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茶咬痕》忆独眠

24、第二十四章：吾心安处

　　周六的天气格外晴好，秋日高远，阳光透过私宅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铺开一片耀眼的金色。易词安却无暇欣赏这明媚秋光，他站在衣帽间巨大的穿衣镜前，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腰间那条细金链，铃铛发出细微的清响，像是在应和着他内心的波澜。
　　镜子里的人，穿着一身厉君晏为他挑选的浅灰色羊绒针织衫，搭配同色系休闲长裤，剪裁合体，质地精良，将他清瘦修长的身形衬托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过于正式显得拘谨，又透着低调的矜贵感。这身打扮无可挑剔，厉君晏的眼光一向精准。
　　然而，易词安还是觉得不够。他来回转身，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试图找出任何一丝可能不得体的细节。见家长……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让他平日里引以为傲的从容镇定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有那几封温暖家书打底，即使厉君晏反复保证这只是普通的家庭聚餐，那种深入骨髓的、对“家庭”这个概念的陌生与畏惧，依旧如影随形。
　　“怎么了？”厉君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沐浴后的清爽气息。他走到易词安身后，双臂自然地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窝，看向镜中略显焦躁的爱人。“衣服不合适？还是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易词安靠进他怀里，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闷：“没有，衣服很好。”他只是……只是控制不住地紧张。这种感觉，比面对最苛刻的导演和最挑剔的镜头时，还要强烈百倍。
　　厉君晏了然，将他身子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双手捧起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看着我，安安。”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像一片沉静的海，“只是回我父母家吃顿饭，不是上战场。我父亲可能会拉着你下盘棋，我母亲肯定会不停地给你夹菜，问你喜欢吃什么。他们都很喜欢你，相信我。”
　　他的指尖温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易词安望着他眼中的自己，那里面映出的慌张和不确定，让他有些窘迫。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过快的心跳，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礼物准备好了吗？”厉君晏转移了话题，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提到礼物，易词安的眼神亮了一些。他拉着厉君晏走到客厅茶几旁，上面放着两个精心包装的礼盒。“这方歙砚，是我托人从徽州老家寻来的，金星匀称，石质温润，厉伯父应该会喜欢。”他打开一个长条形的盒子，里面是一方古朴雅致的砚台，“这条真丝披肩，是苏杭老师傅手工绣的兰草，素雅大方，希望厉伯母不嫌弃。”
　　为了这两份礼物，他暗中打听、挑选了许久，花费了不少心思，只想表达自己的尊重和心意。
　　厉君晏看着那两件显然花了心思的礼物，又看看易词安眼中小心翼翼的期待，心中软成一片。他揽过易词安的肩，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他们一定会喜欢的。我眼光真好，找的伴侣又好看又贴心。”
　　易词安被他逗得脸颊微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心底的紧张却奇异地消散了不少。
　　出发时，已是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城西老宅区的林荫道上，越靠近目的地，易词安的心跳就越发不受控制。他端坐在副驾驶座上，手指紧紧攥着安全带，目光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试图用深呼吸来缓解紧张。
　　腰间那串金铃，因为他细微的颤抖，偶尔发出极轻的“叮咚”声。这声音平日里是甜蜜的私密，此刻却像是在为他的不安伴奏。
　　厉君晏空出一只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握住。“放松点，”他目视前方，语气轻松，“就当是去片场拍一场温馨的家庭戏，你是最专业的演员。”
　　易词安苦笑一下，这可比拍戏难多了。拍戏可以NG，可以重来，但今晚，他只有一次机会。
　　车子最终驶入一条安静的老街，在一扇低调却气派的黑漆铁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着匾额，写着“静远居”三字，笔力遒劲，透着岁月的沉淀感。厉君晏停好车，绕到副驾驶这边，替易词安打开车门，然后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走吧，我们回家。”他说。
　　“回家”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奇异地安抚了易词安狂跳的心。他深吸一口气，任由厉君晏牵着手，迈步走向那扇对他而言充满未知的大门。
　　门廊下，早已等候着一位穿着得体、面容和善的中年管家，见到他们，微笑着躬身：“少爷，易先生，老爷和夫人已经在客厅等候了。”
　　穿过精心打理、移步换景的庭院，来到主宅门口。厉君晏推开门，温暖的灯光和一阵清淡雅致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宽敞明亮，布置是中式的典雅与现代的舒适完美结合。沙发上，一对气质卓然的中年夫妇正闻声站起身来。
　　厉父厉怀远，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式褂衫，身形挺拔，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锐利却并不迫人，透着饱读诗书的儒雅和久居上位的沉稳。厉母苏婉音，则是一身藕荷色改良旗袍，外搭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乌发挽起，气质温婉娴静，眉眼间能看出厉君晏的影子，此刻正含笑看着他们，眼神温柔而好奇。
　　“爸，妈，我们回来了。”厉君晏牵着易词安的手，语气自然地介绍，“这是词安。”
　　易词安立刻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得体：“厉伯伯，厉伯母，您们好，我是易词安。冒昧打扰了。”他将手中的礼物递上，“一点小心意，希望您们喜欢。”
　　他的心跳如擂鼓，脸颊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但仪态和言辞都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貌。
