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要和你谱和弦》晴笙悠

44、第 44 章

　　当陈镜辞和许未晞被快速反应小队连拖带拽地弄回图书馆据点三层出口时，那景象，用后来医疗助理莉亚医生的私下吐槽来说，“像极了被熊孩子拆家后，拖着残骸回来找妈的大型不可回收垃圾”。

　　两人几乎是被“扔”进医疗单元的。许未晞处于半昏迷状态，脸色白得吓人，嘴角、胸前都是干掉的血渍，作战服破损严重，尤其是胸口和手臂位置，残留着被暗紫色能量侵蚀后留下的、如同灼烧般的诡异焦痕，还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臭氧与金属腐败混合气味。他右手还下意识地紧握着什么东西——仔细看，是那柄合金短剑仅剩的、布满暗红色裂纹的剑柄和一小截断刃，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白。

　　陈镜辞稍好一些，至少还能自己保持站立（虽然摇晃得像狂风中的芦苇），但脸色也是灰败，琥珀色的瞳孔有些涣散，额发被冷汗浸透，一缕缕贴在皮肤上。他身侧的乐谱光芒黯淡，书页边缘甚至出现了几处焦黑的卷曲，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个“谐律吸附与中和护符”——原本滋滋作响、蓝光闪烁的土法造物，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不祥的暗紫色，表面爬满了蛛网般的黑色裂纹，还在间歇性地、微弱地抽搐般闪一下，像极了某种垂死昆虫的最后一搏。

　　早已严阵以待的医疗团队一拥而上。动作熟练但透着凝重。

　　“生命体征监测仪接上！快！”
　　“体表污染扫描！注意隔离那些能量残留！”
　　“准备谐律净化冲洗，浓度调至A3级！”
　　“静脉通路建立，高纯能量营养液和神经稳定剂准备！”

　　莫娜医生的声音冷静地指挥着，但她的眉头从看到两人的第一眼起就没松开过。埃利奥特和哈罗德迅速操作着各种仪器，莉亚和另一名护士则开始小心地剪开两人身上破损污染的作战服。

　　许未晞被放上移动担架床时，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痛苦的咕哝，眉头死死拧着，即便在昏迷中，身体也下意识地紧绷，仿佛还在对抗着什么无形的压力。他握着断剑柄的手指，医护人员费了点劲才掰开。

　　陈镜辞坚持自己走到了旁边的病床边坐下，但坐下后，身体就微微佝偻起来，一只手用力按着太阳穴，呼吸有些急促。当莉亚试图拿走他那个还在“垂死挣扎”的护符时，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但坚定地拦了一下。

　　“等等……”他的声音沙哑，“这个……护符……内部能量结构濒临崩溃……但或许……记录了……最后的干扰场和……冲击数据……需要……专业处理……”

　　埃利奥特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拿着一个特制的、带绝缘钳和能量屏蔽罩的工具盒凑过来：“有道理！老扳手的‘杰作’虽然粗糙，但说不定真吸收了关键信息！交给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已经变成危险品的护符从陈镜辞脖子上取下来，放入屏蔽罩中。

　　扳手老工程师也在围观人群里，闻言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看吧！我就说我的小玩意儿关键时刻顶用！”

　　莫娜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顶用？他们两个差点被你的‘顶用’玩意儿害得回不来！那‘扰频器’的无差别干扰报告你看了吗？他们自身的谐律系统都差点被搅成浆糊！”

　　扳手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那不是……情况紧急嘛……效果不是挺好的，拦住了那鬼东西……”

　　另一边，哈罗德看着初步的扫描结果，倒吸一口凉气：“嘶……许未晞体内谐律场极度紊乱，特别是那个‘堡垒’系统，受损严重，多处‘结晶壁垒’结构出现裂痕，能量泄露。体表这些侵蚀性残留……正在与他的系统进行拉锯战。精神负荷指标……爆表了。陈镜辞稍微好点，但意识活动异常活跃且混乱，多个感知模块过载，‘混沌运算区’的自主活动频率是平时的三倍，而且……似乎在尝试强行解析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导致逻辑线程互相冲突。”

　　“立刻送入深度谐律稳定舱，启动‘银茧’协议的二级静滞模式，先强行稳住他们的基础生命体征和系统崩溃趋势。”莫娜果断下令，“同时，准备意识桥接与疏导，他们很可能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冲击和信息污染。”

