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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银白色的谐律医疗单元内,时间失去了惯常的刻度意义,只被监控屏幕上跳动的参数、治疗协议的运行周期以及医疗团队紧绷的神经所丈量。低沉的嗡鸣是永恒的背景音,混合着控制台偶尔响起的、代表异常或阶段完成的柔和提示音,以及操作者压低的、关于数据或方案的简短交流。空气里的冰冷洁净气息仿佛也凝固了,只有目光在屏幕、医疗舱和同事之间快速移动时带起的微弱气流,证明着生命的活动仍在继续。

      许未晞和陈镜辞依旧浸没在淡蓝色的惰性凝胶中,如同被封存在琥珀里的远古昆虫,姿态凝固,生死未卜。但连接他们的数十根生物能量导管与神经感应线路上,流淌着的数据洪流却揭示着内部正进行着远比表面看起来更为激烈、更为诡异的战争。

      莫娜医生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断扫描着环绕式全息屏上瀑布般的数据流。她的眉头自始至终没有完全舒展过,但此刻,那凝重中似乎掺杂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专业本能而非盲目乐观的……“兴趣”。

      “患者甲的应激反应阈值出现微妙变化。”她指着许未晞脑波监测图上一段相对平缓的区域,虽然前后依旧被代表高度警觉的红黄色块包围,但这一小段持续了约三分钟的“低谷”显得颇为突兀。“哈罗德,回溯‘摇篮曲’协议在这段时间的输入频率和波形。”

      哈罗德迅速调取日志,灰白的眉毛挑起:“第七变奏,随机噪音注入,频率在伽马波段与极低频之间无规律跳跃,强度维持在0.28标准单位。没有特别之处……等等,注入点附近的谐律背景噪声谱显示,在同一时段,来自患者乙医疗舱的通用稳定场发生了约0.05%的非设计性波动,其频谱特征……混杂了患者乙体内那种混乱的暗紫色侵蚀能量的某些高阶谐波。”

      莫娜眼神一凝:“交叉污染?还是……干涉?”

      “能量级别太低,不足以构成污染。更像是两个独立运行的谐律场在密闭空间内必然发生的、极其微弱的边缘干涉效应。”埃利奥特推了推眼镜,分析道,“但这种干涉的‘内容’,包含了患者乙的侵蚀能量特征。而患者甲的‘禁绝’特性,对外部谐律扰动极其敏感,按理说会对这种带有‘异质’侵略性特征的波动产生更强排斥才对……”

      “但它没有。”莫娜接道,目光重新落回许未晞相对平缓的脑波段,“非但没有,其应激水平反而出现了短暂下降。这意味着什么?是‘禁绝’之力开始区分不同类型的‘侵入’,并对某些特定‘异质’产生了……‘适应性’或‘惰性’?还是说,这种混杂了患者乙侵蚀特征的微弱干涉,在某种意义上,对患者甲的混乱意识构成了某种……‘熟悉的陌生刺激’,反而起到了分散注意力或提供新参照系的作用?”

      这个推断过于大胆,甚至有些离奇。但在这个超出常规医疗经验的案例面前,任何细微的、非常规的现象都值得探究。

      “调整方案。”莫娜沉思片刻后决断,“对患者甲,在继续随机‘摇篮曲’引导的同时,尝试在特定时段,以极低强度(0.1标准单位以下)、极短脉冲(毫秒级)的方式,同步注入经过筛选和衰减的、模拟患者乙医疗舱环境谐律场特征的‘混合背景噪音’。观察其应激反应变化。注意,强度必须极低,时间必须极短,避免任何可能被解读为‘攻击’或‘控制’的持续性信号。”

      “这太冒险了,医生。”哈罗德不无担忧,“模拟那种侵蚀能量特征,哪怕极度衰减,也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连锁反应。”

      “风险可控。”莫娜的声音不容置疑,“脉冲强度低于其意识检测阈值,持续时间短于神经反应时间,目标不是治疗,是观测。我们需要了解他意识底层处理信息的‘新规则’。”

      她又转向陈镜辞那边的监控屏。“患者乙的情况呢?脉冲干扰是否产生累积效应?”

      莉亚调出了一系列对比图表,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困惑与一丝兴奋:“有变化,医生,但……很奇怪。我们按照埃利奥特先生标注的三十七个关键侵蚀节点进行低强度脉冲干扰,大部分节点的侵蚀能量活跃度在干扰后会出现短暂上升(防御性反应),然后回落。但有三个节点——位于前额叶皮层关联区、海马体边缘系统和脑干网状结构——在经历了十七次干扰后,其侵蚀能量的反应模式发生了……偏移。”

      “偏移?”

