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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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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输蒙伤势重,冬日又冷,故而他卧床修养大多时候都在沉沉昏睡。
谢寒喻就趁这时候帮他换药,握着医书在床边守上片刻,而后起身去找师兄讨教,再忙得脚不沾地,一天见不着人。
这日公输蒙小憩醒来,伤处已经换好了药,他掀开被褥下床练功,拳风呼呼响。
这动静令窗边孤赏冷冬林景的师兄转过头来:“他说的没错,你果然要练功。”
公输蒙分神一瞥,看他蒙着眼颇有些落寞,善心大发地回他:“关你什么事?”
师兄宽容笑笑:“不过我受人之托劝阻两句罢了……那位常来的,是你什么人?”
“常来的?”
公输蒙停下动作,似乎当真没有察觉病榻跟前日日有不速之客到来,有些期待的问:“你说谁常来?”
师兄嗤笑:“你瞧我这模样,我如何清楚是谁常来。”
“那你废什么话?”公输蒙胸口发闷,背过身接着打他的拳。
其实他自己清楚,这书院里头能来看他的无非就两个人,大忙人霍桐和跟在大忙人身后当牛皮癣的谢寒喻。
“停停停!”师兄听见拳风再度响起,力道远胜从前,免不得替他胸痛。
“那位师弟来去总是匆匆,想来外头事情不少,嗓子都哑成那样还要托我看顾你两分。你这样不领情,简直令人心寒。诶,臭脾气,你自个究竟清不清楚院中无人乐意同你相处?”
公输蒙听这描述只当是霍桐来了,心口暗自一暖,但转而记起谢寒喻自他伤起还没露过面,又有些恹恹。
只是这师兄说话也不好听,公输蒙不乐意跟他虚与委蛇:“再多嘴,我让你清楚我这一拳头能打掉多少颗牙。”
真是半分客气也不给,师兄沉默一瞬,兀自闭上嘴,摸索到桌边的油纸包,拿起一块肉干嚼起来。
可惜了,那么知礼谦逊的师弟摊上这么个朋友。
这日后公输蒙在医院又住了两日就打定主意回玄三院修养。
玄三院院门半开,白霜铺了满地,竹林萧索,冬日的幽寒为小院平添几分荒凉之气。
自从谢寒喻离开卜院,三两日中总有两日宿在外头,哪怕夜里回玄三院来,次日也是急匆匆就走了,哪怕是霍桐也难得跟他打个照面。
公输蒙并不知内情,将行李往石桌上一搁,一等就等到深夜。
月上中天,霍桐忙完事情回来,瞧见公输蒙衣着单薄端坐院中,稍稍一惊,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伤恢复得如何?”
公输蒙探头往他身后看,没见着旁人,又默默收回眼神,只问:“我好的很,地动的事还没收尾?”
为了镇压那次地动不止公输蒙重伤,好几个学子也命丧当场,损失可谓惨重。
除了处理地动事宜,霍桐还有阵法要布置,也是忙了好一阵。
“外头冷,进屋里说。”霍桐呵出一口白气。
这道水雾飘摇着略过草棚顶,草棚底下的竹架子里还铺着肉干晾晒。
那色泽一看就是谢寒喻的手艺,公输蒙多看了两眼,但想说的话还是没问出口。
更漏已过三更,夜色冷郁,呼进鼻中的寒气比刀剐人。
谢寒喻将洗净指缝中的血,将医书手记细致收好,俯身吹灭油灯。
院中还有师兄在忙,见他出来,笑着点头,寒暄罢又继续埋头于自己的事情。
往日谢寒喻甚少在夜中出游,不曾知晓哪怕夜深至此,书院中仍有一个地方昼夜有光。
临出门前,谢寒喻本想绕路去看看公输蒙,却扑了个空,料想他应是呆不住回去了。
院门并未落闩,谢寒喻一推门就开了,他反手轻轻推上,这是这些日子跟霍桐的心照不宣。
此时院中地上白白一片,像落了层雪,踩在上面跟枯草一块吱嘎响。
谢寒喻蹑手蹑脚关上厅门,垫着脚走到西房门口,自以为动静够小,却听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只见霍桐肩披外衣,长发如瀑垂落,唇红齿白,发黑面如桃,笑容一如往日温和:“外头冷不冷?”
谢寒喻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嘶哑:“不冷。可是我吵醒飞檐兄了?”
不苛责他扰人好梦,也不干涉他做的决定,问什么说什么霍桐总是很有分寸,这让谢寒喻习惯毫无保留向他敞开心扉。
“是我自己睡不着。”
霍桐极轻地摇了下头,伸手去拉谢寒喻,被他的手狠狠冰到。
他的脸色跟着沉了两分,不由分说将谢寒喻双手拢在自己手心,呵了口气,四只手并在一起揉搓。
“手都冻成石头块了,怪不得你说不冷,这双手还想不想要了?”
