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茶咬痕》忆独眠

23、第二十三章：见字如晤

　　厉君晏那句“我父母想见见你”，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易词安心底漾开了持续不断的涟漪。尽管厉君晏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提及一场普通的家庭聚餐，但“见家长”这三个字所承载的重量，对于易词安来说，不亚于一场需要严阵以待的颁奖典礼，甚至更为复杂和……令人心悸。
　　杀青后的闲暇时光，似乎陡然被注入了一种隐秘的张力。易词安表面上依旧过着看书、看电影、在厉君晏陪伴下散步的闲适生活，但心底那根名为“周六晚宴”的弦，却始终微微绷紧着。他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厉君晏，试图从他接听父母电话时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未来公婆模糊的形象。
　　厉君晏显然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他没有点破，只是用更细致入微的体贴来化解他的不安。他会状似无意地提起母亲喜欢某种花，父亲最近迷上了收集某个时期的紫砂壶，这些零碎的信息，像散落的拼图，被易词安悄悄拾起，珍藏于心。
　　这天下午，厉君晏去了公司处理积压的事务。易词安独自待在书房，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滑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他坐在厉君晏常坐的那张宽大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关于古典园林的书籍，目光却有些飘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腰间那串细金链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声响，这声音如今已成了他心安的信标，但此刻却无法完全驱散他心底的迷雾。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书桌，最终停留在桌角一个摊开的皮质活页夹上。那里面似乎夹着几张信纸，纸页泛黄，边缘有些毛糙，透着一股岁月的沉淀感。这不太像厉君晏会用的东西，他一向追求高效和简洁，连文件都多是电子版。
　　鬼使神差地，易词安伸出手，轻轻翻开了活页夹。映入眼帘的，是几页用钢笔书写的信笺，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种旧式文人的风骨，与厉君晏冷峻现代的字体截然不同。信纸的抬头，印着苏城一家老字号笔墨庄的名字。
　　是家书。看落款，是厉君晏的父亲，厉怀远。
　　易词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合上。窥探他人隐私，尤其是长辈的家书，这实在非君子所为。然而，目光扫过开头几行字，他的动作却停滞了。
　　“君晏吾儿：见字如晤。昨日与你母亲漫步金鸡湖畔，见木芙蓉开得正好，忆及你幼时，总喜撷其花瓣，夹于书中，言曰制‘香笺’赠予我与你母。时光荏苒，吾儿已独当一面，威重一方，然父母眼中，你永远是那个会对花木低语的赤子……”
　　没有高高在上的训诫，没有疏离客套的寒暄，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是深沉如海却又细腻如丝的父爱，是对儿子成长的自豪与骄傲，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往昔亲密时光的怀念。易词安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仿佛能看到一位儒雅的长者，在灯下缓缓书写，将对远方儿子的牵挂与思念，凝于笔端。
　　他忍不住继续往下看。信中提到厉君晏母亲近来偶染风寒，已无大碍，让他不必挂心；提到老宅书房窗外那株老梅已结满花苞，等他归来同赏；甚至还在末尾，用一种略带调侃却充满关怀的语气写道：“……听闻你近来似有牵挂，眉眼间柔和许多。我与你母甚慰。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不易，若遇真心，当珍之重之，勿因外物犹疑。家永远是你之后盾。”
　　“得一知己不易……家永远是你之后盾。”
　　这两句话，像带着温度的水流，缓缓注入易词安冰封的心湖。他想象中的豪门联姻、森严门第、挑剔审视……在这充满温情与理解的家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狭隘。原来，厉君晏成长在这样一个充满爱与尊重的家庭里。原来，他的父母，并非想象中的刻板模样，他们会因为儿子眉宇间的柔和而感到欣慰，会鼓励他去追寻“真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热。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亲情。他的童年，充斥着母亲的歇斯底里和冰冷的禁锢，家对他而言，是噩梦的代名词。而厉家……似乎完全不同。
　　他又翻看了下面几页，是厉母写的。笔迹清秀温婉，内容更是琐碎而充满生活气息：叮嘱他按时吃饭，天冷加衣；分享自己新学的苏帮菜；甚至细致地描述了家里那只养了十几年的狸花猫如何在她脚边撒娇打滚……字里行间，满是母亲的唠叨与牵挂，平凡，却真实得令人动容。
　　易词安看得入了神，连厉君晏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察觉。
　　“在看什么？”厉君晏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刚结束工作的疲惫，却并无不悦。
　　易词安吓了一跳，像做错事的孩子般猛地合上活页夹，脸颊泛起红晕，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你家的信……”