　　所谓的“深度谐律稳定舱”，看起来像两个并排放置的、巨大的椭圆形银色蛋壳，表面流淌着柔和的能量纹路。这是医疗单元最高级别的维生设备，能够创造高度稳定的谐律环境，抑制内部患者失控的能量场，并提供强大的生命支持。

　　陈镜辞和许未晞被分别安置进去。“蛋壳”合拢，柔和的银白色光芒亮起，内部开始填充特制的谐律缓冲凝胶，将他们缓缓包裹。外部监测屏幕上，两人疯狂跳动的生命体征和谐律波动曲线，开始被一种强大的外力强行“压制”、“捋平”，缓缓向着安全阈值回落。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身体和外显能量的稳定，不等于意识层面的风暴已经平息。

　　---

　　然而，此刻在陈镜辞和许未晞的感知中，情况却远比外部监测显示的更加……离奇和混乱。

　　他们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但也绝非清醒。更像是被扔进了一个由破碎信息、扭曲感知、失控情绪和彼此系统杂音共同构成的、光怪陆离的“意识漩涡”深处。

　　许未晞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暗红色的粘稠“岩浆”里下沉。这“岩浆”冰冷刺骨，却又燃烧着某种无声的、压抑的愤怒和剧痛。无数破碎的画面和感觉在里面翻滚：锈蚀的金属门、喷涌的暗紫色脓液、巨茧那令人心悸的震动、自己劈出那一剑时仿佛要炸裂的意志、骨骼碎裂般的剧痛、还有陈镜辞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但此刻写满紧绷的脸……这些碎片互相撞击，搅得他头痛欲裂，只想大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堡垒”系统在这里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的状态，原本规整冰冷的“结晶壁垒”东倒西歪，布满裂缝，从裂缝中泄露出的不是能量，而是更多混乱的、充满否定意味的“意念碎片”——“危险！”“毁灭！”“挡住！”“不准过来！”……这些碎片像刀子一样，不仅切割着他自己的意识，也向着“漩涡”的另一边胡乱飞射。

　　而“漩涡”的另一边，是陈镜辞的“领域”。

　　如果说许未晞这边是冰冷压抑的“血色废墟”，那陈镜辞这边就是一场失控的、信息爆炸的“荒诞学术沙龙”。无数闪着微光的银白色、暗金色数据流、公式片段、几何图形、逻辑链条、乃至各种意义不明的符号和声音碎片，如同被龙卷风卷起的纸片和垃圾，在这里疯狂旋转、碰撞、组合又分解。一本巨大的、虚影般的乐谱时隐时现，书页无风自动，上面不是清晰的音符，而是瀑布般刷新的、语速极快的分析文本和错误警报：“能量冲击波形解析失败……未知生命形式概率提升至67%……干扰场对自身系统逆向污染率估算……警告！逻辑悖论检测！警告！认知冲突！建议重启……重启协议失效……” 他的“混沌运算区”就像一台过载到冒烟还在强行运算的超级计算机，试图用理性去解构和归类这场灾难中的所有不可解因素，结果只是制造了更多的逻辑死循环和认知噪音。

　　这两个原本就因为“悖论共生”而存在深层连接的意识空间，在经历了“扰频器”那无差别的、粗暴的全频段干扰后，其间的壁垒变得更加稀薄和不稳定。许未晞那些胡乱飞射的“否定碎片”，时不时就会撞进陈镜辞的数据风暴里，引发小范围的“湮灭”或“逻辑塌陷”；而陈镜辞那些失控溢出的“分析噪音”和“错误结论”，也会像病毒一样侵入许未晞的血色领域，让他本就烦躁的意识更加混乱，甚至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听”到一段快速播报的频谱分析，或者“看”到眼前飘过一个不断解体的数学模型。

　　“（嘈杂的电子音混着金属刮擦声）……错误！无法定义！建议……（许未晞的怒吼碎片）闭嘴！吵死了！……（陈镜辞冷静但语速极快的分析）根据冲击残留反推，‘茧’内生物质构成可能与第七类污染变体有关联，但能量签名显示……（许未晞的痛感碎片）妈的……骨头断了……（陈镜辞的乐谱翻页声和警报）警告！共生系统同步率异常下降，情感模拟模块受到未知干扰，正在输出无意义愤怒数据……”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灾难”互相污染、互相干扰，形成了一个不断内耗、越来越混沌的恶性循环。

