)挥手挡开。“别……碍事……看路……” 许未晞喘着粗气说道。

      短短二十米,他们走了将近十分钟。当终于抵达那道敞开的闸门,重新看到控制室内相对“正常”的白色灯光时,两人都已是汗如雨下(尽管身处阴冷环境),脸色惨白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靠在门框上喘息不止,几乎虚脱。

      “手……手柄……”陈镜辞指着控制台右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带有红色标记的金属转轮。

      许未晞看了一眼那个需要双手才能握住、看起来就沉重无比的转轮,又看了看自己几乎抬不起来的左臂,骂了句极脏的脏话。他示意小洁让开,然后深吸一口气,将残破的长刀夹在腋下,仅凭完好的右臂和腰腹力量,用尽全力去扳动那个转轮。

      “嘎吱——吱呀呀——!”

      转轮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金属摩擦声,纹丝不动。

      “锈死了……”许未晞额角青筋暴起,又尝试了几次,转轮只微微转动了一丝,就再次卡住。

      陈镜辞见状,忍着剧痛挪过来,伸出尚且能动的左手,和许未晞一起握住转轮。“一起……数三下……一、二……三!”

      两人同时发力!许未晞脖子上血管都凸了出来,陈镜辞苍白的脸也因为用力而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咔嚓!轰隆——!”

      转轮终于被强行扳动!闸门内部传来一连串沉重机械的复位声响,那扇厚重的合金门,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开始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中间合拢!

      就在闸门闭合到只剩一条狭窄缝隙,控制室内的白光即将被彻底隔绝的刹那——

      “咕噜……噜……哗啦……”

      一阵异常清晰、仿佛有什么巨大粘稠物体正从大厅深处那团沉寂巨物方向快速涌来的声音,猛地穿透了逐渐缩小的门缝!

      紧接着,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气息,如同有形的触手,猛地从那缝隙中钻了进来!

      “不好……它没死透……还是在……”小洁惊恐的合成音响起。

      闸门终于在最后一声沉重的撞击声中彻底合拢,将大厅内那令人不安的声音和气息隔绝在外。控制室内恢复了相对(仅仅是相对)的宁静,只剩下两人粗重急促的喘息,以及闸门合拢后锁具自动扣死的“咔哒”轻响。

      但危险并未解除。那最后传来的涌动声和气息,预示着污染核心可能并未完全沉寂,或者……刚才的战斗和音叉的净化,只是暂时压制了它,此刻它正在某种形式的“复苏”或“反扑”。他们必须尽快离开整个中转站区域。

      短暂的休息后,两人不得不继续前行。穿过控制室,爬上那段垂直的维修梯,重新回到上层那个曾与畸变清道夫战斗过的维修平台。平台上一片狼藉,清道夫的残骸依旧冰冷地瘫在那里,空气里混合着焦臭、血腥和淡淡的净化后残留的臭氧味。他们不敢停留,沿着来时的路,向通往“谐律游乐园”的通道口走去。

      然而,当他们抵达那个需要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狗洞”)时,却发现情况不妙。

      原本被他们清理出的、相对畅通的缝隙,此刻竟然被大量湿滑粘稠、颜色深暗的、类似菌丝和污秽沉淀物混合的东西从内部重新堵塞了大半!这些东西似乎是从通道更深处的墙壁或天花板上“生长”蔓延过来的,还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增厚,散发着一股与下面大厅类似的、但淡了许多的腐败气息。

      “妈的……扩散上来了?”许未晞看着那几乎只剩下一条细缝的通道,脸色难看。

      “污染核心受创,可能导致整个站点残留的污染能量场出现短暂紊乱和反扑,这些低活性的增生体可能被激活或加速了生长。”陈镜辞分析道,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凝重,“必须尽快通过,否则可能被彻底封死在这里。”