      “是的。最初几次干扰,这些节点的侵蚀能量反应是标准化的‘抵抗-反制-恢复’。但从第十次左右开始,它们的反应变得……不一致。有时会过度反应,有时则反应迟钝,甚至有一次,前额叶节点的侵蚀能量在干扰脉冲结束后,没有立刻恢复稳定,反而自发产生了数秒极其复杂的、多频段的内部振荡,其振荡模式……有点像在‘试图解码’或‘模拟’干扰脉冲的结构,但最终失败了,导致局部能量结构出现短暂紊乱,连带压制了该区域附近其他侵蚀节点的活性约零点三秒。”埃利奥特接着解释道,语气中带着研究者发现异常数据时的专注。

      “内部振荡?模拟解码?”莫娜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这不像单纯的侵蚀程序反应。更像是有某种……具备信息处理能力的‘东西’,在利用我们的干扰进行‘学习’或‘试探’?是那种侵蚀能量自带的‘智能性’,还是……”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陈镜辞平静的面容。

      “还是患者乙残存的意识或谐律核心,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反向解析侵蚀本身?”

      这个想法比刚才那个更大胆。如果陈镜辞的意识在如此深度的压制下,依然能进行如此精妙(哪怕失败)的反向解析尝试,那他的“定义者”特质和意志力,恐怕远超他们之前的评估。

      “加强这三个节点的监测精度,提高到毫秒级数据采样。”莫娜下令,“同时,设计一组新的干扰脉冲,不再是单纯制造混乱,而是尝试嵌入极其简单的、具有明确逻辑结构或信息编码的‘测试信号’——比如一段重复的素数序列谐律化,或者一个最简单的几何构型频率变化。信号强度不变,依然是低强度、短脉冲。目标不是干扰,是‘投石问路’,看看那个可能存在的‘信息处理体’会如何反应。”

      “这……这是把陈先生的大脑当成通信试验场了。”莉亚小声说道。

      “是把他残存的、可能正在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运转的意识,当作最后的盟友和情报来源。”莫娜纠正道,语气严肃,“我们不知道侵蚀的最终目的和完成形态,被动防御只会耗尽他的生命。如果他的意识还在以某种形式活动,哪怕是极其底层和扭曲的形式,我们也必须尝试建立联系,获取信息,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关于那种侵蚀能量内部逻辑的碎片!”

      治疗方向发生了微妙而危险的转向。对许未晞,从单纯的安抚,变为试探其意识对新异质刺激的“接纳规则”;对陈镜辞,从干扰侵蚀进程,变为尝试与可能存在的残存意识进行极其初步、极其加密的“通信”。

      医疗舱内,淡蓝色的凝胶似乎也感知到了某种变化,其内部流转的能量光纹出现了更为复杂的干涉图案。

      ……

      而在医疗舱那高度隔绝的内部,在两人各自如同深海般沉寂又暗流汹涌的意识世界中,外部医疗团队这些精细、大胆而又小心翼翼的干预,如同投入两个不同性质深渊的、带着特殊编码的探针,激起了远比仪器所能捕捉的、更为深层和诡异的涟漪。

      许未晞的意识海,那无边的黑暗与狂暴的“否定”意志依旧占据绝对主导。哈罗德持续输入的随机“摇篮曲”噪音,如同永不停息的、无害的宇宙背景辐射,虽然绝大部分被忽略或“否定”,但日积月累,确实让这片绝对“痛苦-否定”的领域,出现了一丝极其稀薄的、由“习惯”带来的“麻木层”或“背景板”。痛苦依旧尖锐,但仿佛隔了一层极薄极脆的毛玻璃,其撕裂灵魂的绝对性,被极其微弱地削弱了。

      而当莫娜下令注入的、模拟了陈镜辞医疗舱环境谐律场(包含其侵蚀能量特征)的极短促、极微弱脉冲抵达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这脉冲不同于“摇篮曲”的中性无害。它携带着一丝极其淡薄、但性质明确的“异样感”——冰冷、混乱、充满解析欲和某种扭曲的侵略性。这感觉与许未晞自身的狂暴痛苦截然不同,也与“摇篮曲”的温和无害形成鲜明对比。

