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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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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动员大会那天,气温骤降。
许眠作为学生会干事负责现场摄影。
她裹着厚厚的围巾,手指还是冻得发僵。
相机是学校的老式单反,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像某种枷锁。
"重点拍前排获奖学生。"宣传部学姐叮嘱她,"特别是许嘉木,校长要给他发特别奖学金。"
许眠点点头,调整镜头时发现取景框里的世界比肉眼所见要暗许多。
她下意识寻找许嘉木的身影——他坐在第一排最边上,穿着整齐的校服,但没像其他人一样兴奋地交头接耳。
相反,他微微低着头,右手无意识地揉着左胸口,眉头紧锁。
镜头拉近,许眠发现许嘉木的脸色苍白得不正常,眼下有浓重的青影。
短短两周没见,他好像瘦了一圈,校服领口处露出突兀的锁骨线条。
当校长念到他名字时,他站起身的动作有些迟缓,像是关节生了锈。
许眠按下快门,相机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透过取景框,她看到许嘉木走上主席台的步伐不太稳,接过奖状时手指微微发抖。
校长亲切地拍他肩膀时,他整个人晃了一下,像是承受不住那只手的重量。
"作为学生代表,请许嘉木同学分享一下学习经验。"
许嘉木站到话筒前,清了清嗓子。
许眠注意到他左手一直按着胃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首先..."他的声音比平时沙哑,话筒发出刺耳的反馈音,"感谢..."
话没说完,许眠透过镜头看到许嘉木的身体突然向前倾斜。
他的瞳孔扩大,右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像被抽走骨头般瘫软下去。
会场瞬间大乱。
许眠的相机还举在眼前,一连串本能按下的快门记录下许嘉木倒下的全过程:校长惊恐的表情,前排女生捂嘴的瞬间,许嘉木的名牌从胸前脱落,在空中翻转的特写。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冲到了主席台边缘。
校医正在给许嘉木测脉搏,几个老师手忙脚乱地准备抬他去医务室。
许眠站在半米外,看着许嘉木苍白的脸和泛青的嘴唇,一种冰冷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
他的名牌就落在她脚边。
许眠弯腰捡起,塑料卡片还残留着体温。
上面除了"许嘉木高三(1)班"的字样,背面还用红笔写着一串数字:1225。
"同学,让一让!"
校医的喊声惊醒了她。
许眠退到一旁,看着老师们架着许嘉木离开。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着,腕骨处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在惨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大会草草结束。许眠被安排去教务处整理照片,她机械地导出文件,眼睛却一直盯着屏幕上许嘉木倒下的那一帧。
放大后能看到他额角的冷汗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这绝不是普通的晕厥。
"低血糖吧。"
教务处老师不以为意,"高三学生都这样,熬夜熬的。"
许眠不置可否。
她悄悄把许嘉木的名牌塞进口袋,塑料边缘硌着她的掌心。
1225——像是日期,圣诞节?还是某种密码?
放学后,许眠想去教务室哪点退烧药,她这几天迷迷瞪瞪的。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校医通电话的声音:
"对,许嘉木白血球指数异常...建议尽快去专科医院复查...嗯,可能是上次的化疗没..."
许眠手中的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化疗?白血病?
她突然想起许嘉木日益苍白的脸色,他总穿长袖即使是在初秋,他桌上那道计数标记"54天",以及他倒下时痛苦的表情。
一切都有了解释,而这个解释让她的胃部绞紧,几乎要呕吐出来。
校医听到声响推门出来,许眠已经躲进了拐角的楼梯间。
她蜷缩在阴影里,许嘉木的名牌在手中捏得变形。1225——现在她明白了,那很可能是一个倒计时,距离下一次治疗,或者更糟的,距离...