      没有选择。许未晞咬咬牙,再次充当开路先锋。他挥动残破的长刀,试图砍掉那些堵路的粘稠物,但刀身的状态实在太差,砍上去不仅费力,效果也有限,只能勉强劈开一些最松软的部分,刀刃卷曲和崩裂的程度肉眼可见地加剧。陈镜辞则在一旁,用所剩无几的定义谐律,尝试“固化”或“剥离”那些增生体与墙壁的连接点,为许未晞减轻压力。

      过程缓慢而恶心。那些粘稠物被劈开时,会溅射出腥臭的汁液,有些还具有微弱的腐蚀性,落在皮肤上引起刺痛。空气污浊不堪。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才勉强从那重新变得逼仄湿滑的缝隙中挤了过去,回到了相对干燥、涂鸦满墙的游乐园通道。

      一通过缝隙,许未晞几乎立刻瘫倒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大口喘着气,感觉肺里像是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那种粘稠物的恶心气味。陈镜辞也扶着墙壁,弯腰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但这里依旧不安全。通道远处,隐约传来一些细微的、不同于之前的窸窣声,仿佛有什么小东西在黑暗中移动。

      “不能停……”陈镜辞直起身,擦了擦嘴角,看向通道深处,那里是通往“旋转咖啡杯”大厅的方向,也是他们进来的路。“尽快离开游乐园,返回孢子林边缘,然后……回图书馆。”

      接下来的路程,是对意志力的终极考验。身体的伤痛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们的精神。通道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那些扭曲的涂鸦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用无声的尖叫嘲笑着他们的狼狈。空气中残留的劣质颜料和化学品气味,此刻混合着他们身上的血腥与污秽,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不适的氛围。

      他们互相搀扶(或者说,是许未晞用肩膀架着陈镜辞一部分重量,陈镜辞则用还算稳定的步伐引导方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小洁跟在后面,屏幕光纹黯淡,滚动时发出的“咕噜”声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略带滑稽的伴奏。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个画着巨大笑脸齿轮的工坊大门,以及更远处,通往“谐律旋转咖啡杯”大厅的入口。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大厅的前一刻——

      “叮铃~哐啷~叮铃~哐啷~”

      一阵熟悉又诡异的、走调的八音盒音乐,伴随着生涩的机械摩擦声,突然从前方的“旋转咖啡杯”棚子里传了出来!而且,声音比他们进来时听到的,要响亮、清晰得多!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欢快”?

      与此同时,大厅里那些用破烂灯泡串起来的“彩虹鸡毛掸子”,其中几盏竟然诡异地闪烁了几下,然后……亮了起来!发出惨白和粉红交织的、极不稳定的光线,将大厅中央那几个破烂“咖啡杯”和缓慢转动的中央转盘映照得如同劣质鬼屋里的道具。

      许未晞和陈镜辞同时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小洁也吓了一跳,滚到他们脚边,屏幕急闪:“怎、怎么回事?那些灯……还有音乐……老大走之后,能源应该只够最低维护啊……除非……”

      除非什么?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时,大厅中央那个“旋转咖啡杯”的棚子入口处,那个写着“谐律旋转咖啡杯·温和体验版”的说明牌,上面的字迹突然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又迅速被新的、仿佛刚刚写就的、闪烁着微光的字迹所取代:

      “恭喜通过‘地狱级’谐律相声终极实训!”
      “学员表现评估:意志力(爆表)、谐律默契度(优秀)、抗疯癫能力(卓越)、搞笑天赋(待开发)。”
      “特别奖励:为您点播一首舒缓的‘撤离背景音乐’!”
      “温馨提示:出口在您左后方,直走别回头。游乐园即将进入‘深度节能维护模式’。”
      “——你们的前任‘地狱教练’兼‘游乐园园长’,工程师,最后的礼物(和玩笑)。祝返程愉快!”

      新字迹显示了几秒钟,然后如同耗尽能量般迅速黯淡、消失,恢复了原本破旧的样子。而那走调的音乐和闪烁的灯光,也在字迹消失后,逐渐低落、熄灭,大厅重新陷入他们刚进来时的昏暗。

      死一般的寂静。

      许未晞和陈镜辞站在原地,足足愣了有半分钟。

      “……这他妈……”许未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是……那疯子……提前设定好的?算准了我们会这个时候……撤出来?还他妈的……给我们‘点歌’?”