      许未晞意识底层的“否定”本能,对这突如其来的、性质鲜明的“异质”脉冲,产生了比对待“摇篮曲”强烈得多的初始反应。黑暗仿佛被惊动,无形的“否决”之力如同触手般瞬间缠绕上去,试图将其彻底粉碎、抹除。

      然而,这脉冲太微弱,太短暂。在“否定”之力完成实质性动作之前,它已经如同投入深潭的火星般,自行湮灭了。只留下一点极其短暂的、关于“冰冷解析”和“扭曲侵略”的“感觉残像”。

      这残像并未立刻消失。它像是一滴性质特异的油,落在了许未晞意识那主要由“痛苦”和“否定”构成的“水面”上。虽然无法融合,却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小、但边界清晰的“异质点”。

      这个“异质点”的存在,对许未晞的意识构成了全新的刺激。它不像痛苦那样需要“承受”和“否定”,也不像“摇篮曲”那样可以被“习惯”和“忽略”。它就在那里,性质鲜明,格格不入,却又因为过于微弱和短暂,构不成真正的威胁,无法被彻底“否定”掉。

      于是,许未晞那高度应激的意识,对这个“异质点”,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僵持”。无法否定,无法忽略,无法理解。只能“感知”到它的存在,以及它与自身意识环境的绝对不协调。

      这种“僵持”本身,对于一直处于“承受-否定”或“习惯-忽略”简单循环的意识状态而言,是一种全新的、更为复杂的认知负荷。它迫使那狂暴但单一的意识底层,不得不“分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注意力”,去处理这个无法归类、无法解决的“异常存在”。

      而这一丝“分出的注意力”,哪怕再微弱,也意味着其认知资源被极其微小地“稀释”了。原本全部集中于“痛苦”和“否定”的专注力,出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隙。

      更关键的是,随着这种模拟陈镜辞环境特征的脉冲被周期性地、随机地注入,这样的“异质点”开始在许未晞的意识黑暗中出现复数个。它们散布各处,彼此孤立,性质相同(冰冷解析、扭曲侵略),如同黑暗星空里几颗极其暗淡、但光谱怪异的陌生星辰。

      这些“星辰”的存在,开始极其缓慢地改变许未晞意识环境的“拓扑结构”。黑暗不再是无差别的、均质的痛苦深渊,而是出现了一些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坐标”或“地标”。这些“地标”本身不带来慰藉,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潜在的“导航可能性”——意识不再是无方向的沉沦,而是在一个拥有了(哪怕是怪异且不友善的)参照物的空间中漂移。

      与此同时,在陈镜辞那如同被格式化风暴席卷的意识世界,情况则呈现出另一种诡异的发展。埃利奥特和莉亚设计的、嵌入了简单逻辑结构(素数序列、几何构型)的“测试信号”脉冲,如同投入沸腾熔岩中的几枚结构精密的冰晶。

      大部分“冰晶”瞬间就被狂暴的侵蚀能量和混乱的信息战场吞没、汽化,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但偶尔,有那么一两枚,因为注入时机和点位的极端巧合,成功地“穿透”了侵蚀场最表层的混沌防御,抵达了那个由侵蚀程序、陈镜辞防御机制、畸变信息、以及各种外来干扰共同构成的、极度混乱但又在某种层面“高度活跃”的意识交锋前沿。

      在这里,情况超出了外部医疗团队的预料。

      那个可能由陈镜辞残存意识驱动的、试图反向解析侵蚀的“信息处理体”,其存在形式比想象中更加……“非人”和“破碎”。它并非一个完整的意识,更像是一套在绝境中被强行激活的、高度特化的“生存协议”或“认知防御算法”。这套“算法”的核心指令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保存核心认知数据,并尽可能记录、分析威胁源(侵蚀能量)的信息。

      当嵌有素数序列谐律编码的“测试信号”脉冲抵达时,这片混乱战场中的“算法”瞬间将其捕获。但它并非以“理解”的方式处理这个信号。它像是一台内存即将耗尽、CPU过热的破旧计算机,面对突然接收到的、结构清晰的陌生数据包,本能地启动了最底层的“解析-存储-尝试匹配”流程。

