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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旧梦新雪 ...


  •   从平溪一路向北,穿过繁华的皇城和人群熙攘的昴州,便是一片瞭望无尽的雪原。

      雪没过马蹄,马车在一路风霜中,走向雪原边际的山庄。

      “再慢些。”

      一柄白玉折扇挑起两层车帘,低沉的声音混杂着草药味一同顺着狭小的缝隙飘散出来。

      帘外赶马的女人扶了扶挡雪的斗笠,没好气地开口:

      “还慢?你把缰绳套我脖子上,我跑得都比这马快!还不如我和马换个位置,让马赶我。”手却乖乖地按照那人的吩咐,再次放缓了速度。

      马车里的人,是她的主子。主子的话,可以还嘴,但丝毫不可违逆,稍有不慎,身家性命便全毁于此。

      “那我赶马,你来照顾她?”马车里的人比刚刚稍显冷厉。

      “……别了吧,这么麻烦个主,我伺候不好,还得主子您亲自照顾。”

      赶马的女人立刻认怂,怕帘子里的人听不见,她还侧过身放大了自己的声音。

      听主子先前之意,捡来的这个人体弱畏寒,被抱回来的时候状态也不好,不知能否撑到她们赶回风雨山庄。

      她这么个敢和主子开玩笑的人,也害怕人死在自己手里——长一万张嘴都没法向主子交代。

      雪渐渐大了,言语开始失温,遂都不讲话。

      她腾出一只手,想掀开帘子关心里面的人。手在半空中抓了几下,然后伸到帘子的一角,却只是象征性地一摸,并不敢真的做什么。

      若她把帘子掀开,会发现里面正在下另一场雪。

      ……

      “小师妹,我们快些回去吧,不然你染了寒气,三师姐又要心疼了。”

      傅郁情眨了眨眼,只见比自己早两三年成为衔鹤门门生的李思湲一手挽着自己的胳膊,一手撑着油纸伞,为两个人挡雪。

      仙鹤岭一年到头,就没有哪一天是不下雪的。

      傅郁情含糊着应了一声,脚步却并没有加快,依旧是平稳地落到雪上,和李思湲并排留下两串脚印。

      傅郁情是在雪地里被盛掌门捡起来的。所以对于雪,傅郁情总有一种格外的情愫,好像有雪的地方,就是她的故乡。

      “我看云师姐今年又多收了好几个徒儿,这半年怕是有的忙了,应当无暇顾及我们。”

      李思湲撅嘴反驳道:“那可不一定,三师姐什么时候不忙?只是再忙都会分出时间给小师妹你罢了。”

      傅郁情故作不解:“难道云师姐没有留出和你单独和你相处的时间吗?”

      “留了,嘿嘿。”李思湲露出一个傻憨憨的表情。

      “我就知道,云师姐待人处事从不偏颇,怎么会偏偏把你漏下。”

      见雪愈下愈大,两人便停在半山腰的亭子里,准备歇下一会儿,等雪小了再回。

      李思湲站在亭子里,半蹲着把伞平伸出亭外。

      只见那蓝伞一收一撑,再收再撑,伞上的积雪就都震落到了她的脚前。

      随着李思湲的动作,有一股接着一股的小风吹进亭子里,连带着亭外的雪都飘了进来。

      傅郁情随着自己的咳声伸出手,让雪飘落在掌心。手里的雪渐渐化了,化成了一滩温暖的液体,她再摊开,飘进手心的雪就变成了嗓子里咳出的血。

      满目渐红。

      一层层红色垂幔挂在床边,闯入傅郁情的眼帘——是她的卧房。

      傅郁情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床边是烧得正旺的小火炉,火炉熬着药,药的苦草味顺着壶嘴往外飘。

      她是小药炉,这屋殿就是大药炉——连她自己都是火上煎熬的一种。

      “傅师妹,你怎么样了?”