　　厉君晏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本活页夹上，眼神柔和了下来。他伸手，轻轻揽住易词安的腰，将他带向自己，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里带着笑意：“没关系，本来也是想找机会给你看的。”
　　易词安仰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怕你紧张，”厉君晏的指尖拂过他微红的脸颊，语气带着了然和安抚，“想让你知道，我父母……其实是很普通、也很温暖的人。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易词安的心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他靠在厉君晏怀里，低声问：“你……你经常和他们通信吗？”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手写家书显得如此珍贵和奢侈。
　　“嗯，”厉君晏拥着他，走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让易词安靠在自己怀里，“我父亲是老派文人，喜欢笔墨纸砚的感觉。他说，字如其人，见字如面。虽然电话视频方便，但他还是习惯隔段时间就写封信来，聊聊家常。我母亲偶尔也会附上几句。”
　　“真好……”易词安喃喃道，眼神有些恍惚。他想象着那样的画面：相隔千里，父母在灯下展信，读着儿子的近况，再提笔回以牵挂。这种缓慢而郑重的交流方式，蕴含着多么深厚的情感。
　　“我母亲以前是苏城评弹团的演员，后来为了家庭才渐渐淡出。”厉君晏继续说着，声音平缓，像在讲述一个温暖的故事，“她性子软，爱操心，喜欢养花种草，厨艺很好，尤其擅长苏帮菜。我父亲……看起来严肃，其实骨子里很浪漫，喜欢收集古董字画，写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棋。他年轻时追我母亲，就是天天去听评弹，还偷偷给她写诗。”
　　易词安静静地听着，脑海中那两个因为“厉君晏父母”这个身份而显得遥远威严的形象，渐渐变得清晰、丰满、亲切起来。他们会是慈爱的父母，是会为儿子找到伴侣而开心的长辈。
　　“那……他们知道我的事吗？”易词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他知道厉君晏定然不会提及他那些不堪的过去，但他还是想知道，在那对温和的长者心中，自己会是怎样的形象。
　　“知道一些。”厉君晏收紧了手臂，将他圈得更牢，声音沉稳而肯定，“我跟他们提过，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他叫易词安，是个非常优秀的演员，善良，坚韧，像一块需要精心呵护的美玉。”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易词安的眼睛，“至于其他，那是属于你的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是我们在一起。”
　　美玉……易词安从未想过，有人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他。在厉君晏眼中，他那些破碎的过往，似乎都成了磨砺出光泽的痕迹。而他的父母，在未曾谋面之前，就已经因为儿子的爱，而对他抱有了善意。
　　那份盘踞在心头多日的紧张和不安，在这一刻，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期待，和一种想要努力去得到认可的决心。
　　“周六晚上……”易词安抬起头，眼神清亮，带着一丝刚刚凝聚起来的勇气，“我该穿什么？需要准备礼物吗？你父母喜欢什么？”
　　看着他终于从被动的不安转为主动的筹划，厉君晏眼底的笑意加深，带着满满的欣慰和爱怜。他吻了吻易词安的额头：“衣服我来准备，礼物我也准备好了，是一套我父亲找了很久的孤本棋谱，和一条苏杭真丝披肩，就说是我们一起挑的。”
　　“那怎么行！”易词安立刻反对，“礼物我要自己准备！”这是他第一次见厉君晏的父母，心意必须由他自己来表达。
　　厉君晏看着他难得露出的执拗模样，低笑出声：“好，都听你的。周末我陪你去挑？”
　　“嗯！”易词安用力点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准备什么才能既得体又能表达心意。或许可以寻一方好的歙砚？或者找一盆珍贵的兰草？他记得信里提到厉母喜欢侍弄花草……
　　看着易词安认真思索的侧脸，阳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光，厉君晏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知道，易词安正在努力地、一步步地，走向他，走向他们的未来。而这份努力，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让他感动。
　　“别担心，”厉君晏将他搂紧，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笃定，“只是吃顿家常便饭。我父母一定会喜欢你的，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易词安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腰间铃铛随着呼吸轻轻作响。窗外阳光正好，岁月静好。那些关于家庭创伤的阴霾，似乎正在被另一束温暖的光，一点点驱散。
　　见字如晤。他虽未见过厉家父母，但那几页泛黄的信纸，已让他仿佛窥见了那个充满书香与温情的家的模样。对于周六的晚宴，他不再仅仅是紧张和惶恐，更多了一份想要靠近、想要融入的期待。
　　因为那里，是厉君晏来的地方，也将是……他们共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