许眠不敢再想下去。
当晚,她在日记本上画满了医院的十字标志,又全部用红笔打上大大的叉。
最后一页,她写下"1225",然后圈起来,画了一个破碎的心形围绕它。
许嘉木连续两周没来上学。
关于他病情的谣言四起。
有人说他只是贫血,有人传他得了胃癌。
许眠默默收集每一条信息,像拼图一样印在脑海里。
"我表哥说许嘉木得的是白血病。"
林小雨在午餐时突然说,"他妈妈来学校办休学手续时说的。"
许眠的筷子停在半空,一块西红柿掉在餐桌上,像一滴血。
"听说他初中就确诊了,一直控制得不错,最近突然恶化。"
林小雨压低声音,"好像...没多少时间了。"
许眠的耳边突然响起尖锐的耳鸣,食堂的嘈杂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她想起许嘉木桌上刻的"54天",想起他日益消瘦的脸颊,想起那张写着"1225"的名牌——如果那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终点线...
当天放学后,许眠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穿行。
秋风吹得眼睛发涩,等她停下来时,发现自己站在市立医院血液科的大楼前。
她当然不敢进去。
取而代之的是,她绕到医院后面的住院部花园,仰头数着窗户,试图猜出哪一扇后面是许嘉木。
最终她选定七楼最边上那间——窗帘是淡蓝色的,和其他病房的纯白不同。
接下来的一周,许眠每天放学后都会来这个花园。
她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假装看书,实则时刻关注着七楼那扇窗。
偶尔能看到窗帘被拉开,有人影晃动,但距离太远,分不清是不是许嘉木。
周五下午,许眠终于鼓足勇气,带着一盒千纸鹤和一封信来到住院部前台。
"请问许嘉木在哪个病房?"
她的声音细如蚊蚋。
护士头也不抬:"亲属才能探望。"
"我是他...表妹。"
护士抬眼打量她:"709,但他现在不见访客。"
许眠道谢后匆匆走向电梯,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
709——正是她每天注视的那间淡蓝色窗帘的病房。
电梯上升的几十秒里,她 rehearsed(排练)了无数种开场白,却在门开时全部忘光。
走廊尽头,709门前站着一个人——陈悦。
文艺部长手里拿着一束向日葵和一个礼品袋,正和门口的医生说着什么。
许眠下意识躲进楼梯间,从门缝中偷看。
"...他还是不肯见任何人?"陈悦的声音带着哭腔。
医生摇头:"病人情绪很低落,连父母都难啊..."
"请把这个转交给他。"陈悦递过礼品袋,"告诉他我们都在等他回来。"
医生接过袋子,犹豫了一下:"其实...一些小礼物可能会让他心情好点。
最近有个女孩每天在楼下长椅上坐好几小时,应该是来看他的。"
许眠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暗中守望会被医护人员注意到。
等陈悦和医生都离开后,许眠才敢走近709。
门上的小窗被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她屏住呼吸,把装着千纸鹤的盒子和信放在门口。
信没有署名,只写了"早日康复"和一首抄自《挪威的森林》的小诗:
"每个人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转身离开时,许眠听见病房里传来咳嗽声,撕心裂肺的那种。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悬在半空,几乎要敲门而入。
但最终,她只是轻轻摸了摸冰冷的门板,像触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周六,许眠一大早就来到医院。
709门口的千纸鹤和信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小卡片,上面打印着"谢谢"两个字,笔迹陌生得令人心碎。
她坐在花园长椅上,直到夜幕降临。
七楼的窗帘始终紧闭,但傍晚时分,她似乎看到帘子微微晃动,有人站在窗后向下望。
许眠站起身,但那个影子已经消失,只留下轻轻摇曳的淡蓝色布料。
她在日记本上画了一扇窗户,窗外是漫天繁星,窗内是一个模糊的男孩侧影。
画完后她才意识到,这和她第一次见到许嘉木时,他在礼堂角落逆光而立的剪影何其相似。
许嘉木在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一返校了。
许眠是从林小雨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时她正在食堂排队,手中的餐盘因为突如其来的消息翻倒。
"他看起来怎么样?"许眠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出于礼貌的关心,她蹲下身捡起餐盘,垂着眼睫。
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像个幽灵。"林小雨做了个夸张的手势,"瘦得吓人,戴着口罩和毛线帽,我差点没认出来。"