      方泊舟乘着外面的寒风一路赶来,进来之后,她先是离傅郁情远远的,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待浑身的寒气都消散了,才拿了个矮凳,坐到傅郁情床边。

      傅郁情咳了几声,笑道:“在鬼门关听到师姐的声音,就不敢死了。”

      “别乱讲。”方泊舟面色不虞,仿佛比病人本人更忌讳谈及死亡。

      她拿过傅郁情床头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傅郁情手心的血。

      虽然方泊舟刚从外面进来,可她的手却是滚烫的,像是真的在火炉里翻了一圈。

      两个人不知心里想着什么,看了彼此一眼,又静静地守着沉默。

      “盛掌门说,等你过了廿岁,就为你取字。”方泊舟突然说。

      “那还远着呢。”傅郁情心里盼着自己活到那一天。

      她估计那个时候,李思湲早就出师了,三小剑客也要变成三大剑客,真正去江湖上实现从前只喊在嘴边的行侠仗义。

      等衔鹤门再收门徒,她们就成了前辈,从此她们看这些新人的模样,就是盛掌门和两位师姐看她们的样子。

      仙鹤岭上的人都会变的。至于她自己……傅郁情神情微妙起来。

      她能清晰地想出所有人过了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可只有她自己的模样是模糊的,像是随手一擦就能擦掉一样。

      方泊舟最怕看到她这副样子。每次坐到病榻前,看傅郁情将死未死的病容,她都会觉得自己是坐在同样病重的阿娘面前而恻然不已。

      世间所有的病都没有定数,它们是一把悬而未决的刀,架在人头顶随时取走性命。

      她要是一把刀就好了——方泊舟不切实际地想。

      她应当是一把刀,一把无声无息就能斩断痛苦,掌控别人生死的刀。这样师妹和阿娘,就都不会病痛至此。

      傅郁情又连着咳了几声,打断了方泊舟的思绪。

      “你和云师姐的字,都是盛掌门取的吗?”

      咳声倒是不大,但总是断断续续,像衔鹤门的飞雪一样永远不停。

      方泊舟“啊”了一声,眼底有过短暂的落寞,等看向傅郁情时,那落寞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笑。

      “我的字是阿娘为我取的,至于三师妹,我不是很清楚。虽说历代掌门的亲传都需在成年后取字,但能得掌门亲自取字,从衔鹤门建门以来,你是头一个。”

      方泊舟轻轻拍了拍傅郁情白净的手背,转身去拿熬好了的药。

      “到底是不是,谁能断定呢。”傅郁情撑起上半身,又咳了起来。

      “快喝药吧,只有药能堵上你这张的小嘴。”方泊舟满脸无奈地把药碗递给傅郁情。

      那碗还烫着,傅郁情不急着喝,正好捧它暖手。

      她对着碗边吹了几下,褐色的苦汤药泛起波皱,一圈圈向外沿推开,渐渐凉了下去。

      待汤药见底,碗已经凉透了,夜色也沉了下来。小圆凳在床边冷了好久,仿佛方泊舟从未来过。

      屋里一盏烛火都没有。只有一片月光斜斜洒在傅郁情的床边,像是一碗浊酒自她的手边倾倒,倒了一地的白。

      “大晚上的,怎么不点烛?”带着一股浓郁酒气的声音从黑暗里飘出来。

      傅郁情动了动身,朝身处黑暗中的那道身影微微侧目:“有人总是这个时辰来,专门留给她点的。”

      郗别鹤一听就笑了。

      傅郁情等的人就是她,除了她,没有人敢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傅郁情的卧房。

      云舒清对傅郁情管束很严。她不仅限制傅郁情出门,也不允许同门来看望她,说是怕傅郁情接触了寒气又病倒。

      别的同门都怕,只有郗别鹤对云舒清的话视若罔闻。

      只听郗别鹤“哼”了一声,说道:“你当我傻?我要是真点燃了这烛火,咱俩的事可就暴露了。到时候云舒清舍不得罚你,遭殃的只有我一个。”