      它疯狂地拆解脉冲的谐律结构,试图将其还原成“素数序列”这一逻辑概念,但它的“概念库”早已被侵蚀破坏得七零八落。于是,解析过程充满了错误和扭曲,最终生成的“内部表示”是一团混乱的、带有“素数”特征但完全失真的神经激活模式和能量印记。这团“内部表示”无法被理解,但它作为一种“新的、结构相对清晰的混乱数据”,被“算法”拼命地塞进了它正在构建的、用于隐藏核心认知的“分散式信息迷宫”的某个角落。

      这个“迷宫”是陈镜辞意识防御的终极形态——不再是集中固守,而是将“我是陈镜辞”这一核心认知,拆解成无数极其微小的、经过加密和扭曲的信息碎片,然后分散“埋藏”到意识领域那些尚未被完全侵蚀或已被侵蚀但结构相对稳定的“边角料”区域。每一个碎片都独立且无用,只有按照特定(且已被破坏)的逻辑密钥重新组装,才能恢复原貌。

      嵌入几何构型频率的脉冲也遭遇了类似命运,被扭曲解析后,变成另一种性质的“混乱但有序”的数据碎片,塞进了“迷宫”的另一处。

      这些来自外部的、带有明确逻辑结构的“测试信号”,虽然未能与陈镜辞的残存意识建立有意义的“通信”,却意外地为那个正在绝望构建“信息迷宫”的防御算法,提供了极其宝贵的、“结构相对清晰”的建筑材料!

      原本,防御算法只能利用自身被侵蚀得残破不堪的记忆碎片、被扭曲的认知逻辑、以及侵蚀能量本身在冲突中产生的无序杂波,来构建这个注定漏洞百出的“迷宫”。材料的低劣,导致迷宫结构极其脆弱,随时可能被侵蚀洪流冲垮。

      但现在,这些外来的、带有“素数”、“几何”等基础逻辑特征的“测试信号”碎片,虽然也被扭曲了,但其底层蕴含的“秩序性”和“结构性”,远高于意识内原有的混乱材料。它们如同落入沙堡建筑中的几粒特别坚硬、形状规整的小石子,虽然数量稀少,却能在局部极大地增强“迷宫”某些节点的结构强度!

      当然,这个增强过程是扭曲和随机的。被塞入素数碎片的迷宫节点,可能变得对数字频率异常敏感但逻辑错乱;被塞入几何碎片的节点,可能产生对特定空间结构的扭曲认知。但这无关紧要,因为防御算法的目的不是“正确”,而是“存在”——只要这些节点能多撑一会儿,只要核心认知碎片能藏得更久一点,就是胜利。

      而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测试信号”脉冲的注入是与模拟许未晞环境特征的脉冲同步(或略有交错)进行的,在医疗舱内部那复杂的谐律场干涉效应下,陈镜辞意识深处那正在构建的、掺杂了外来“有序碎片”的混乱信息迷宫,其散发出的极其微弱、极其扭曲的“信息辐射”,也无可避免地混杂了一丝许未晞医疗舱环境场的特征(包括许未晞自身的躁动“禁绝”残余波动)。

      这种混杂了许未晞环境特征的“信息辐射”,反过来又通过那无孔不入的场干涉,极其微弱地“渗回”到许未晞的意识黑暗里,与他意识中那些作为“地标”存在的、模拟陈镜辞侵蚀特征的“异质点”发生了难以言喻的、非直接的互动。

      结果就是,许未晞意识中的那些“异质点”,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陈镜辞混乱迷宫的“活性”或“信息质感”。它们不再仅仅是冰冷、解析、侵略的感觉残像,而是似乎多了一点点难以形容的、混乱的“目的性”或“挣扎感”。

      同样,陈镜辞那混乱迷宫中的某些节点,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许未晞“禁绝”意志的、纯粹而蛮横的“存在气息”。

      这两者之间,依旧没有形成交流,没有共鸣,甚至没有直接的接触。

      但它们各自意识世界的“生态环境”,却因为外部医疗团队的精密干预和内部场干涉的双重作用,正在发生着缓慢而诡异的“协同进化”。许未晞的意识在被迫接纳和“僵持”异质刺激的过程中,其单一的“否定”模式开始出现极其微小的复杂化倾向。陈镜辞的残存防御在利用外来有序碎片加固“信息迷宫”的同时,其结构也不可避免地嵌入了许未晞环境的“印记”。

      这种变化,如同在两条平行的、各自奔涌向毁灭的浑浊河流底部,悄然生长出了几缕相互缠绕、性质各异的怪异水草。它们改变不了河流的方向,却让河床的质地,发生了无人知晓的细微改变。