许眠的胃部绞紧。
她想起医院里听到的"化疗"二字,想起那些关于白血病的传言,想起709门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下午的物理课,许眠完全没听进去。她的视线不断飘向窗外——高三楼就在对面,如果能看一眼许嘉木,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
下课铃一响,她就借口去图书馆冲出了教室。
但真正站在高三楼走廊时,勇气又像泄了气的皮球。
她假装系鞋带,偷偷观察(1)班的动静。
许嘉木的座位空着,桌上堆满了试卷和礼物。
"找许嘉木?"又是那个戴眼镜的男生,"他去图书馆了。医生说他不能久坐,每天只能上半天课。"
许眠道谢后奔向图书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初冬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进室内,为一切镀上淡金色的光晕。
她在自然科学区转了好几圈,却没找到许嘉木的身影。
正当她失望地准备离开时,一个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角落的A7座位——许嘉木背对着她,正在翻阅一本厚重的医学书籍。
他确实瘦了许多,毛衣领口松松垮垮地露出突出的颈椎骨,毛线帽下隐约可见化疗导致的脱发。
许眠屏住呼吸,悄悄挪到距离他三排书架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许嘉木苍白的侧脸和干裂的嘴唇,还有翻书时微微发抖的手指。
那本医学书的标题是《血液肿瘤学最新研究》,光是看到这几个字就让许眠眼眶发热。
突然,许嘉木咳嗽起来,剧烈的痉挛让他不得不弯下腰。
一本笔记本从书包里滑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咳嗽平息后,他似乎太疲惫了,没有立即捡起本子就匆匆去了洗手间。
许眠犹豫了不到三秒就走了过去。
她应该把笔记本放回原处,但好奇心战胜了理智。
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病情记录",下面是一连串日期和医学术语,最近的条目标注着"骨髓配型失败,准备二次化疗"。
她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拿不住本子。
往后翻是课堂笔记,再往后...许眠的呼吸停滞了——整整十几页,全是关于"南极光"的剪报和研究笔记,最新一页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陈悦在艺术节上指挥合唱的侧影,背面写着"希望来得及"。
许眠的世界在那一刻天旋地转。
原来"南极光"真的是陈悦——许嘉木暗恋了两年的女孩。
艺术节那天在器材室外听到的对话,那些关于伯克利的调侃,还有现在这张照片...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她把笔记本放回原处,逃也似地离开了图书馆。
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许眠跑到空无一人的操场看台,终于让眼泪决堤而出。
她早该明白的。
像许嘉木这样的人,怎么会注意到她这种"透明人"?
医院里的千纸鹤,图书馆的便签,甚至那张南极光的素描——都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
他真正在意的是陈悦那样光芒四射的女孩,而不是一个只会躲在角落里偷看他的普通学妹。
许眠在日记本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覆盖了之前所有关于许嘉木的记录。
但在最后一页,她还是忍不住写下:"希望他能好起来...哪怕是为了陈悦学姐。"
写完后,她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把"陈悦学姐"四个字涂黑,直到纸张被笔尖戳破。
高考倒计时50天的牌子挂在教学楼前,数字每天由值日生翻动。
许眠经过时总会多看两眼,不是因为高考,而是计算着许嘉木笔记本上个"1225"到底意味着什么。
十二月的气温骤降,校园里的梧桐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刺向灰白的天空。
许嘉木的返校成了高三部的励志故事——白血病患者坚持备考,校长在晨会上号召大家学习他"顽强拼搏的精神"。
许眠站在队伍末尾,看着主席台上空荡荡的讲台。
许嘉木已经两周没出现在公众场合,只偶尔在图书馆露面。
她不再刻意去"偶遇",但每次路过自然科学区时,目光还是会不自觉地寻找那个戴着毛线帽的身影。
"听说他放弃治疗了。"林小雨咬着吸管说,"医生说化疗会影响记忆力,他就停了药,说要裸考清华。"
许眠的指甲陷入掌心:"那...病情呢?"