　　就在这团意识乱麻快要彻底绞碎他们残存的理智时，一股外来的、温和但坚韧的力量，如同精准的探针和疏导管，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是医疗团队启动的“意识桥接与疏导”。

　　这股力量试图抚平狂暴的能量乱流，梳理混乱的信息碎片，并在两个疯狂碰撞的意识领域之间，建立一条相对稳定、可控的“缓冲通道”。这过程极其精细且危险，如同在两只暴怒的、互相撕咬的刺猬之间穿针引线。

　　但正是这股外来干预，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在混乱中沉浮的两人，抓住了一丝“锚定”感。

　　许未晞那充斥着否定与剧痛的意识，本能地排斥着外来的“疏导”，但那疏导中蕴含的、属于医疗谐律的“修复”与“稳定”意向，又恰好与他“堡垒”系统最深层的“存在维持”逻辑产生了微弱共鸣。他混乱的意志中，挣扎出一个模糊的念头：“……修复……稳定……别炸……”

　　陈镜辞那边，失控的“混沌运算区”则将这股外来疏导力量当成了新的“分析对象”和“输入变量”，虽然依旧在疯狂运转，但至少有一部分算力被吸引过去，试图“理解”和“建模”这股力量的运作方式，这间接减少了对自身意识和其他领域的无差别“信息轰炸”。

　　借助这股外力带来的微弱秩序，两个在意识泥潭里扑腾的家伙，终于第一次，不是通过碎片撞击，而是有了一丝极其微弱、但相对清晰的“感知”到了对方的存在状态。

　　许未晞“感觉”到旁边那片令人头晕目眩的数据风暴里，核心似乎是一种快要烧毁CPU般的“偏执求解”和“信息饥渴”，但同时，也夹杂着一丝……对他这边“血色废墟”状态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观察”与“分析欲”。这让他非常不爽，哪怕在意识模糊中，也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瞪”了一眼，甩过去一团浓缩的、代表“烦，离远点”的烦躁情绪团。

　　陈镜辞则“捕捉”到了许未晞那边传来的、强烈到刺眼的“痛苦”、“愤怒”以及底层那不容动摇的“防御”与“否定”意志。他的分析模块自动将这种状态归类为“高能耗非理性应激反应”，并下意识地开始推演“如何通过外部谐律干预降低其能耗并引导至可控防御姿态”的方案。这个推演过程本身，又化作一段复杂的逻辑链条，不受控制地向着许未晞的方向“流淌”过去。

　　于是，刚刚因为外力介入而稍微平静了一点的意识空间，又因为这次笨拙的“隔空互动”，泛起了新的涟漪。

　　许未晞“接收”到那段关于如何“优化”自己的冰冷方案，哪怕理解不了全部细节，也足够让他炸毛。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你他妈在教老子做事？”的暴怒情绪，裹挟着几块更大的“否定碎片”，狠狠砸向陈镜辞的数据风暴。

　　陈镜辞的数据流被这记“情绪直球”打乱了一小片，但他立刻调整，试图分析这种“非理性反馈”的成因和应对策略，结果产生了更多逻辑分支……

　　眼看又要陷入互相激怒的恶性循环，那外来的疏导力量赶紧介入，像和事佬一样，在两者之间撑开一层柔软的“缓冲膜”，同时向两边传递出清晰的、安抚性的意念：“冷静……专注自身……尝试控制……而非对抗……”

　　这指令简单直接，某种程度上契合了许未晞“别烦我”的需求，也符合陈镜辞“寻求秩序”的倾向。两人勉强按捺住朝对方“扔垃圾”的冲动，开始顺着疏导力量的引导，艰难地、笨拙地，尝试收拾自己意识里的烂摊子。

　　这对他们来说，又是全新的、别扭的体验。

　　许未晞不得不尝试去“理解”和“安抚”自己那堆冰冷的、充满攻击性的“否定碎片”，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剧痛感。这感觉就像让他去哄一堆炸了毛的、带刺的钢铁豪猪，还得把它们一块块拼回原来的防御工事。他没什么技巧，全靠蛮横的意志力，强行命令那些碎片“回去”、“安静点”。过程粗暴，效果时好时坏，经常是这边刚压下去一块，那边又因为他的烦躁崩飞好几块。