      医疗舱外,莫娜医生紧盯着屏幕上那些依旧危殆、但某些参数开始出现难以解释的、非随机波动的数据曲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控制台边缘。

      “继续。”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医疗单元中响起,带着研究者面对未知谜题时的执着,“记录所有异常波动,建立关联模型。他们体内的战争,或许正在进入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新阶段。”

      哈罗德、埃利奥特和莉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疲惫,以及一丝被点燃的、属于探索者的火光。

      孢子林深处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紫色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掺杂了细小冰晶的粘稠蜜糖。雷克的小队在短暂休整后重新启程,抬着沉重的担架,以尽可能平稳却绝不迟缓的速度,向着图书馆据点的方向跋涉。担架上,许未晞与陈镜辞被特制的保温毯和减震束带牢牢固定,随着队员们的步伐而轻微起伏,如同两具在冥河波涛中沉浮的脆弱魂灵。

      雷克走在队伍最前方,他的身体依然叫嚣着疲惫与伤痛,但意志如同淬火后的钢缆,紧紧绷着。他的视线如同探照灯,锐利地切割着前方昏暗、扭曲、充满未知的路径。孢子林的光线本就幽暗斑驳,此刻更因疲惫和过度专注而显得愈发诡谲。巨大的、散发荧光的菌类伞盖投下形状怪异的阴影,扭曲的藤蔓如同垂死的巨蟒,空气中弥漫的甜腐气息与之前硫磺地的灼热刺鼻形成鲜明对比,却同样令人不适。

      “保持间距,注意脚下,警惕任何异常声响或能量波动。”雷克的声音通过小队加密频道传入每个队员耳中,低沉而稳定,不容置疑。他的目光扫过两侧如同鬼影般伫立的石化菌类残骸,那些被深坑杂音长期侵蚀而成的扭曲造物,在黯淡光线下仿佛随时会活化过来。

      抬着担架的队员们脚步沉稳,呼吸粗重却刻意压制。他们两人一组,轮换承担着最沉重的负荷。许未晞的担架在前,陈镜辞的在后。莉亚跟在许未晞的担架旁,手中紧握着便携式生命体征监测仪和净化器,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波形。另一名医疗兵卡尔则负责陈镜辞。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与紧张的警惕中缓慢流逝。只有靴子踩在厚厚腐殖质和菌类孢子粉末上的沙沙声,担架杆轻微的吱呀声,以及队员们压抑的喘息声,构成这趟归途的唯一伴奏。

      然而,孢子林从来不是温顺之地。就在他们穿过一片由无数垂挂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鬼影藤”构成的区域时,异变悄然而至。

      这些“鬼影藤”本身并无攻击性,但其磷光孢子对谐律波动异常敏感,常被用作天然的谐律扰动指示器。当队伍从下方经过时,原本均匀飘散的磷光孢子流,突然出现了不规则的、如同被无形之风搅动般的紊乱漩涡!同时,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甜腐气息里,陡然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金属锈蚀又似低频震动的奇异味道。

      “停!”雷克猛地举起拳头,整个队伍瞬间定格,如同按下暂停键。所有队员立刻进入战斗姿态,枪口指向四周阴影,抬担架的队员则小心地将担架放低,伏低身体。

      雷克单膝跪地,将耳朵贴近潮湿的地面,同时开启护甲内置的广谱谐律波动探测器。探测器屏幕边缘亮起了微弱但明确的警告黄光,指向他们左前方约五十米外,一片被浓密、颜色暗紫近黑的巨型“吞噬苔藓”覆盖的隆起地带。

      “不是大型杂音生物……能量读数很低,但波动模式异常……有很强的隐蔽性和干扰性。”雷克低声报告,眉头紧锁。这种未知的威胁往往比已知的猛兽更棘手。

      “队长,是‘潜行者’吗?”一名老兵紧张地问道。“潜行者”是一种孢子林里罕见但极其危险的变异生物,形如巨大的扁平蠕虫,能完美模拟环境,谐律波动极低,擅长伏击,喷射的消化液具有强烈的腐蚀性和神经麻痹效果。

      “不确定。能量特征不完全吻合,更……杂乱。”雷克缓缓摇头,手指在探测器屏幕上滑动,试图解析那混乱的波动模式。“所有人,保持绝对安静,缓慢后退,绕开那片区域。尽量不要扰动空气和地面。”

      命令被无声地执行。队员们如同慢动作回放般,极其谨慎地抬起担架,一步步向后挪动,试图退回到之前经过的、相对开阔的石化菌林地带。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被压到了最低限度。莉亚死死盯着许未晞的监测仪,生怕伤员任何无意识的动作或能量逸散会打破这脆弱的寂静。

      然而,就在队伍即将退出“鬼影藤”区域边缘时,陈镜辞那边,异变陡生!