　　厉怀远接过礼盒，目光在易词安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带着审视，却并无恶意，更像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打量。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温和：“易先生太客气了，人来就好。快请坐。”他打开装有歙砚的盒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欣赏，“哦？这方砚台……金星歙砚，品相极佳，易先生有心了。”
　　苏婉音也接过披肩，指尖抚过上面精致的苏绣兰草，笑容温柔真切：“真漂亮，这手工真好。词安是吧？别站着，快坐，就当在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束。”她上前一步，很自然地拉过易词安的手，引他到沙发坐下，态度亲切得仿佛他是常来的子侄。
　　易词安被厉母温暖柔软的手握着，感受到那份毫不作伪的善意，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厉君晏在他身边坐下，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他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一个保护性的姿态。他笑着对父母说：“词安听说爸喜欢下棋，妈喜欢苏绣，挑礼物可费了不少心思。”
　　“看出来了，都是懂行的好东西。”厉怀远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到易词安身上，多了几分温和，“听君晏说，易先生最近刚拍完陈默导演的戏？陈导要求高，很辛苦吧？”
　　话题引到了易词安熟悉的领域，他稍稍松了口气，斟酌着回答：“是，陈导对艺术要求很严格，是位令人尊敬的导演。虽然辛苦，但能参与这样的作品，是演员的荣幸。”
　　他回答得谦逊得体，厉怀远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苏婉音则忙着张罗茶水点心，将精致的糕点和温热的茶盏推到易词安面前：“词安，尝尝这个，我亲手做的定胜糕，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喝茶，这是君晏他爸珍藏的普洱，暖胃。”
　　她的关怀无微不至，却又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到压力。易词安小口吃着糕点，味道清甜不腻，茶香醇厚，暖流顺着食道而下，似乎连心底的寒意也被驱散了几分。
　　晚餐安排在偏厅的圆桌。菜式是精致的苏帮菜，清淡鲜美，显然是照顾了易词安的口味。席间，苏婉音果然如厉君晏所料，不停地给易词安夹菜，语气温柔地介绍着每道菜的特色和典故。厉怀远话不多，但也会适时地问几句易词安工作上的趣事，或者点评一下当下的文化现象，言谈间透着深厚的学识和开明的见解，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
　　厉君晏则扮演着润滑剂的角色，时而插科打诨，缓解可能出现的冷场，时而在易词安略显拘谨时，自然地接过话题，或者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的脚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易词安的脚踝，像是在传递无声的支持。
　　易词安渐渐放松下来。他发现，厉家的氛围，确实如厉君晏所说，温暖而包容。没有想象中的审视和盘问，没有令人窒息的规矩和隔阂。厉父厉母的关心是真诚的，他们的交谈是平等的。他甚至在不经意间，被厉母讲述的厉君晏小时候的糗事逗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腰间那串金铃，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安静了下来。不是因为他刻意控制动作，而是因为他内心的不安和紧张，已经在这样温馨的氛围中，悄然冰释。
　　饭后，厉怀远果然如约邀请易词安到书房手谈一局。书房里书香弥漫，博古架上陈列着各色古玩。厉怀远的棋风稳健大气，易词安虽不精于此道，但也沉着应对，偶尔一步妙手，还能引得厉怀远抚须称赞。棋局间隙，厉怀远并未过多追问易词安的私事，只是闲聊些诗词书画，气氛颇为融洽。
　　而苏婉音则拉着厉君晏在客厅话家常，目光却不时飘向书房方向，眼中带着满意和欣慰。
　　当晚辈告辞时，夜色已深。苏婉音拉着易词安的手，一直送到门口，语气充满了不舍：“词安，以后常来家里玩，想吃什么告诉伯母，伯母给你做。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看你瘦的。”
　　厉怀远也站在门口，对易词安点了点头，语气温和：“易先生，有空常来下棋。”
　　坐进车里，易词安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静远居”的灯光，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一切，顺利得超乎他的想象。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厉君晏侧头看他，唇角带着笑意。
　　易词安转过头，望向厉君晏。车窗外的流光掠过他俊朗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亮得惊人。易词安的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是释然，是感动，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伸出手，主动握住了厉君晏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尖微微用力。
　　“厉君晏。”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嗯？”
　　“谢谢你。”易词安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谢谢你的父母，谢谢……你给我一个这样的家。”
　　他曾经以为，“家”是冰冷和恐惧的代名词。是厉君晏，带着他看到了“家”的另一种模样——温暖、包容、充满爱意。今晚的经历，像一束强光，彻底照亮了他心底那片关于家庭的黑暗角落。
　　厉君晏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车缓缓停在路边僻静处，然后俯过身，深深地吻住了易词安。
　　这个吻，不带情欲，只有无尽的爱怜、理解和承诺。
　　一吻结束，厉君晏额头抵着易词安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吸交融。他低声说，语气郑重如同誓言：
　　“易词安，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吾心安处，即是吾乡。
　　对于易词安而言，厉君晏的身边，就是他漂泊多年后，终于寻到的，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而那些关于家庭的创伤，似乎正在这个夜晚，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温暖力量，悄然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