　　陈镜辞则试图给那场失控的信息风暴“降频”和“分类”。他需要关掉一些不必要的分析线程，给那些互相冲突的逻辑悖论“打上临时补丁”或者干脆“隔离”，还要把那些无意义滋生的联想和噪音“扫地出门”。这就像让一个重度强迫症和整理癖，在龙卷风里收拾一个被熊孩子和哈士奇联合摧毁的图书馆，不仅要整理，还得决定哪些书该留、哪些该暂时扔出去（还不能真扔，因为可能有用）。他的“混沌运算区”对此极为抗拒，各种“这个可能有关联！”“那个需要进一步验证！”的提示疯狂刷屏。

　　两人就在这种各自埋头（虽然意识里没有“头”这个概念）收拾自家“意识垃圾场”的状态下，度过了外界时间大约一个小时。期间，那种微弱的、非主动的“状态感知”依旧存在，并且因为都处在“修复”模式下，感知到的内容从互相伤害的“垃圾”，变成了对方“收拾垃圾”时产生的、某种笨拙而低效的“努力波动”。

　　许未晞能模糊感觉到，旁边那团令人烦躁的数据风暴，噪音水平在极其缓慢地下降，虽然依旧有各种光怪陆离的东西飞出来，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差别攻击了。他甚至偶尔能“瞥见”一两个被陈镜辞暂时“隔离”出来的、特别荒诞的逻辑碎片，比如一个不断重复“如果门是甜的，那么冲击波应该是辣的”的循环论证，这让他即使在痛苦和烦躁中，也莫名产生了一丝“这傻子脑子果然坏掉了”的诡异慰藉。

　　陈镜辞则能感知到，许未晞那边的“血色废墟”，那种狂暴的、向外喷射的“否定”和“愤怒”在减弱，虽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闷、更凝固的“痛苦”和“戒备”，但至少攻击性降低了。他还“观察”到许未晞试图“修复”某处“结晶壁垒”时，因为手法过于粗暴，直接导致那一小块壁垒彻底崩散成更细碎的红色光点，然后许未晞的意志里便涌出一股更强烈的暴躁和挫败……这种“低效修复实例”，被陈镜辞的系统默默记录了下来，并开始后台推演“更优的‘堡垒’系统自修复引导协议（草案）”。

　　就在这种诡异的、各自为战又互相旁观的“意识灾后重建”中，一个意外的“连接点”出现了。

　　那个点，来自陈镜辞这边。

　　他在整理自己那堆信息垃圾时，无意中（或者说，他的系统自动地）将一部分在最后关头、被“扰频器”干扰场影响下，强行记录下来的、关于地下“巨茧”和能量泄漏的破碎数据，与许未晞最后劈出那一剑时，被他自身系统捕捉到的、极其细微的“剑意谐律残留”进行了关联比对。

　　这原本只是一个常规的数据交叉分析尝试。但就在这两组性质迥异的数据碎片发生接触的瞬间——

　　嗡！

　　一种奇特的、并非痛苦也非混乱的“共振感”，同时在两人的意识深处荡开！

　　许未晞猛地“感觉”到，自己那残存的、关于劈出那一剑的破碎记忆和身体感觉，突然被注入了一段冰冷、精确、但异常清晰的“外部注解”！就像有人在他那段充满蛮横力量和毁灭意志的记忆旁边，用荧光笔标出了能量流动的路径、力量爆发的临界点、与暗紫色能量对冲时的湮灭效率百分比、甚至还有对他自身骨骼和肌肉承受力的估算曲线！虽然这些“注解”他看不太懂，但那种将一次近乎本能的搏命一击，拆解成一道道冰冷公式和图表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但又……莫名地，仿佛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到了自己当时的那一击。