      一直相对“安静”的陈镜辞,其生命体征监测仪上,代表脑波活动的波形图,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剧烈而短促的尖峰脉冲!不是平稳的波动,而是一连串极其尖锐、高幅、仿佛某种精密仪器超载短路般的异常信号!同时,连接在他身上的便携式谐律分析模块发出了刺耳的警告蜂鸣,屏幕上代表其体内那股暗紫色侵蚀能量的混沌图谱,骤然亮起数个刺目的红点,能量读数瞬间飙升了三个数量级!

      “怎么回事?!”卡尔低声惊呼,试图稳住监测设备。

      几乎是同时,左前方那片“吞噬苔藓”覆盖的隆起地带,猛地发生了剧烈的、如同沸腾般的蠕动!原本静止的苔藓层被从内部粗暴地掀起,一个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暗影从中“弹射”而出!那东西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一大团由半透明粘液、暗紫色菌丝、破碎的甲壳碎片和不断扭动的能量触须强行糅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聚合物!它没有明显的头部或感官器官,整体散发着强烈的、与陈镜辞体内爆发的侵蚀能量同源但更加狂暴混乱的谐律波动和……精神污染!

      显然,陈镜辞体内侵蚀能量的异常活跃,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吸引或者说“唤醒”了这片孢子林中某个被类似能量污染或改造的潜伏怪物!

      “敌袭!自由开火!保护伤员!”雷克的怒吼打破了死寂,能量步枪瞬间喷吐出炽热的火舌!其他队员也毫不犹豫地开火,密集的能量光束和实体弹丸如同暴雨般倾泻向那团扑来的扭曲聚合物!

      然而,那怪物的防御方式极其诡异。它的身体似乎没有要害,能量攻击打在上面,大部分被那层半透明的粘液层吸收或偏转,实体弹丸则深深嵌入其中,却被迅速蠕动的菌丝和粘液包裹、消化,反而像是给它补充了“材料”。它顶着火力,速度不减,数条由能量和粘液构成的、末端尖锐的触须猛地伸长,如同标枪般射向队伍,尤其是陈镜辞所在的担架!

      “挡住它!”雷克目眦欲裂,调转枪口试图拦截那些触须。但触须的速度太快,轨迹刁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昏迷的许未晞,身体猛地剧烈一震!并非苏醒,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应激反应。他体内那原本在医疗干预下稍显“驯服”的“禁绝”之力,似乎被陈镜辞体内爆发的同源侵蚀能量以及外部怪物的威胁双重刺激,瞬间挣脱了部分药物和医疗凝胶的压制,如同被侵犯领地的受伤猛兽,爆发出狂暴的、不加区别的“否定”冲击!

      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有一股无形的、蛮横的、仿佛要抹除一切“异常”与“威胁”的意志波动,以许未晞为中心猛地炸开!这股波动首先扫过了射向担架的几条能量触须!

      “嗤——!!”

      如同烧红的铁条插入冰雪,那几条充满侵蚀性能量的触须,在与“禁绝”波动接触的瞬间,发出了刺耳的消融声!触须前端的能量结构迅速崩解、暗淡,虽然未能完全切断,但其速度和威力肉眼可见地骤减,最终软软地擦着担架边缘掠过,只在包裹陈镜辞的保温毯上留下了几道焦黑的腐蚀痕迹。

      而许未晞自身也不好受。这强行爆发的力量显然超越了他当前身体的承受极限,监测仪上他的生命体征参数瞬间飙红,心脏狂跳,血压骤升,口中溢出了带着泡沫的鲜血。莉亚脸色煞白,立刻扑上去进行紧急处理,注射强效镇静剂和心血管稳定剂。

      那怪物似乎也被许未晞这突如其来的、性质截然相反的“禁绝”冲击干扰了一瞬,整体的扑击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和紊乱,仿佛内部的某种“协调性”被打乱了。