      陈镜辞也罕见地陷入了沉默,脸上那永远冷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似乎也在消化这个过于荒诞、却又偏偏符合“工程师”行事风格的“惊喜”。他想起音叉信息流里,工程师日志末尾一段极其潦草、几乎被当作乱码忽略的备注:“……如果真有人能拿到‘钥匙’还活着出来……嗯……得给他们留个‘纪念品’……就放那首我最喜欢的破曲子好了……吓他们一跳……哈哈……”

      所以,这不是即兴发挥,是蓄谋已久的“黑色幽默”。

      “出口……左后方……”陈镜辞喃喃重复着提示,目光投向大厅左侧后方,那里确实有一条他们之前因为被杂物半掩而忽略的、相对狭窄的通道,通道口隐约能看到一点点来自外界孢子林的、微弱的紫色天光。

      “走。”陈镜辞当机立断,不管这是工程师的恶作剧还是真的“礼物”,有明确的出口提示总比继续在大厅里兜圈子强。

      他们互相搀扶着,转向那条狭窄通道。通道不长,尽头是一扇半掩着的、锈蚀严重的金属栅栏门,推开后,潮湿阴冷、带着甜腐气息的紫色雾气立刻涌了进来——他们回到了活性孢子林的边缘,距离他们最初进入地下通道的那个被藤蔓覆盖的入口并不远。

      回头望去,那扇栅栏门和后面的通道,在越来越浓的紫色雾气中,迅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那个荒诞、危险、又藏着疯狂智慧的“谐律游乐园”,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许未晞最后看了一眼那逐渐被雾气吞噬的入口,转过头,看向前方那一片朦胧的、危机四伏却又代表着“生路”的紫色荒原,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

      “返程……愉快?”他低声重复着工程师最后的“祝福”,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混合着无尽疲惫、劫后余生、以及对那个已逝疯子复杂情绪的古怪表情。

      “这疯子……的幽默感……真他妈的……地狱级。”

      陈镜辞没有接话,只是紧了紧搀扶着许未晞的手臂,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迷雾笼罩的归途。

      他们的冒险,在这个充满荒诞音符的句点上,暂时告一段落。

      但工程师留下的“坐标”与“邀请”,如同一个沉入深海的、闪着微光的问号,已经悄然系在了他们的命运之弦上,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被再次拨响。

      而现在,他们只需要做一件事——

      回家。
      紫色雾气如同拥有生命的、粘稠迟缓的胶质,重新包裹了上来,带着那种令人作呕的甜腐与铁锈混合气息,黏在皮肤上,钻进呼吸过滤器边缘的缝隙,无孔不入地提醒着他们并未远离危险。身后的金属栅栏门在陈镜辞用尽最后一点定义谐律将其勉强卡死后,便彻底隐没在了浓得化不开的紫色帷幕之后,连同那个承载了疯狂、荒诞与一场生死搏杀的“谐律游乐园”入口,一同被隔绝在了感知之外。

      许未晞几乎是挂在陈镜辞身上——或者说,是两个同样濒临散架的人形,以一种极其别扭、摇摇欲坠的姿势互相支撑、互相拖累着,才勉强没有当场瘫倒在这片湿滑冰冷的孢子林边缘腐殖质上。他的左腿完全使不上力,只能僵硬地拖在身后,每一次被陈镜辞带着往前挪动半步,都像有无数把小锉刀在骨头缝里反复刮擦。右臂虽然还能勉强搂着陈镜辞的肩膀借力,但之前强行发力扳动闸门手柄和劈砍粘稠增生物,早已让这条手臂的肌肉和经络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连带着被他夹在腋下的那柄残破玄色长刀,也跟着发出细微的、仿佛随时会彻底断裂的金属呻吟。