　　而陈镜辞这边，则“接收”到一段极其强烈、极其纯粹的“感知洪流”！那不是视觉或听觉，而是许未晞在挥剑那一刹那，身体所承受的每一分剧痛、肌肉纤维撕裂的反馈、骨骼在巨力下的哀鸣、血液奔涌的鼓噪、以及那股从灵魂深处榨取出来的、要将眼前一切“否定”掉的、近乎蛮荒的意志！这种纯粹由“感觉”和“意志”构成的、未经任何理性修饰的信息流，猛烈地冲击着陈镜辞那习惯于数据和逻辑的认知体系。他的“混沌运算区”瞬间过载，试图将这些“感性数据”转化成可分析的参数，却徒劳无功，反而被其中蕴含的原始力量和决绝意志震得“逻辑模块”一阵发麻。

　　这次意外的、深度的“数据-感知”交换，持续时间极短，但效果却比之前所有的混乱碰撞都要强烈。

　　许未晞从那堆冰冷的“注解”中，似乎隐隐约约“理解”了陈镜辞那家伙平时是怎么“看”世界的——一切皆是可分析、可拆解、可优化的“对象”，包括他自己那拼尽全力的一剑。这种认知让他有点发毛，但又奇异地，减弱了一丝对陈镜辞那套没完没了分析的纯粹烦躁——至少，那分析好像……真的能看出点门道？虽然门道得很欠揍。

　　陈镜辞则被那段“感知洪流”冲击得有些“宕机”。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强烈地体验到许未晞那种摒弃一切计算、源于生命本能的战斗方式和意志内核。那里面没有最优解，只有“必须做到”的执念，和为此承受一切的觉悟。这种体验无法被纳入他现有的任何分析模型，但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那由逻辑和数据构成的意识湖面下，激起了层层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涟漪。

　　这次共振过后，两个“意识垃圾场”之间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互相扔垃圾的冲动似乎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戒备和别扭的“好奇”？以及，一丝难以启齿的、对对方那套完全不同的“生存操作系统”的……隐约“探查欲”。

　　疏导力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开始尝试引导更积极的互动——不再是简单的隔离和安抚，而是鼓励他们在可控范围内，进行一些极其基础、极其简单的“信息交换”或“协同尝试”。

　　比如，让许未晞尝试将一块相对稳定、不含攻击性的“痛感碎片”（比如只是钝痛，而非撕裂痛），用尽可能“平静”的方式，传递给陈镜辞。而陈镜辞则需要尝试用自己的方式，“描述”或“定义”这种痛感的“强度等级”和“可能的生理来源”。

　　这练习对两人来说都堪称折磨。

　　许未晞觉得把“痛”这种东西特意传给别人，简直有病，而且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平静的方式”，只能努力压制着想把那块碎片直接砸过去的冲动，勉强将它“推”过去。

　　陈镜辞接收到这块“痛感数据包”，感觉像是意识里被滴入了一滴浓缩的“不适溶液”。他的系统立刻开始分析：“感觉强度：中等偏高。性质：钝性压迫，疑似源于胸腔或骨骼应力后遗症。建议处理方式：外部谐律镇痛，或内部神经信号抑制……” 然后，他将这段分析结论，尝试用最简化的意念（去掉所有百分比和专业术语）反馈回去：“接收到。判断为：中等胸部钝痛。建议：医疗处理。”

　　许未晞收到这段干巴巴的反馈，感觉更别扭了。妈的，老子知道痛在胸口，还用你说？但奇怪的是，被这么冷静地“诊断”一下，那种纯粹的烦躁感，似乎被转移了一点点？他哼了一声（意识里的哼），没再回应。

　　又比如，让陈镜辞将一个简单的、无威胁的“逻辑判断”（比如“门是出口的可能性高于窗户”），用尽可能“直观”的方式（比如一个指向门的箭头意向，或者“走门”的简单念头），传递给许未晞。许未晞则需要尝试“理解”这个意向，并给出“是/否”或“可行/不可行”的反馈。

　　陈镜辞觉得这练习毫无难度，但他那套系统习惯性地给“走门”这个简单意向，附加上了一长串背景分析：“基于结构稳定性、能量屏蔽特征、历史出入记录统计……”结果传递过去的意向变得复杂而模糊，像个缠满了解说文字的箭头。

　　许未晞“看到”这个裹脚布一样的意向，只想翻白眼（如果意识里有白眼的话）。他粗暴地过滤掉所有分析，只抓住最核心的“走门”念头，然后反馈回去一个简单粗暴的“行，但门可能坏了”的意念，附带一点点关于门体锈蚀和能量涌出的模糊感觉。

