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胆琴心侠骨柔》喻闻铃

8、长清剑去 短清琴鸣（中）

　　天低低地垂着，几簇云被风吹散了，零碎地盖在头顶。

　　风愈来愈大，无端有一阵琴声随着风声自竹林深处传来。

　　那琴音非同寻常，似有千军万马破阵而来，逼近到众人身边，令人畏惧惶恐。泛音更是一道越过一道，如有实质地打在在场所有人身上。

　　“何人敢……”

　　话未说完，数不清的飞镖便随琴音而来，大多弓箭手还没等反应过来，便已死在这不知何人出手的飞镖和琴音之下。

　　镖如雨落，方问渡左右躲闪，连续躲过三只，才抬起头，眯起眼睛认出那飞镖的来处。

　　身着黑衣的执镖客远远地坐在压弯的竹竿上，利落地甩出最后一枚武器后，凌越而起，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暴露了形迹。

　　方问渡脸色一阴，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她紧紧追在莫鸣泉身侧，无形刀蓄势待发。

　　莫鸣泉一心惦记着陷入危险的傅郁情，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危机近在眼前。

　　只见刀光一闪，莫鸣泉肩颈处便传出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

　　“呃——”

　　莫鸣泉甚至没有看见人，痛感就已经传遍了上半身。

　　她很快就想到了方问渡，传闻中的“无影之影”，和她那把几乎没人见过的刀。

　　“这便是‘无形’么，真叫人看不见刀，也看不见人……”莫鸣泉还是第一次领教到人刀合一的威力，不由得钦佩万分，即便伤口还在叫嚣着痛。

　　她捂着淌血的伤口，腿却没有停下来。无形刀一出，必然要死人，现在她还没死，“无影之影”肯定不会放过她。

　　千手到底只是千手，手上功夫了得，腿却不见得跑得快。她行进的速度便得更慢，脑子却转个不停。

　　她得拖着方问渡，这样云舒清救傅郁情才会少一个麻烦。

　　方问渡在后面追，莫鸣泉就踉跄地往前跑，仿佛竹林没有尽头。直到莫鸣泉被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绊倒在地，这场拉锯才暂时停止。

　　莫鸣泉转头，没看到方问渡，只看到两个不起眼的石头，石头缝里还开出不起眼的花。

　　“……”莫鸣泉听见自己放大的呼吸声。

　　这“无影之影”给她的这一刀，她还没有还回去呢，若是干巴巴地逃了，以后她可没脸再出来见人。

　　在衔鹤门内，莫鸣泉这样的小人物不常见到大师姐，就算她和傅郁情关系亲密，那也是因为傅郁情愿意见她，并非她能随便见到傅郁情。

　　身为大师姐的方问渡也不会对每一个住在仙鹤岭的人都有印象，所以两人都不认识对方，但都知道对方在江湖上的名号。

　　莫鸣泉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还有她贴身藏着的最后两枚飞镖，是用来保命的，此前还从未动用过。

　　她倒要赌一赌，究竟是这江湖第一刺客出刀更快，还是她莫鸣泉千手的手更快！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竟同时出手——

　　只听“铿”的一声，方问渡脸上挤出了吃痛的神情，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一枚飞镖不深不浅地扎进了她的右臂，很快渗出了血。

　　方问渡不顾及这种小伤口，还想再给莫鸣泉一刀，抬眼却见莫鸣泉连表情都做不出来，径直倒下了。

　　“……呵。”

　　方问渡毫不犹豫地将身上的飞镖拔下，撕下身上的几块布条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那飞镖有四个角，有一只角上沾满了她的血，她又面无表情地擦了擦，然后随意扔在了地上。

　　她没有收藏别人武器的习惯，尤其这个人还是她的手下败将。

　　方问渡抬脚踢了踢晕厥的莫鸣泉，确定人没什么反应后，才平静地将无形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千手之名，的确配得上你，可惜跟刺客比速度，你还是差了点。”

　　……

　　待方问渡孤身回到郗别鹤身旁，现场已是一片混乱。

　　不知何时这里出现来路不明的两批人，左边约有二三十个，右边少一些，只有不到十人。

　　左边的人都戴着面巾，手持各种武器，一看便知不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出身，右边的人却是各个以一当十，直奔郗别鹤杀去。

　　方问渡无暇顾及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直接冲进了人群里。

　　没有人注意到李韶景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无形的琴音打得郗别鹤浑身仿佛被车轮碾过，她却防无可防，打无可打，只好忍着痛蹲在原地，其余人也无一不受到这琴音的影响，连出招都成了难事。

　　“哪来的邪门怪音……不管了，先撤！”

　　李韶景看了好半天，才发现这两批人其实是同一伙的。她们的目的就是制造混乱，让所有人都无暇顾及傅郁情。

　　可惜李韶景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晚了一步——傅郁情早就不见了。

　　琴声逐渐近了，掩盖了李韶景一声叹息。

　　郗别鹤并没有注意到李韶景的存在。她强撑起眼皮，和状态同样并不是很好的方问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头顶望去。