      陈镜辞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他比许未晞略高一些,此刻却因为背部和肋部的剧痛而不得不微微佝偻着身体,将一部分重量压在许未晞那同样不稳固的支撑上。他的左臂绕过许未晞的后背,手掌紧紧抓住许未晞另一侧的肩膀衣物,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浸透了血污和汗水的布料里。每一步迈出,都需要先深吸一口气,忍受着肋间锐痛和背上伤口被牵扯的火辣辣感觉,才能调动起腿部那点残存的力量。他的脸色在紫色雾气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额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在疲惫和痛苦中竭力维持着某种惯有的、属于观察与计算的锐利,不断扫视着前方被雾气扭曲的路径。

      小洁跟在他们脚边,三个小轮子在这片松软湿滑的腐殖质上走得磕磕绊绊,不时打滑,发出“噗叽噗叽”的滑稽声响。它不敢靠得太近,怕影响两位勇士那岌岌可危的平衡,又不敢离得太远,因为它的传感器显示周围仍有微弱的、游移不定的生命反应——可能是低阶的孢子生物,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它的屏幕光纹以一种紧张兮兮的频率闪烁着,合成音压得极低,像做贼一样:“左……左前方十五米,那片扭曲灌木后面……有……有三个微弱的能量点……移动很慢……好像不是主动猎食型的……但最好绕开……”

      “绕……绕个屁……”许未晞从牙缝里挤出气音,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直走……老子没力气……拐弯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浓重的血腥味,脑子里除了“往前走”和“别倒下”这两个最简单的指令,已经容不下任何复杂的战术考量。

      陈镜辞却强迫自己思考。他微微调整了一下两人那蹒跚的步伐方向,朝着小洁指示区域的右侧,一片看起来相对平坦、但长满了颜色妖艳的荧光苔藓的空地挪去。“那片苔藓……种类不明……但根据……腐殖质厚度和周边植被判断……下方可能……相对坚实……避开……疑似生物……”

      他的分析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仿佛无数细碎玻璃在铁皮上刮擦的尖锐噪音打断!那声音来自他们右侧不远处的浓雾中,伴随着一阵翅膀高速震颤的“嗡嗡”声!

      “是……是‘刃翅飞蠓’群!”小洁的合成音猛地拔高,带着惊恐,“它们被……被血腥味吸引过来了!很多!”

      话音未落,一片黑压压的、约莫成人拳头大小、身体扁平、边缘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飞虫,如同被惊扰的马蜂群,猛地从紫色雾气中冲了出来!它们没有眼睛,头部只有一张不断开合的、布满细密锯齿的口器,翅膀振动时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目标明确地朝着两人身上那些还在渗血的伤口扑来!

      “操……”许未晞甚至来不及骂完,本能地想挥刀,但右臂刚一动,剧烈的酸痛和无力感就让他动作一滞。陈镜辞的反应更快,或者说,他一直在警惕着这种可能性。他空着的右手(同样在颤抖)猛地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对准虫群来袭的方向!

      没有华丽的银白色符文,也没有复杂的能量模型。此刻的他,连维持最简单的定义谐律结构都异常艰难。他只是将体内残存的一点点谐律能量,以一种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在掌心前方瞬间“引爆”!

      “嘭!”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沉闷的能量炸响。一团混杂着银白与暗红残光的、极不稳定的能量乱流,如同一个蹩脚炮手打出的哑炮,在虫群前方炸开!没有精准的杀伤,只有一片混乱的能量湍流和冲击波!

      效果……出奇地“好”。

      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只刃翅飞蠓,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尖刺的墙壁,瞬间被绞碎、碳化,化作一蓬黑灰。但更多的飞蠓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冲击波掀得东倒西歪,队形大乱。一些晕头转向地撞在了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一些失去了方向感,开始胡乱飞舞,甚至撞向了旁边的树木和岩石;只有少数几只幸运(或不幸)地穿过了混乱的能量余波,继续朝两人飞来,但速度和准头都大减。

      然而,陈镜辞这强行催发的一击,代价也是巨大的。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喉咙一甜,又是一口血涌了上来,被他强行咽下,但嘴角还是溢出了一丝鲜红。他身体晃了晃,差点带着许未晞一起摔倒。