　　陈镜辞收到反馈，发现自己的复杂分析被完全无视，只采纳了最基础的结论，这让他有种数据被浪费的轻微“不适”。但许未晞附带的那点模糊感觉，却补充了他分析中缺乏的、基于直接观察的“现状信息”。他默默调整了自己的“信息打包”协议，尝试下次只发送核心结论和关键前提。

　　这些练习幼稚、笨拙、效率低下，且经常伴随着“你能不能别加那么多废话？”和“你的反馈过于模糊缺乏参考价值”之类的无声（或有声？意识里的声）抱怨。但不可否认，在这种被迫的、慢速的“意识乒乓球”对打中，两人开始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建立起一套极其原始、极其简陋，但至少比“互相扔垃圾”和“鸡同鸭讲”要强那么一点点的、“自定义”沟通协议。

　　他们不知道的是，外界的医疗团队，正通过精密的仪器，监测着他们意识活动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并记录下这些荒诞的“意识互动练习”产生的谐律波纹。埃利奥特看着屏幕上那些逐渐从混乱无序变得稍微有那么一丁点规律可循的波动曲线，兴奋地推着眼镜：“有效！虽然缓慢得像蜗牛爬，但他们在学习！在学习如何在不掐死对方的前提下，用他们那两套完全不同的‘语言’，进行最低限度的信息交换！这简直是跨物种交流的奇迹！不，是跨‘系统品类’交流的壮举！”

　　莫娜则更关注两人的生命体征和深层系统稳定性。她注意到，随着这些笨拙的意识互动进行，许未晞体内那躁动受损的“堡垒”系统，崩溃的趋势得到了遏制，甚至开始出现极其微弱的自我修复迹象；陈镜辞那过载的“混沌运算区”，自主产生的逻辑冲突和噪音也在缓慢减少。虽然距离恢复正常还差得远，但至少，最危险的“自由落体”状态被稳住了。

　　“看来，‘悖论共生’不全是坏事。”莫娜低语，“在极端情况下，他们的系统似乎能被迫进行某种程度的……相互校准和支撑。虽然过程看起来……”她想起监测到的那些充满情绪色彩的谐律波动（对应两人的无声争吵），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充满‘活力’。”

　　时间在医疗单元银白色的光线和仪器规律的嗡鸣中流逝。深度稳定舱内的两人，意识层面的“灾后重建”和“别扭社交”还在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外界时间约三小时），或许是积累的练习产生了一点效果，或许是他们的系统在深度静滞下终于开始真正地自我修复和调整，两人的意识状态逐渐从“狂风暴雨后的泥石流”，过渡到了“暴雨初歇、满地泥泞但至少能看见路”的程度。

　　许未晞不再感觉自己在冰冷的血色岩浆里下沉，而是仿佛躺在一片布满裂痕、但总算不再喷发岩浆的暗红色荒原上，天空是压抑的暗色，但至少没有持续的电闪雷鸣。身体的剧痛变成了绵长而清晰的钝痛，虽然难受，但不再是无法忍受的煎熬。他那“堡垒”系统的破碎结晶，大部分被强行“摁”回了大致的位置，裂缝仍在，泄露着细微的红色光屑，但整体结构算是稳住了，不再时刻处于崩溃边缘。他甚至还“感觉”到，有丝丝缕缕外来的、温和的修复性能量（来自医疗谐律），正如同最细微的溪流，渗入那些裂缝，进行着缓慢的修补。

　　陈镜辞那边，失控的信息风暴终于停歇。无数的数据流、公式、逻辑链条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缓缓沉降、归类，虽然依旧庞大复杂，但至少不再是无序的狂舞。那本虚影般的乐谱，光芒稳定了许多，书页上刷新的不再是错误警报和混乱解析，而是一些相对平静的系统自检报告和待处理数据列表。他的“混沌运算区”依然活跃，但不再满负荷暴力运算，而是转为一种更具条理性的、后台式的信息整合与模式识别。他甚至能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和归档这次事件中获取的所有碎片数据——包括许未晞最后传来的那段“感知洪流”，被他单独标记为一个特殊的、无法被现有模型解析的“高维感性数据包（暂命名：许未晞式搏命一击·体验版）”，存入了一个新建的、命名为“异常交互记录”的加密分区。

