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茶咬痕》忆独眠

8、第八章：暖光与冰层裂痕

　　易词安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宁中醒来的。
　　意识先于眼睛恢复，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种被全然包裹的安全感。身下是极度柔软的床垫，身上覆盖着轻暖蓬松的羽绒被，但最主要的温暖来源，是背后紧贴着的、一个坚实而温热的胸膛。
　　均匀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沉稳的鼓点，透过相贴的脊背，一声声敲打在他的感知里。一股清冽而熟悉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点点干净的皂香，将他密密实实地环绕。一条结实的手臂，以一种不会让他感到束缚、却又充满占有欲的力道，横在他的腰间，手掌自然地搭在他的小腹上，掌心传来的温度熨帖着肌肤。
　　没有噩梦，没有惊醒，没有长久以来如影随形、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敢放松的警惕。这是多年来，易词安第一次睡得如此深沉，如此……毫无防备。
　　他缓缓睁开眼，睫毛轻颤，适应着从厚重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清晨熹微的天光。卧室里很安静，只有身后之人平稳的呼吸声，和自己逐渐清晰的心跳。
　　记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渐渐显露出来。片场……刺耳的巨响……失控的恐惧……厉君晏的背脊……车内的温暖……以及，这个怀抱。
　　易词安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羞耻感、慌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如同冰水般瞬间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竟然……竟然在厉君晏的怀里睡了一夜？还睡得如此毫无形象、如此……依赖？
　　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想要立刻逃离这过于亲昵、也过于危险的境地。这违背了他所有的行为准则，打破了他用尽力气维持的保护壳。
　　然而，就在他微微一动，试图挪开腰间那只手的瞬间，那只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身后的男人似乎并未完全醒来，只是出于本能，将怀里试图溜走的“温暖源”更紧地拥入怀中，甚至还无意识地用下巴蹭了蹭他头顶的发丝，发出一声低沉模糊的鼻音，像是睡梦中的呓语。
　　这个全然依赖本能、毫无算计的动作，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易词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所有的挣扎和逃离的念头，在这一刻，奇异地停滞了。
　　他能感觉到厉君晏胸膛传来的稳定心跳，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吹拂在自己发间。这个男人，在商场上杀伐果断、令人望而生畏的厉君晏，在睡梦中，却展现出了一种近乎纯粹的、带着孩子气的守护姿态。
　　易词安僵直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他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个温暖踏实的怀抱里，任由自己沉溺在这短暂偷来的安全感中。阳光透过缝隙，在昏暗的室内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柱，灰尘在光中缓缓飞舞。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他悄悄抬起眼，想要看清身后之人的睡颜，但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和凸起的喉结。易词安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腰间的那只大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感，此刻却只是松松地搭着，带着一种无言的占有和呵护。
　　鬼使神差地，易词安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将自己的手，覆在了那只大手的手背上。
　　指尖触碰的瞬间，他能感觉到厉君晏手上的皮肤温热干燥，带着薄茧的粗糙感。而那只手，在他覆上去之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反客为主，将他的手指轻轻握住，包裹在了掌心。
　　十指交缠。
　　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让易词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胀满。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一直以来用冰层筑起的堤坝。他急忙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他不知道这样躺了多久，直到感觉到身后的呼吸节奏发生了变化，揽着他的手臂也微微松动。
　　厉君晏醒了。
　　易词安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身体也向床边缩了缩，试图拉开距离，脸上迅速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温和却疏离的表情，只是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厉君晏缓缓睁开眼，那双墨黑的瞳孔初醒时带着一丝朦胧，但很快便恢复了清明和深邃。他似乎对眼前的情景并不意外，也没有任何尴尬或不自在。他只是自然地支起身，低头看着蜷缩在床边、眼神闪烁的易词安。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沙哑，低沉而性感，“感觉怎么样？”
　　易词安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着眼睫，盯着羽绒被上的花纹，低声道：“好……好多了。谢谢厉先生。”他的声音还有些干涩。
　　“嗯。”厉君晏应了一声，没再多问昨晚的事情，也没提及那个拥抱，仿佛那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一夜。他掀开被子下床，动作利落，“我去让人送早餐上来。你想吃什么？”
　　他表现得太过正常，太过坦然，反而让易词安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设想过厉君晏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追问、试探、甚至借此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却唯独没料到是这样平淡如水的处理方式。
　　“都……都可以。”易词安有些无措地回答。
　　厉君晏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向浴室。很快，里面传来了淋浴的水声。
　　易词安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在巨大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灯，心乱如麻。厉君晏的态度，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也让他更加看不清这个男人的心思。
　　早餐很快被送到套房的小餐厅。是清淡的中式早点，粥品，小菜，还有一笼晶莹剔透的虾饺。厉君晏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家居服，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两人相对无言地吃着早餐。易词安食不知味，机械地喝着碗里的粥。厉君晏倒是吃得从容，偶尔会用公筷给易词安夹一个虾饺，或者将他可能喜欢的小菜推到他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久。
　　“陈导那边我打过招呼了，你这几天安心休息，不用想剧组的事。”厉君晏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语气平淡地告知。
　　易词安抬起头，有些急切：“不用，厉先生，我没事了，今天就可以……”
　　“易词安。”厉君晏打断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需要休息。这不是商量。”
　　他的语气很淡，却有一种天生的权威感，让易词安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抿了抿唇，知道自己无法反驳。昨天的崩溃是事实，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也确实不适合立刻投入高强度的工作。
　　“至于那个拟音师，”厉君晏端起旁边的咖啡，轻啜一口，眼神掠过一丝冷意，“已经处理了。只是意外，以后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易词安却从中听出了某种铁血手段的意味。他丝毫不怀疑，那个制造了意外的拟音师，此刻恐怕已经远离了这个剧组，甚至这个行业。厉君晏在用他的方式，为他清扫出一片“安全”的区域。
　　这种被强势保护的感觉，让易词安心情复杂。一方面，他感激这种呵护，另一方面，那种无所遁形的、被掌控的感觉又让他隐隐不安。
　　吃完早餐，厉君晏接了个电话，似乎是公司有急事需要处理。他对着电话那边简洁地下了几个指令，然后对易词安说：“我出去一趟，下午回来。你可以在套房休息，也可以让司机送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助理稍后会送些你的日常用品过来。”
　　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丝毫没有过问易词安自己的意愿。
　　易词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厉君晏看了他几秒，忽然走上前。易词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厉君晏停下脚步，没有继续靠近，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易词安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
　　他的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易词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最终，都化为一句低沉的叮嘱：
　　“易词安，别怕。”
　　说完，他收回手，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套房。
　　门被轻轻带上。
　　易词安独自站在原地，脸颊上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灼热的温度。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脸，耳边回荡着厉君晏最后那句话。
　　“别怕。”
　　怕什么？怕过去的阴影？怕未来的不可控？还是怕……此刻心里悄然滋生的、对这份强势温柔的依赖？
　　易词安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厉君晏坐进车里，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阳光洒满整个城市，却照不进他此刻迷雾重重的心。
　　冰层已经出现了裂痕，有暖光试图渗透进来。
　　可是，他该放任这裂痕扩大，去拥抱那未知的温暖，还是该用尽力气，将这裂痕重新冰封？
　　易词安第一次，对自己坚守了多年的生存法则，产生了巨大的迷茫和……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