      雷克和小队成员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数发预先准备好的高爆□□和聚焦谐律震荡弹,趁隙精准地射入了怪物身体上几处因“禁绝”冲击而变得相对不稳定、能量光芒明灭不定的区域!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和能量震荡在怪物体内爆发!粘液、菌丝和破碎的组织被炸得四处飞溅,怪物发出了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高频嘶鸣和低频震动的痛苦咆哮,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翻滚,将周围的苔藓和灌木碾得一片狼藉。它没有再发起攻击,而是如同受创的巨虫,蠕动着、挣扎着,迅速缩回了那片“吞噬苔藓”的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恶臭。

      战斗结束得突然。队员们惊魂未定,持枪警惕地指着怪物消失的方向,直到探测器显示其能量波动迅速远去、减弱,才稍稍松了口气。

      “快!检查伤员!处理伤口!立刻离开这里!”雷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后怕和急切。他看了一眼许未晞那边,莉亚正在全力稳定其生命体征;又看了一眼陈镜辞,卡尔报告说其体内异常活跃的侵蚀能量正在缓慢回落,但脑波依旧混乱。

      刚才那一幕,电光火石,却信息量巨大。陈镜辞体内的侵蚀能量会吸引或激活环境中同源的威胁?许未晞的“禁绝”之力能有效干扰甚至克制那种侵蚀能量?这两个发现都至关重要,但此刻没时间深究。

      队伍不敢再有丝毫耽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接下来的路程,他们更加警惕,甚至不惜绕了更远的弯路,避开任何可能有能量异常或潜在威胁的区域。担架上,许未晞在强效药物作用下重新陷入深度昏迷,但生命体征依旧脆弱。陈镜辞则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是监测数据表明,其体内侵蚀能量的基础活性,似乎比遭遇怪物前,略微提升了一丝,仿佛被“唤醒”或“刺激”了。

      终于,在漫长而煎熬的数小时跋涉后,前方孢子林的植被开始变得稀疏,透过扭曲枝干的缝隙,隐约能看到远处地平线上,图书馆据点那由合金、混凝土和旧时代建筑残骸构成的、熟悉而坚固的轮廓。温暖的、属于人造光源的橘黄色光芒,如同黑暗海洋中的灯塔,穿透了孢子林永恒的幽紫雾气,洒在疲惫不堪的队员们的脸上、身上。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每个人心中重新燃起。

      据点瞭望塔上的哨兵早已发现了他们,沉重的合金大门在液压系统的低吼声中缓缓向内打开。明亮的光线、相对干燥洁净的空气、以及隐约传来的熟悉人声和机械运转声,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出,将小队包裹。

      当雷克和小队成员抬着担架,踏过那道象征着安全与庇护的门槛,进入图书馆据点灯火通明的门厅时,早已等候在此的医疗主管莫娜医生和她的团队立刻迎了上来。

      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迅速而专业的交接。许未晞和陈镜辞被小心而快速地转移到准备好的移动医疗床上,连接上据点更先进的便携式生命维持系统。莫娜医生亲自进行了最快速的初步评估,她的脸色在看到两人的具体状况和数据后,变得无比凝重。

      “立刻送地下三层谐律医疗单元!启动所有备用能源!通知所有相关技术人员就位!快!”她的声音果断而急切。

      移动医疗床在众人的簇拥下,沿着宽阔而略显斑驳的通道,迅速消失在通往地下区域的入口。雷克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气密门关闭的轻微撞击声传来,他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缓缓滑坐在地。

      他环视周围,门厅里聚集了许多闻讯赶来的据点成员,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关切、担忧和询问。雷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用嘶哑但清晰的声音,对所有人说道:

      “他们回来了。”

      “重伤,濒危,情况复杂……但,回来了。”

      “现在,交给莫娜医生和医疗团队。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保持警戒,确保据点安全。”

      他的话像是一剂定心丸,驱散了些许恐慌。人们低声议论着,渐渐散去,各司其职。图书馆据点这台庞大的生存机器,在经历了短暂的紧张和关注后,再次以它固有的节奏和韧性,继续运转。

      而在地下深处,那间尘封许久、此刻所有指示灯和屏幕都亮起的旧时代谐律医疗单元里,一场关乎生死、超越常规医学认知的抢救,才刚刚拉开它最艰难、也最核心的序幕。银白色的冰冷光芒,映照着医疗舱内两张年轻而伤痕累累的面容,也映照着医疗团队脸上那混合着专业、决心与面对未知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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