　　就在两人都以为这场折磨即将告一段落，可以稍微“喘口气”（虽然意识里不需要喘气）的时候——

　　陈镜辞那刚刚恢复了一点秩序的系统，在整理归档数据时，突然触发了某个之前因为过度混乱而被忽略的、极其微小的“数据异常点”。

　　这个“异常点”，来源于他脖子上那个已经报废的“谐律吸附与中和护符”在彻底崩溃前，最后瞬间吸附到的一缕极其微弱、极其隐晦的谐律波动。这缕波动，并非来自地下“巨茧”或暗紫色能量，也不同于许未晞的“禁绝”谐律或他自己的定义谐律。

　　它的特征……非常熟悉。

　　陈镜辞的系统几乎是瞬间就完成了比对，并将比对结果，以一种无法忽视的“高亮警报”形式，投射到了他意识的核心区域。

　　比对结果显示：这缕极其微弱的谐律波动残留，其频谱核心特征，与之前多次在医疗单元外围出现、窥探他们的那个神秘“探针”，存在高达91.3%的吻合度！

　　换句话说，在他们最后在地下设施门口，被“巨茧”冲击和“扰频器”干扰搞得濒临崩溃的混乱时刻，那个一直暗中窥视他们的“东西”（或者“人”），很可能就在附近！甚至可能尝试过用某种极其隐蔽的方式，接触或探测过他们（或者那个护符）！

　　这个发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陈镜辞刚刚平静些许的意识。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这个发现所携带的“警觉”、“危险”、“潜在威胁”等关联信息，连同那份简短的比对报告摘要，被他那尚未完全磨合好的、笨拙的“自定义沟通协议”，打包成了一份“紧急情报包”，下意识地、直愣愣地朝着旁边许未晞的意识领域“扔”了过去！他甚至没来得及像练习时那样，尝试简化或翻译！

　　许未晞正躺在自己的“暗红色荒原”上，努力忽略全身的钝痛，尝试“冥想”（他理解的冥想就是放空大脑，尽量什么也不想）。突然，一个冰冷、复杂、带着强烈“警报”标签和一堆看不懂的数据图表的东西，如同板砖一样砸进了他的意识！

　　“呃！”许未晞被砸得意识一阵眩晕，那堆冰冷的数据和“探针”、“吻合度”、“附近”等关键词，虽然他不甚明了细节，但结合之前陈镜辞的分析和他们的猜测，核心意思瞬间被他那属于战士的直觉捕捉到了：

　　那个阴魂不散的窥探者！当时就在他们旁边看热闹？！说不定他们差点被那“巨茧”搞死，也有那混蛋的一份“功劳”？！

　　一股全新的、混合着被窥视的暴怒、对未知威胁的警惕、以及“果然如此”的冰冷怒火，猛地从许未晞的意识深处窜起！远比之前的痛苦和烦躁更加尖锐、更加具有针对性！

　　“王八蛋！”一声怒吼（意识层面的）在许未晞的荒原上炸开，震得那些刚刚稳定些的暗红色结晶都微微一颤。这股强烈的愤怒和杀意，根本无需任何“协议”打包，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直接、蛮横地冲向了旁边的陈镜辞！

　　陈镜辞刚“扔”完情报包，正有点后悔方式太粗暴，就感受到一股滔天的怒火砸了回来。他被冲得“意识”一晃，连忙调动逻辑缓冲。同时，他也从许未晞这股毫不掩饰的愤怒中，清晰地接收到了对方对这条情报的“理解”和“反应”——与自己基于分析的“警觉”不同，那是更直接的、属于战士的“敌意”和“战斗准备”。

　　两人的意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大八卦”（那个窥探者可能在场）和随之爆发的共同愤怒（虽然表达方式不同），再次产生了强烈的、同步的“共鸣”。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碰撞，而是目标明确、情绪同步的“共振”。

　　深度的谐律稳定舱外，监测仪器上的几个关键指标突然同步跳升！

　　埃利奥特瞪大眼睛：“同步率！他们的谐律场同步率在刚才瞬间提升了15个百分点！还有这个意识耦合波形……目标高度一致！发生了什么？他们意识里打群架找到共同敌人了？”

