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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流启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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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窟之内,夜色被永恒的寒冰凝固,唯有四壁流转的幽蓝微光映照出时间的轮廓。
寒气比白日更盛,丝丝缕缕,钻肌透骨。
洛长离靠在冰冷的石床上,目光落在不远处冰台之上的白曜身上。
她盘膝而坐,身姿挺拔如雪中寒松,周身缭绕着肉眼可见的淡薄冰雾,仿佛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那双璀璨的金瞳微闭,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似在凝神调息,镇压着什么。
忽然,她纤细的眉头几不可察的蹙紧,唇色瞬间褪得近乎透明,一丝鲜红的血线从唇角溢出,
“师父?”洛长离心头一紧,试探性地轻声呼唤。
白曜倏然睁开双眼,眸中金光流转,寒意却比这冰窟更深。
她没有言语,只是起身,一步步走向洛长离。冰冷的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划,一道细小的伤口出现,鲜血顿时涌出。
然而那血液并未滴落,而是在接触空气的瞬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化作一缕极细的血色雾气,袅袅升起,被她吸入掌心。
洛长离倒吸一口冷气,那感觉奇异而非疼痛,他强忍着没有挣扎,只是紧紧盯着她的反应。
片刻之后,白曜周身那几乎要失控溢散的凛冽寒气似乎收敛了些许,她过于苍白的脸色也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血色。
“你的血。”她低声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确实能中和缓解我体内的寒毒。”
洛长离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那迅速凝结不再流血的细小伤口,又抬眼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所以……师父您留着我,每日教导,主要是为了这个?”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失落还是调侃。
白曜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金瞳中无波无澜。
洛长离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点玩世不恭,冲散了方才那点微妙的气氛:“我还以为,是师父您慧眼如炬,看出弟子我天资卓绝、根骨清奇,心生爱才之意,才破例收徒的呢。”
白曜:“……”
“师傅,您怎么老是板着一张这么好看的脸啊。”洛长离笑嘻嘻的,甚至主动将手腕又伸过去了些,“寒气又上来了吧?别客气,您老人家再吸点儿?”
白曜抬手,用冰冷的指尖轻轻按下他的手臂,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论天资,你的确堪称百年难遇。受了那般重伤,却能在此等极寒环境下迅速恢复,你的体质绝非寻常。”
她顿了顿,转身走向冰窟深处,只留下一句清冷的话:“明日,我教你天机图内记载的‘天流’心法,助你导引体内真气,正式引你入道。”
翌日。
洛长离依言盘坐,赤裸的上身很快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转眼间又被冻结成一层晶莹的冰晶。
白曜立于他身后,指尖凝聚着精纯的寒气,轻轻点在他背后那淡蓝色的星纹纹身中心。
霎时间,一缕缕极寒的气流如同活物般钻入他的经脉,所过之处,宛如万千冰针穿刺、又似寒蚁啃噬,剧痛与奇痒交织,难以忍受。
“忍住。”她的声音比万载玄冰更冷,不带一丝情感波动,“运气开脉,贯通周天,如同刮骨洗髓,非大毅力者不可为。”
洛长离死死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齿缝间甚至渗出了血丝,瞬间冻结。
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下的血管在突突跳动,皮肤变得通红,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他体内奔涌,与入侵的寒气疯狂对抗。
“呃啊——!”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感觉意识几乎要被那撕裂般的痛苦冲散。
就在这模糊的视线中,他恍惚瞥见身前白曜那双永远淡漠的金瞳里,似乎极快的掠过了一丝极细微的担忧。
就在他即将崩溃的边缘,那股剧痛骤然达到了顶峰,随即如同堤坝溃决,猛的宣泄开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如同暖流般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他长长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全身毛孔仿佛都张开了,汗液蒸腾。
在这一瞬之间,他感觉身体从未如此轻盈通透,丹田处一股温暖而磅礴的力量生生不息,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力。
然而,就在他成功开脉的刹那,白曜点在他背后的手指微微一颤,迅速收回。
她的身形微不可察的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那双璀璨的金瞳仿佛骤然黯淡了许多,蒙上了一层疲惫的灰翳。
洛长离刚睁开眼,还沉浸在脱胎换骨的喜悦中,便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他心头一紧,顾不得仔细体会体内奔腾流转的新生真气,猛的转身,一把扶住白曜摇摇欲坠的身子:“师父?!您怎么了?”
他的手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臂,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体内那过于阳刚炽热的真气,甚至烫到了她冰冷莹润的肌肤。
“无碍。”白曜稳住身形,轻轻推开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却又强自镇定,“至阳至刚的真气……果然世所罕见。你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她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待你调息稳定,我便教你控制这股真气的方法。”
她的白发有些散乱的垂落,衬得那张脸近乎透明。
“您明明说过不会伤及自身!”洛长离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带着一丝慌乱和怒气,“我去采药,您等着,我……”
“站住。”白曜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止住了他的脚步,“以真气为你开脉,引导天流心法,损耗在所难免。”她试图说得轻描淡写。
但洛长离回头,看见她连坐直身体都显得有些艰难,呼吸微弱,这哪是简单的“损耗”?
“师傅,您别动!躺好!”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她身边,语气几乎是强硬的,不由分说的再次伸出自己的手腕,递到她苍白的唇边,“用我的血!现在就用!”