　　只见高处有人一袭白衣，所掠之处竹影轻摇，宛如白鹤踏竹来。她手抚长琴，足尖一点，稳稳落在三人面前。

　　此人眉间两点朱砂，满头白发被一根发簪揽成云。虽是白发，她的容颜却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举手投足间极具出尘之质。

　　郗别鹤猛地站起身，那一瞬间，什么疼痛，什么仇恨，全都被她抛诸脑后。

　　她踉跄走上前，看着和自己记忆中并无差别的脸，激动道：“是你……果然是你！”

　　郗别鹤感觉有风从眼睛里往外吹，把她的眼皮吹红，吹肿，吹涨，吹出泪水。反正决计不是她想哭。

　　“数年未见，不曾想竟会以这种方式重逢。”一头白发的女人抱着斜斜的琴，缓缓开口。

　　琴安稳地躺在她的怀里，她抚摸着琴，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方问渡看郗别鹤盯着云舒清出神的样子，就知道这次阁主的任务注定要完不成了。

　　她率先对云舒清喊了一声“长清剑尊”，很合时宜地打破了沉寂。

　　她们早该想到的，能把琴弹出千军万马的气势，除了云舒清，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人。

　　云舒清抚上琴弦，顺着方问渡的话开了口，眼神却不愿意瞟向她：

　　“若这里还有剑尊，应当先有铸剑师，后有一柄剑。可我只是一个连剑都不能拿的人，没有资格再被人称为剑尊，你不必再这样称呼我了。”

　　云舒清怀中的琴名为“短清”，正与曾经的剑名“长清”相对。琴身很厚，云舒清却单手抱着，还一点都不吃力，可见她力道不小。

　　师门上下相聚于此，仿佛一切一如从前,可云舒清拿得起更重的琴，却再也拿不起曾经的剑了。

　　郗别鹤多希望云舒清能用看琴的眼神看她一眼，可是没有。

　　那样的眼神，只会落到曾经的她身上，所以郗别鹤想象自己越来越小，从目光与云舒清的发簪齐平，到轻而易举的对视，再到整个人可以埋进云舒清的怀里，数她衣裳上细密清晰的纹理。

　　她看见一条条垂下的金丝线藏在羽衣中，像夕阳下透过金光的雨滴，上一串的尾接着下一串的头，永不停息地下坠。

　　她就顺着这雨往上飘，飘飘欲仙，最后又飘回到了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一支发簪的高度。

　　方问渡在旁边看着，只瞧见郗别鹤的眼里起了一层雾，被风一吹，雾就散了，她的眼神也就清明了。

　　云舒清和郗别鹤都以为是自己的人趁乱带走了傅郁情，所以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气势，两个人被零散的尸体包围着，脸上都带着一种诡异的祥和。

　　“你是……？”

　　方问渡这一问，郗别鹤才终于注意到李韶景。

　　不过云舒清似乎早就看见了她，脸上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对着她温和地笑着，即便不知道她是谁。

　　这个时间点，云舒清和玩家还没有交集。

　　考虑到面前这三个人的身份地位，李韶景率先向云舒清抱拳，然后依次朝郗别鹤和方问渡眼神示意。

　　郗别鹤像是想了很久，才认出李韶景便是大牢里的两个人之一。

　　“只是路过，见此处似有异动，才过来出手相助。”李韶景在郗别鹤审视的目光下解释道。

　　她有意与云舒清结交，但又怕云舒清对她袒露善意，尤其是在郗别鹤面前。

　　不过李韶景大概想错了，在云舒清面前，郗别鹤根本不会把除傅郁情以外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原来是你。不过你怎么看起来一点儿都没被琴音影响到？”郗别鹤认真发问。

　　李韶景一愣，这个问题还真把她给问住了。

　　她总不能回答说，游戏主角有强大光环，免疫这种伤害吧？

　　正当李韶景苦思冥想措辞时，云舒清却出一只手拦住了她，朝她微微摇头。

　　“我的琴音，对普通人伤害不大，只有学过《流泉心法》的人，才会受到它的影响，且领悟越透彻的人，受到的伤害越大。这位少侠看着并非等闲之辈，若说不受影响也是理所应当。”

　　云舒清看向李韶景，眼里是看向后辈的温柔。

　　“云前辈谬赞了，晚辈李韶景，师从唐风水，是长荧宗之人。”李韶景趁机报上自己和师门的名号给云舒清。

　　她在游戏里拜过的师不少，还个个都是名师，每个单拿出来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脸的人物，唐风水不见得是最有名的，却是最能让云舒清对她提升好感的。

　　果然，一听到唐风水，云舒清兴致高了不少。

　　她再次抚了抚琴，眼底流露出些许怀念与怅然。

　　“唐三娘的在琴技上的造诣，连我也是自配不如，可惜自十年前凛阳城一别，我便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样的琴音了。”

　　李韶景对往事不甚了解，她只是笑了笑，很乐观地说：

　　“再大的江湖，也大不过我们头顶的天和脚下的地，只要活着，何愁没有重逢之日呢？”

　　云舒清依言抬头，和李韶景望着同一片天，又缓缓地摇了摇头，将目光落在了地面。

　　“是啊，人总会重逢的，可惜重逢的只是记忆，而不是时间。”她的声音和目光一起逐渐苍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