　　莫娜看着屏幕上代表两人情绪状态的谐律色谱（许未晞那边是爆燃的暗红，陈镜辞那边是冷凝的银白中透出锐利的金光），以及那明显指向外部威胁的、高度协同的“警觉-敌意”复合场，沉吟片刻。

　　“不管发生了什么，”她说，“看起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比互相看不顺眼更值得集中注意力的‘外部焦点’。”

　　她按下通讯器，对守在稳定舱外的雷克队长说道：“雷克，通知下去，据点全面警戒等级提升至二级。另外，加派人手，重点监控我们之前发现‘探针’痕迹的所有方向，尤其是……中转站废墟周边区域。我怀疑，我们很快就会有‘客人’上门了。”

　　稳定舱内，银白色的光芒柔和地流淌着。

　　许未晞的“暗红色荒原”上，怒火在燃烧，但不再是无序的喷发，而是如同被引导的熔岩，缓慢而危险地流淌、积聚。他那破碎的“堡垒”系统，似乎在这种明确的“对外敌意”刺激下，修复速度都加快了一丝，裂痕处闪烁的红色光屑，带上了更锐利的光芒。

　　陈镜辞的“数据静海”深处，冰冷的逻辑链条正在快速重组，围绕着“神秘窥探者”、“地下巨茧”、“能量泄漏”以及“许未晞的强烈敌对反应”这几个关键节点，构建新的分析模型和应对预案。他的“混沌运算区”全速运转，但这次，目标明确，效率惊人。

　　两个刚刚还在意识垃圾场里笨拙地练习“传球”的家伙，此刻因为一个共同的、来自外部的威胁信号，不约而同地进入了某种“战时状态”。虽然他们的“系统语言”依旧不通，“合作方式”依旧别扭，但那种“一致对外”的微妙默契，却在此刻悄然生根。

　　或许，这就是最荒诞也最有效的“团队建设”？

　　至少，比在模拟舱里表演谐律才艺，或者玩谐律狼人杀，要“高效”那么一点点。

　　当然，代价是两人都差点真的变成“垃圾”。

　　医疗单元里，扳手老工程师凑到埃利奥特旁边，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波形，小声问：“哎，你说，他们俩现在在里头……是在吵架呢，还是在商量怎么揍那个偷看的家伙？”

　　埃利奥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光：“从谐律情绪谱分析，两者兼有。吵架是沟通形式，商量揍人是核心内容。嗯……可以称之为，‘在激烈的战术讨论中达成高度共识’。记录，课题：‘论外部威胁对促进高冲突性个体达成临时战略协同的有效性研究’。”

　　扳手：“……你们文化人说话真绕。”

　　莉亚医生在一旁默默补充：“通俗点讲，就是‘敌人让他们暂时忘记了互相嫌弃’。”

　　莫娜听着他们的对话，目光落在两个并排的银色“蛋壳”上，心中默默想：但愿这种“共识”能持续得久一点。毕竟，外面的“客人”，恐怕不会给他们太多慢慢磨合的时间了。

　　而此刻，在陈镜辞的意识深处，一份新的、优先级最高的待办事项，被“混沌运算区”标记并置顶：

　　【分析目标：地下“巨茧”与神秘窥探者的潜在关联。】
　　【关联假设：窥探者可能引导或利用了本次泄漏/苏醒事件。】
　　【应对预案草稿：与许未晞协同，优先处理外部威胁；同时，必须尽快获取更多关于“巨茧”的信息，以防其成为更大隐患。】
　　【备注：需尝试与许未晞建立更高效的威胁情报共享与战术协同协议（简易暴力版）。】

　　另一边，许未晞的“荒原”上，一个简单粗暴的念头反复回荡：

　　“妈的……等老子出去……先把那个偷看的眼珠子抠出来……然后，再跟里面那个装神弄鬼的‘蛋’算总账……”

　　至于怎么“抠”，怎么“算”，以及旁边那个肯定会叨叨“需要计划”、“风险评估”的家伙会不会又烦死人……

　　那是下一步才需要考虑的“细节问题”。

　　现在，先养精蓄锐，顺便在意识里，用最粗暴的方式，“演练”一下抓到窥探者后的一百零八种“问候”方案。

　　医疗单元的夜晚（模拟的），就在这种内外交织的紧张、荒诞与一丝微妙的“同仇敌忾”氛围中，悄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