林小雨压低声音,"我表哥说,医生给的期限是...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樱花开放的时候,许嘉木可能就不在了。
这个念头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她的意识里挥之不去。
当天放学后,许眠哭了,她去了城西的寺庙。
她不是信徒,但此刻迫切需要一个地方安放无处可去的祈愿。
大殿前的许愿树上挂满了红色布条,她在其中一条上写下"愿许嘉木痊愈",然后踮起脚尖,把它系在最高的枝头。
系完转身时,她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起..."许眠抬头,呼吸瞬间凝滞。
许嘉木穿着深灰色羽绒服站在香炉旁,毛线帽下露出好看的眉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手里拿着一把香,看到许眠时明显愣了一下。
"你..."许眠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这是自医院一别后,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相遇。
"来许愿?"许嘉木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许愿树,声音比从前沙哑许多。
许眠点点头,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她不敢问许嘉木来许什么愿,怕听到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高考加油。"许嘉木突然说,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阳光穿过香炉升起的烟雾,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眠怔住了。
这是许嘉木第一次对她笑,左眼角那道小疤痕因为这个表情舒展开来,像是终于画完的逗号。
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
"我先走了。"
许嘉木把香插入香炉,转身时羽绒服擦过许眠的手臂,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许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许嘉木走路比以前慢了,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棵不肯向风雪低头的青松。
在即将拐弯的地方,他突然咳嗽起来,不得不扶着墙壁停下。
许眠下意识向前一步,又硬生生停住——他大概不希望被人看到这副模样。
等许嘉木走远,许眠鬼使神差地走到他刚才插香的地方。
三炷香还在燃烧,青烟袅袅上升。
她蹲下身,发现香炉下的石台上有一行用树枝划出的字迹:"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
许眠的眼泪砸在石台上,晕开了那行字。
她不知道"她"是指陈悦还是别的什么人,只知道这个愿望太过悲伤,悲伤到连寺庙的钟声都显得沉重起来。
第二天,许眠在课桌里发现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素描纸。
展开后,她看到一幅精细的南极光水彩画,绿色的光带如同流动的丝绸,在纸面上蜿蜒流转。
画作一角写着日期和点:"2020.12.20,城南高中图书馆A7座"。
没有署名,但许眠知道是谁放的。
她把画夹进《挪威的森林》里,那个书签恰好停在"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那一页。
圣诞节前一周,校园里张灯结彩。
许眠被分配去布置高三楼的公告栏,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许嘉木的学习环境。
他的座位收拾得很整洁,桌角那道计数标记已经更新为"7天"。
许眠趁没人注意,迅速把一张卡片塞进许嘉木的课桌。
卡片上是手绘的南极光,模仿他送她那幅的风格,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愿你所有的愿望都实现。
——一个敬佩你的同学"
放完卡片,她注意到许嘉木的课桌里还放着那本关于医学的书,书里夹着几张化验单。
最上面那张的日期是昨天,几个指标后面跟着醒目的红色箭头和"危急值"标注。
许眠的心沉了下去。1225——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个数字的含义。
不是密码,不是倒计时,而是许嘉木血液检查的某项关键指标临界值。
医生可能说过,当这个指标达到1225时...