      她不仅要偷着见傅郁情,她还要带傅郁情出去,去雪地里骑马。

      就为了惹云舒清不快?郗别鹤不知道。

      她站在离傅郁情很远的位置,隔着数道垂帘,朦胧地看见傅郁情系上腰间的束带,知她衣裳已经穿好,才缓缓往里走去。

      郗别鹤虽然喝了酒,但酒是暖身的,从不会让她失去分寸。

      她长剑一点,挑开最后一层绯红色的垂幔,然后弯下腰,在微明的月光下拉住了傅郁情的手腕。

      “走,小师姑,我带你去骑马。”郗别鹤看着傅郁情的眼睛说。

      夜里的寒风鼓吹着两张意气风发的脸。傅郁情坐在郗别鹤身前,让郗别鹤的披风替两个人御寒。

      郗别鹤连着“驾”了两声,一声比一声昂扬,身下的绛霄也愈发,一路驰骋一路叫喊。

      傅郁情听得心痒痒,也跟着喊,没喊几声又开始咳嗽,两道声音在黑夜里循环交错,惹得彼此都发笑。

      傅郁情全然没有发觉自己身处梦中。

      她太幸福了,幸福到忘乎所以,她忘记了早已灭门,忘记了斯人已逝,还以为自己是衔鹤门不曾长大的、病痛却幸福的小师妹。

      郗别鹤拍了拍傅郁情的背,然后从绛霄身上跳了下去。

      “小师姑,你真的很厉害,不过我也不差,你能拿得了宗门会武榜首,我也能。”郗别鹤挑衅地拔出剑,在傅郁情面前比划了两下。
      傅郁情坐在马背上,疑惑道:“怎么了,谁说你不能?”

      “谁敢说我不能?”郗别鹤昂起下巴,整个人非常的高傲神气,好像这天底下从来都不会有什么能让她屈服。

      傅郁情微微一笑。

      郗别鹤不说,她也能猜到和云舒清有关,除了云舒清,郗别鹤不会把任何人的话放在心里。

      她不徐不急地从绛霄身上下来,接过郗别鹤扔给她的剑,也来了点兴致。

      “你只管出手,不必手下留情,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郗别鹤的哈气逆着空中飞雪往上走。

      天寒地冻,二人却热血上涌,打得有来有回。郗别鹤一个滑步,划到了傅郁情身后,傅郁情却从容不迫,不急于回头。

      她将手腕利落一翻,反手将剑挡在背后,随着一个剑花转了个身,天地也换了一副颜色。

      天亮了。

      对面的人和剑一起摔在雪里,剑的主人却一点也不心疼。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雪,又把剑拿起来抖了几下,走到傅郁情面前露出自豪的表情。

      “阿生,果然还是你厉害!输给你,我不丢人。”

      出现在傅郁情面前的人,已然变成了莫鸣泉。

      “我听云师姐说,过几日你就出师下山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傅郁情难得不给莫鸣泉好脸色,恼莫鸣泉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会她一声。

      “出师而已,又不是被赶出师门,只要你想我,我随时都可以回来。”莫鸣泉捏了捏傅郁情的脸,却也透露出她的不舍,“虽然没有提前告诉你,但是我保证,只要我每去一个地方,就给你寄封信回来,好不好?”

      傅郁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你这一去,我怕我们再见面……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她犹如预见了未来似的,无论莫鸣泉如何劝慰,都走不出悲伤。

      莫鸣泉不敢用力,只是极轻地戳傅郁情的额头,笑道:“还不是怪你自己,谁让你这么牵系我啊。这样吧,每封信里我再给我们衔鹤门最最可爱小师妹准备一份惊喜,好不好?”

      “好,不,不好……”

      此时此刻,傅郁情已经意识到这里是梦境,而非现实了。哪怕莫鸣泉牵起她的手,她也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天地飞白的世界在她眼前倏忽而过,“扑通”一声,五官朝下,她直直摔倒在雪地里。

      傅郁情趴在地上,任凭什么声音呼唤她,她都不愿意起来。原来铺满雪的大地是一床纯白的被子,她想永远躲在这里,不要回到灭门的现实里去。

      “……郁情,郁情?再不醒过来,药都要凉了。”

      又到喝药的时候了吗……师姐?

      想到云舒清,傅郁情终于睁开了眼。

      时过境迁,没有李思湲,没有三小剑客,师姐不复,衔鹤门不复。

      只有身下的车轮,压过无穷无尽的雪,一如从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旧梦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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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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