      “你他妈的……省着点用……”许未晞感觉到陈镜辞身体的摇晃和瞬间加重的喘息,低声骂道,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夹在腋下的残破长刀向上抬了抬,刀身上那黯淡到几乎熄灭的血色纹路,极其勉强地闪了闪,散发出一圈极其微弱的、带着“禁绝”气息的能量涟漪。

      那几只漏网之鱼撞在这层薄得可怜的涟漪上,如同扑向微弱烛火的飞蛾,发出“嗤嗤”几声轻响,身体迅速僵直、坠落,虽然没能完全净化,但也暂时失去了攻击性。

      虫群的威胁暂时解除(剩下的还在混乱中),但两人付出的代价是进一步的虚弱和伤势加剧。

      “继……继续走……”陈镜辞喘息着,声音更哑了,他不敢停下来处理伤势,只能强撑着,继续搀扶着许未晞,一步一挪地,踏上了那片荧光苔藓覆盖的“相对平坦”区域。

      脚踩上去的感觉很奇怪,苔藓柔软湿滑,像是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但下方确实比较坚实,没有陷入腐殖质的困扰。只是那些苔藓在被踩踏时,会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带着奇异甜香的荧光孢子,粘在裤腿和鞋面上,微微发光。

      “这玩意儿……没毒吧?”许未晞低头看了眼自己沾满发亮孢子的破烂裤腿,有气无力地问。

      “成分……初步扫描……惰性孢子为主……发光为……生物荧光反应……暂无……直接毒性报告……”陈镜辞一边说,一边强打精神,用所剩无几的感知力探查着周围,“但……香气可能……吸引其他……东西……”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乌鸦嘴,前方浓雾中,隐约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像是很多条腿在枯叶上爬行的声音,而且正在快速接近!

      小洁的传感器立刻报警:“前方!大量……节肢类生命反应!速度很快!能量强度……不高但数量很多!是‘腐甲千足虫’!它们……它们喜欢发光的和……腐烂的东西!”

      话音未落,只见前方那片被荧光苔藓微微照亮的雾气中,突然涌出了一片黑褐色、如同潮水般的“地毯”!那是由无数条长约半米、身体覆盖着暗沉甲壳、长满了密密麻麻短足的千足虫组成的虫潮!它们似乎被苔藓的荧光和两人身上散发的血腥与腐败气息双重吸引,正以惊人的速度漫延过来,所过之处,地上的腐殖质和低矮植物都被碾平、吞噬!

      “我日……”许未晞看着那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虫潮,感觉自己的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更绝望的是,他们现在的状态,别说跑了,连快步走都做不到。

      陈镜辞也是瞳孔微缩。他迅速扫视四周,左侧是密集的、长满尖刺的扭曲灌木丛,右侧是一片湿漉漉的、看起来很深的烂泥潭,后方是来路(也有虫群散兵),唯一的“生路”似乎只有……旁边一棵极其粗壮、树干上同样爬满了发光苔藓的、歪脖子怪树?

      那树不高,但枝杈粗壮,离地面最近的一根横枝,大约在两米多高的位置。

      “那棵树!”陈镜辞低喝,“上去!”

      “上……上你大爷……”许未晞看着那高度,再看看自己几乎废掉的左腿和颤抖的右臂,“老子现在……爬个梯子……都费劲……”

      “我托你!”陈镜辞语气不容置疑,他松开了搂着许未晞肩膀的手,踉跄着快走两步,先一步来到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双手在身前交叠,做出了一个极其简陋的“托举”姿势,尽管他自己的身体也在不住摇晃。“快!虫潮马上到了!”

      许未晞看着陈镜辞那摇摇欲坠却异常坚定的身影,又看了看那越来越近、仿佛能闻到甲壳摩擦产生的土腥味的黑色虫潮,一咬牙,将残破长刀往腰间破烂的武装带上一塞(差点没卡住),然后单腿蹦着,以一种极其滑稽且狼狈的姿态,扑到了树下。

      没有时间犹豫,他伸出还能动的右臂,勉强勾住那根横枝,左脚(受伤的左腿)根本使不上力,只能完全依赖陈镜辞在下面的托举。

      “一、二……三!”