公告栏上的圣诞装饰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许眠机械地挂完最后一个彩球,逃也似地离开了高三楼。
操场上,几个学生在堆雪人,欢声笑语飘得很远。
她站在走廊窗前,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结又消散,就像那些未曾说出口就消失的心事。
平安夜那天,许眠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
拆开后,她发现是那支曾经被她踩坏的黑色钢笔——现在已经修好了,笔尖闪着崭新的金属光泽。
包裹里没有字条,只有一张照片:南极科考站的极光观测记录,日期是去年今日,旁边写着"极光持续了4小时28分,像她眼睛的颜色"。
许眠对着镜子看了很久自己的眼睛——普通的深棕色,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她不明白许嘉木为什么执着于这个比喻,除非...他根本不是在说陈悦。
这个念头太过荒谬,许眠立刻否定了它。
许嘉木笔记本里夹着陈悦的照片,器材室外他们亲密的对话,还有"希望来得及"的备注...一切都指向明确的答案。
这支钢笔大概只是他清理物品时的无心之举,毕竟病人总是会提前整理自己的东西。
当晚的日记里,许眠画了一支钢笔和一片极光,然后在旁边写道:
"如果南极光真的像我眼睛的颜色,那我愿意永远凝视着你。"
写完后她立刻涂黑了这行字,像是要掩盖某种可耻的奢望。
毕业典礼在六月初举行,比往年提前了两周。
传言说这是校方特意为许嘉木安排的——他的病情已经不允许等到正常的毕业季。
许眠作为学生会成员负责典礼筹备,亲眼见到了座位表上许嘉木名字旁的红星标记。
那是校长的特别指示:"优先照顾,座位靠近出口,准备急救设备"。
典礼前一天,许眠被安排去医务室取急救箱。
推门进去时,她看到许嘉木躺在观察床上,手臂上连着输液管,胸口贴着监测电极。
他比上次见面更瘦了,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腕细得令人心惊。
许眠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向药柜。她以为自己没有惊动他,却在转身时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来拿东西?"许嘉木的声音很轻,带着化疗后特有的沙哑。
许眠点点头,急救箱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许嘉木脸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他的睫毛在光照下几乎是透明的,像蜻蜓的翅膀。
"明天...你会来吗?"许眠鼓起勇气问。
许嘉木轻轻点头:"最后一次了。"
他顿了顿,"你会拍照吗?"
"会,我是摄影组的。"
"那...多拍几张全景。"
许嘉木看向窗外,那里正对着学校的樱花林,"我想记住这里的样子。"
许眠的视线模糊了。
她想说你会好起来的,明年樱花还会开,但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咙里。
最终她只是点点头,逃也似地离开了医务室。
毕业典礼当天,阳光明媚得近乎残忍。许眠端着相机穿梭在人群中,镜头却不自觉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嘉木坐在毕业生方阵的第一排,穿着熨烫整齐的校服,戴着黑色棒球帽遮住化疗导致的脱发。
从远处看,他除了过分消瘦外,和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
校长致辞时,许眠透过取景框看到许嘉木悄悄按着左胸口的动作,那是他疼痛时的习惯。
当被叫到名字上台领毕业证书时,他站起来的速度比旁人慢半拍,但步伐依然稳健。
许眠按下连拍快门,记录下他接过证书的每个瞬间——微笑,握手,转身,定格。
"下面请优秀毕业生代表许嘉木同学致辞。"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许眠调整镜头焦距,让许嘉木的脸充满整个取景框。
他站在话筒前,摘下棒球帽,露出新长出的短发。
阳光下,他瘦削的轮廓像是被镀了一层金边,与高二开学典礼那天如出一辙。
"站在这里,我最想说的是感谢..."
许嘉木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操场,比平时更加沙哑,却有种奇异的平静。
许眠的镜头捕捉到他说话时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额角细密的汗珠。
"...感谢所有相遇,无论短暂还是漫长;感谢所有记得我的人,无论我是否知道你们的存在..."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似乎扫过摄影区,在许眠的方向停留了半秒。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快门声淹没在掌声中。
"...最后,想分享一句我很喜欢的话:'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希望在某片星空下,我们还能重逢。"
许眠的眼泪砸在相机屏幕上,模糊了取景框里的画面。
当她擦干泪水重新抬头时,许嘉木已经鞠躬下台。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依然挺直如松。
典礼结束后,许眠被派去整理照片。
在电脑屏幕上,许嘉木的每一帧影像都被放大到极致——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嘴角的笑纹,喉结的弧度,还有那双总是平静如湖水的眼睛。
她偷偷保存了一张最清晰的到U盘,那是他看向镜头的一瞬,目光仿佛穿透屏幕直视着她。
当天晚上,许眠接到林小雨的电话:"许嘉木又住院了,刚送去的急诊。我表哥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但许眠已经听不见了。她的视线落在书桌上的南极光素描上,突然明白许嘉木今天在台上那番话的真正含义——那不是毕业致辞,而是告别。
许嘉木的病房在七楼尽头,窗帘依然是淡蓝色的。
许眠站在楼下花园里,仰头望着那扇窗。