白曜别过脸去,避开他的手腕:“不必。”
“您教我功法时亲口说过,我的血蕴含奇异生机,可中和您的寒毒,补充元气!”他固执的不肯收回手,眼神灼灼,“现在正是该用它的时候!您若不用,弟子便在此长跪不起!”
冰窟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良久,白曜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不可闻,仿佛融入了冰壁之中。
又过了两日。
洛长离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白曜虽显虚弱,仍悉心教导他如何控制体内那霸道阳刚的真气,引导其运转周天。
而洛长离每日主动提供的鲜血,对白曜压制寒毒、恢复元气的效果也愈发显著。
至此,洛长离才算真正踏入了武道之门。他发现自己这新生的真气不仅爆发力刚猛无俦,更蕴含着一种强大的生机,自愈能力远超常人。
山中修行,不知岁月流逝。
这日,洛长离在冰窟外的寒溪边身手敏捷的抓了一条肥美的银鱼,兴冲冲的跑回冰窟。
“师父!您瞧好了!今日这烤鱼,保证外焦里嫩,绝不焦黑!”他献宝似的举起串在树枝上的鱼,鱼身被烤得金黄酥脆,油脂滴落,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诱人。
白曜正坐在一方光滑的冰岩上,雪白的长发末梢垂落,浸在潺潺的溪水中,闻言微微抬眼。
她伸出莹白如玉的手,轻轻一掰烤鱼,露出里面雪白鲜嫩的鱼肉。
她低头,极小口的咬了一下,睫毛轻轻颤了颤,沉默片刻,才淡淡道:“尚可。”
洛长离顿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这几日的相处,他早已摸清了她这“尚可”二字背后的含义,那便是“很好”。
正午的阳光透过冰裂缝隙,洒下一缕缕金色的光柱,恰好给白曜清冷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身上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样式古朴的旧宫袍,袖口甚至磨出了些许毛边,可即便如此,她通身那股清冷高贵的气度,却比灵泉县万宝阁里最贵的云锦绸缎还要矜贵万分。
洛长离望着她,忽然没来由的想起在灵泉县万宝阁的顶级胭脂。若是那艳丽的红色,点缀在这张冰雪雕琢的脸上……
“看什么?”白曜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蹙眉。
“师父。”洛长离回过神来,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外袍,不由分说的披在她单薄的肩上,“您该添几件新衣裳了。等我回县里,定去给您挑最好的料子……”
“不必。”白曜拢了拢肩上带着少年体温的衣袍,语气依旧冷淡,却并未如往常那般直接推开或拒绝。
洛长离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顽劣:“不过话说回来,师父您天生丽质,穿红色一定特别好看。”
白曜抬眸,金瞳微眯,寒光乍现:“聒噪。”
可洛长离分明看见,在她低下头去的瞬间,那总是紧抿着的、线条完美的唇角,似乎极轻极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向上扬了一下。
是夜,洛长离滔滔不绝的讲述着外界这些年发生的种种趣闻和变故。
白曜坐在一旁,默默擦拭着她那柄古拙的佩剑,剑鞘斑驳,诉说着岁月的痕迹,剑身却清寒如秋水。
她偶尔极淡的应一声,或微微颔首,表示她在听。
“那厉王陈斌篡位登基后,建国‘天乾’。”洛长离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听说他夜夜被噩梦惊扰,便下了狠旨,严令剿杀所有白氏余……所有白氏皇族。”
白曜擦拭剑身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剑身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
“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洛长离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沉重,“但是师傅,您千万别灰心!即使陈氏篡权,天下并未归心。南方诸多道县,仍有忠于神月的义士打出白氏旗号起兵对抗天乾!我相信,天乾倒行逆施,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你无需安慰我。”白曜的声音冷硬如铁,她归剑入鞘,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我对那个姓氏,并无半分留念。”
洛长离默然。他十分理解。长达十多年的囚禁生涯,足以磨灭任何人对一个冰冷王朝的归属感。他的祈禳族,又何尝不是世世代代被囚于璇玑塔中?陈氏屠戮他全族之仇,亦是刻骨铭心。
次日练功时,洛长离罕见的走了神。
白曜正在指导他运转心法,冰凉如玉的指尖点在他丹田气海之处,引导真气流向。
他却满脑子都是昨日那荒谬的念头:“若师父换上灼灼的红衣,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惊艳?”
心神一散,体内那霸道刚猛的真气顿时失了控制,猛的岔开一道。
他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晶莹的冰面上,绽开朵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心不静。”白曜立刻收回手,眉头紧蹙,“在想什么?”
洛长离气血翻涌,头脑发热,几乎是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在想……若是师父哪天愿意离开这里,去灵泉县看看。弟子定要买下最大的宅子,最好看的衣服,伺候师傅……”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念头太过僭越,太过不合时宜。
果然,白曜的金瞳骤然冷冽,周身寒气不受控制的溢散开来,整个冰窟的温度瞬间陡降,四壁冰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痴念。”她拂袖起身,背对着他,声音比这冰窟最深处的寒冰还要冷硬,“明日,你便下山去。”
洛长离就是个静不住的性子,这些日子待在这与世隔绝的冰窟里,虽有师父相伴,也确实把他憋得够呛。
听到能下山,他心底先是一喜,随即又被那冰冷的“驱逐令”刺得微微一痛。
白曜走到冰窟最深处,沉默片刻,将她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佩剑拿了出来,转身,扔到他怀里。
“你若下山。”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目光却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带着这把剑防身。”
剑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冰冷气息。
洛长离愣住了,这是七日来,她第一次赠他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