      陈镜辞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许未晞向上猛的一送!同时他自己也因为反作用力,后背狠狠撞在树干上,震得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发黑。

      许未晞感觉身体一轻,右臂拼命用力,受伤的左腿胡乱蹬踹着树干借力,整个人如同一条脱水的鱼,狼狈不堪地、连滚带爬地翻上了那根横枝,趴在上面大口喘气,震得树枝上的苔藓孢子扑簌簌往下掉。

      虫潮的前锋已经到了树下,开始试图往树干上爬,但树皮相对光滑,加上发光的苔藓似乎让它们有些迟疑,速度慢了下来,更多的虫子在树下堆积、涌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陈镜辞!上来!”许未晞趴在树枝上,朝下喊道。

      陈镜辞背靠着树干,喘了几口气,看着下面越聚越多的虫子,又抬头看了看距离。他没有许未晞的身手,也没有人托举。他目光扫过旁边一根垂下的、同样覆盖苔藓的气根藤蔓。

      他伸出颤抖的手,抓住那根藤蔓,试了试力度,还算结实。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肋间剧痛,双脚蹬着树干,开始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的力量把自己往上拉!

      这个过程比许未晞刚才还要狼狈十倍。他每向上一点,都需要停顿喘息,背上的伤口摩擦着粗糙的树皮,带来持续不断的刺痛。手臂的力量在飞速流失,好几次都差点滑脱。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

      许未晞趴在树枝上,看得心急如焚,却帮不上忙,只能低声咒骂着,将身体又往前探了探,伸出右臂,试图去够陈镜辞。

      终于,在陈镜辞几乎力竭,手指即将从湿滑的藤蔓上松脱的瞬间,许未晞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上来!”

      许未晞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配合着陈镜辞自己最后的一蹬,生生将陈镜辞从下面拽了上来!

      陈镜辞重重地摔在横枝上,撞得树枝一阵剧烈摇晃,差点把两人都晃下去。他趴在许未晞旁边,咳得撕心裂肺,半天喘不上气。

      树下,虫潮堆积得更多了,一些虫子开始尝试叠罗汉,但效果甚微。暂时安全了。

      两人趴在粗糙潮湿的树枝上,像两条搁浅的、伤痕累累的鱼,除了喘息,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小洁在树下急得团团转,它的轮子可爬不上树。“勇士!勇士你们没事吧?小洁……小洁在下面守着!”

      许未晞侧过脸,看着近在咫尺、同样狼狈不堪、脸上沾满污泥和苔藓孢子的陈镜辞,忽然扯了扯嘴角,嘶哑地笑了两声,尽管这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立刻龇牙咧嘴。

      “书呆子……”他喘着气说,“你说……咱们这算不算……谐律相声的……实战撤离演练?他妈的……比游乐园里……刺激多了……”

      陈镜辞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同样用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认命感,回应道:“数据记录……新增项目:野外极端恶劣环境下……重伤员协同撤离……遭遇多种低威胁但高干扰性生物……的……应对策略与……生存概率……分析……”

      许未晞:“……”

      他决定不再跟这个时刻不忘“数据分析”的家伙讨论幽默感的问题。

      他们趴在树上,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树下是涌动却不甘的虫潮,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紫色雾气,远处依稀传来孢子林深处其他生物的怪异鸣叫。

      归途漫漫,且狼狈。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而且,暂时不用自己走了。

      许未晞抬头,透过层层叠叠、散发着微光的怪异枝叶,试图寻找天空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朦胧的、被染成暗紫色的混沌。

      他忽然想起工程师最后那句“祝返程愉快”。

      愉快?

      他扯了扯嘴角。

      “愉快你大爷……”他对着无形的雾气,低声嘟囔了一句。

      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努力积攒下一段“狼狈撤离”所需要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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