六月的风裹挟着花香拂过她的脸,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她已经连续来了七天,每次都带着不同的书——《时间简史》《挪威的森林》《量子力学导论》——假装自己只是来看书的普通访客。
今天,那扇窗的窗帘罕见地拉开了。许眠眯起眼,能看到病房里有人影晃动。
她下意识举起相机,调到最长焦段。取景框里,许嘉木坐在轮椅上,背对着窗户。他面前站着几个人,从发型判断应该是他父母和医生。
他们在交谈什么,许嘉木偶尔摇头或点头。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离开了画面,只剩他一个人面对着墙壁。
许眠正要放下相机,却看见许嘉木慢慢抬起手,在面前的空气中画着什么——是极光,那流畅的波浪形轨迹毫无疑问是极光的样子。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正当许眠准备离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病房——陈悦。
文艺部长手里捧着一大束向日葵,弯腰对许嘉木说着什么。
许眠调大焦距,看到许嘉木微微摇头,然后指了指窗外。
陈悦顺着他的指向来到窗前,恰好与楼下的许眠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住了。
片刻后,陈悦转身对许嘉木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离开病房。
许眠的第一反应是逃跑,但双腿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五分钟后,陈悦出现在花园入口,径直朝她走来。
"你是...许眠?"陈悦的表情复杂,"许嘉木说楼下有个总是看《时间简史》的女生,应该是你。"
许眠的血液凝固了。
他知道她在这里?一直都知道?
"他...怎么样?"许眠艰难地开口。
陈悦摇摇头,眼圈红了:"医生说就这几天了。"她顿了顿,"你知道吗,他拒绝所有人的探视,包括父母。但刚才他问我,能不能让'南极光女孩'上来。"
许眠的世界在那一刻天旋地转。"南极光女孩"?
是指...她?
"我不明白..."许眠的声音发抖。
陈悦苦笑:"两年前的艺术节选拔,你弹了《梦中的婚礼》,记得吗?那天许嘉木是评委之一。
后来他跟我说,有个女生的眼睛像南极光一样,在灯光下会变成特别的灰绿色..."
许眠如遭雷击。所以"南极光"从来就不是陈悦,而是...她自己?
"他笔记本里...有你的照片..."许眠喃喃道。
"那是我硬塞给他的!"陈悦摇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把他当弟弟。他知道我喜欢学生会主席,还帮我递过情书呢。"
所有碎片突然拼合在一起——器材室外的对话,许嘉木说"她根本不知道",陈悦调侃的"单相思"...原来一直是她自己误会了。
"快上去吧。"陈悦推了她一把,"没多少时间了。"
电梯上升的几十秒里,许眠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想起许嘉木送她的南极光素描,想起那支修好的钢笔,想起图书馆便签上"像她眼睛的颜色"的留言...所有迹象都指向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许嘉木一直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可能...
709病房的门虚掩着。
许眠轻轻推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许嘉木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面前是一扇大窗户,窗外是盛夏的阳光和远处的城市轮廓。
"陈悦说你很快..."他的声音比毕业典礼时更加虚弱,"进来吧。"
许眠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当她扯着衣角,终于走到轮椅侧面时,许嘉木转过头来,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瘦得几乎脱相,但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你...知道是我?"许眠的声音细如蚊蚋。
许嘉木点点头:"从你第一次在图书馆偷拍我就知道。"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化疗会掉头发,但不会让人变傻。"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方格。
许眠站在光影交界处,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两年的暗中注视,无数个记录在日记本里的细节,所有她以为无人知晓的悸动...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为什么...叫我南极光女孩?"这是许眠最困惑的问题。
许嘉木的眼睛亮了起来:"艺术节选拔那天,舞台灯光照在你眼睛上,变成了灰绿色...就像我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南极光。"
他顿了顿,"后来我发现你每周三都会来图书馆,就故意坐在A7座,因为那里光线最好,能看清你的眼睛。"
许眠的膝盖发软,不得不扶住窗台。所有她以为的"偶遇",原来都是双向的;所有她记录的细节,他也同样铭记于心。
"钢笔...是你故意留在礼堂的?"她突然想到这个可能性。
许嘉木轻轻点头:"我注意到你总是看我转笔...就想看看你会不会捡走它。"
"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许嘉木接过她的话,目光落在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上,"确诊复发那天,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两年。我不想让你..."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许眠下意识上前扶住他,手掌触到的肩膀单薄得令人心碎。
许嘉木的呼吸平稳后,从轮椅侧袋里取出一个信封。
"本来打算让陈悦在我...之后给你的。"他递过信封,"既然你来了..."
信封里是一沓照片,全是许眠不知道何时被拍下的瞬间——图书馆看书的侧影,物理竞赛班皱眉思考的样子,艺术节弹钢琴时低垂的睫毛...每张背面都写着日期和简短的注释,最早的一张竟然是两年前艺术节选拔赛,背面写着:"今天遇到了南极光女孩。"
"你...你一直..."许眠的眼泪砸在照片上,晕开了墨迹。
许嘉木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温度低得不似活人:"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喜欢了这么久。"
窗外的阳光依然灿烂,但许眠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她颤抖着从包里拿出那本《挪威的森林》,翻到夹着南极光素描的那页:"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陈悦学姐..."
许嘉木笑了,左眼角的小疤痕皱成可爱的形状:"她是我表姐。"
所有误会,所有自以为是的猜测,所有痛苦的嫉妒...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荒谬又如此珍贵。
许眠跪在轮椅前,握住许嘉木冰凉的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视他的眼睛——那双她曾在日记本上描绘过无数遍的眼睛。
"许眠。"许嘉木轻声唤她的名字,像在念一句诗,"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都可以。"
"告诉我你的愿望。"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除了我康复以外的。"
许眠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想...和你一起看真正的南极光。"
许嘉木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慢慢闭上:"好啊...等极夜来临的时候..."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呼吸变得缓慢而平稳。
许眠紧握着他的手,直到护士进来检查,轻轻对她说:"他睡着了,可能...不会再醒了。"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
许眠坐在病房的地板上,翻看着许嘉木给她的照片,每一张都是她不知道被爱着的证据。
在最后一页,她发现一张小纸条:"致那个总是出现在我余光里的女孩,可惜没能早点认识你。"
许眠把纸条贴在胸口,那里传来钝痛的感觉。
她终于明白,这个夏天将永远无人知晓——就像她无人知晓的暗恋,和他无人知晓的回应。
三个月后,许眠收到了许嘉木父母寄来的遗物盒。
里面除了他生前最爱的几本书,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给我未曾拥有的勇气,和未曾说出口的爱。"
笔记本里贴满了关于南极光的剪报和研究笔记,每页边缘都画着同一个女生的侧影。
——低头看书的,弹钢琴的,在校园里行走的...全是许眠不知道被注视的瞬间。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去阿根廷的机票,日期是明年一月,旁边写着:"如果奇迹发生,想带她去看真正的南极光。"
许眠合上笔记本,窗外飘下那年夏天的第一片落叶。
她把机票放进《挪威的森林》里,夹在那首"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的诗句旁边。
…
毕业后的第一个冬天,许眠独自来到阿根廷最南端的小镇乌斯怀亚。
站在世界尽头的灯塔下,她望着夜空中舞动的绿色极光,耳边仿佛又听见许嘉木说"像她眼睛的颜色"。
极光最盛的那一刻,许眠从包里取出那支黑色钢笔,轻轻放在灯塔的基石上。金属笔身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笔帽上的"XJM"三个字母清晰可见。
"我看到了,"她对着虚空轻声说,"真的很美。"
南极光在夜空中流转,如同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梦。
许眠站在世界的尽头,终于明白有些相遇注定短暂如夏夜流星,有些爱恋永远无人知晓——但这并不妨碍它们成为生命中最耀眼的光芒。
暴雪在黎明前停了。
钢笔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渐渐结霜,仿佛时光终于静止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夏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