二人此刻手握着手,脚尖碰脚尖,挨得极近,霍桐略带责备的关心随热气一股脑钻进谢寒喻的脖颈间,捏松了他紧绷的肩膀。
谢寒喻的手热起来,心也跟着热起来,连日来的疲惫都轻易地被这句话一扫而空。
“飞檐兄……”谢寒喻呢喃着,双肩微沉,将头抵在霍桐肩上,贪慕从他身上传过来的一点温度。
霍桐呼吸放缓,不顾谢寒喻浑身冷意,将他拥入怀中,“我在呢。”
他的声音像把小刷子挠在谢寒喻心上,飞檐兄待自己也太好了,幸好,幸好。
幸好,他不知道我的心意。
霍桐呼吸一滞,松开谢寒喻的手,弱弱发问:“你、你说的是什么心意?”
这下轮到谢寒喻头皮发麻,他略微仰头,慌乱地看向霍桐。
一瞬间,无数个理由从他脑海中闪过,谢寒喻抿紧嘴唇,下定决心坦诚相待:“我,心悦你。”
时至此刻,霍桐依旧温柔,“可是寒喻,我是男子……”
“我当然知道。”谢寒喻有些急切地解释。
看着霍桐担忧的目光,谢寒喻破罐子破摔,自剖一颗真心:“我也是男子,我只是心悦飞檐兄。”
顿了顿,他又说:“只是心悦你。”
并非是喜欢男子,只是喜欢这一个人而已。
外面二人再说些什么,公输蒙已经全然听不见了,他的脑袋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什么叫心意。
什么叫我也是男子,但我心悦你。
原来谢寒喻并非贪图富贵,而是图霍桐这个人吗?
但是什么叫我心悦你。
公输蒙觉得自己不止耳朵坏了,脑袋也坏了,平生第一次碰见这么难想明白的事情。
但是霍桐这人有什么好的,谢寒喻为什么要心悦他?
公输蒙怎么也没想明白,直到天光沿着窗户攀上手背,他才蓦然惊醒,自己竟然想谢寒喻想了一晚上。
房中另一人静卧安眠,他却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干脆起身穿衣去院中练功。
情意被霍桐委婉谢绝之后,谢寒喻亦是一夜未眠,听见院中历历破风之声,竖耳分辨半晌,心道不好,匆匆捞起衣服往身上披。
公输蒙剑招方才练到第三页,就听见西房的窗户吱嘎一声被推开。
“公输兄,你伤还未愈,还是不要练功为上。”
谢寒喻伏在窗棱上,白衣浓唇,声音喑哑,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公输蒙只瞧了一眼就急忙收回眼神,学着往日的腔调硬声硬气地说:“你管不着。”
“我如何管不着?”谢寒喻说罢便合上窗户,接连推开两扇门走到公输蒙跟前。
谢寒喻拿指头往人伤处上一戳,疼得公输蒙龇牙咧嘴,但他笑得坦荡:“你瞧,会疼。”
“那又如何,我情愿疼。”公输蒙退了半步,重新挽起剑来。
谢寒喻追上前,拦下他起势的动作:“我废了好大的劲才请人把你救活,你怎么就这般不拿自己当回事?”
公输蒙垂眸,他此刻才看清楚谢寒喻眼下青黑,双目泛红,许是为了霍桐的事一夜未眠。
也不知霍桐是应了还是没应,让他挂心成这样。
公输蒙愤然偏过头,话语在清晨的寒气里愈发冰冷:“既如此,下次便不必劳烦,只管袖手旁观看着我死就好。”
谢寒喻着急起来:“这是什么话,我为医者,怎么能……”
“阿蒙。”
一听见霍桐的声音,谢寒喻的脊背微不可见地挺直两分。
霍桐本人缓步走来,神色如旧:“寒喻也醒这么早?”
谢寒喻扭头笑笑:“是啊,这不是有人不顾伤势硬要练剑嘛。”
他就算一夜未眠,面对霍桐时,眼里还是闪着光。
公输蒙瞥一眼谢寒喻,又睨一眼霍桐,眉心拧起,将剑丢进谢寒喻怀里,自己默不作声往外走。
谢寒喻踉跄接住了剑,看着公输蒙离去的背影,无措地叹了口气。
霍桐笑眼有如春风,看向谢寒喻道:“真好哇,还能见到你们俩打打闹闹。”
“这算什么……”
谢寒喻摸了摸脖颈,话到一半便收了声,神色认真地问霍桐:“飞檐兄,你说阿蒙何时才能对我都几分好脸色?”
霍桐拍拍他的肩,给他鼓劲:“等你多当着他的面叫几声阿蒙,没准他那臭脾气就硬不起来了。”
这声“阿蒙”谢寒喻不是没当面叫过,可那也是为了叫醒即将昏迷的公输蒙学着霍桐的语气叫的。
要是真敢当着公输蒙的面叫他乳名,只怕能被他当场捶成肉酱,谢寒喻也不例外。
二人因此寒暄了一阵,霍桐抬头看过天色,天光将明,文院还有要事。
他同谢寒喻话别,转身进房穿衣洗漱。
谢寒喻担心他无暇用膳,特地收捡些果脯和肉干送给霍桐。
霍桐并未推辞,仍旧以兄长的姿态摸了摸谢寒喻的头发,“有劳寒喻了。”
他离开后,谢寒喻久等公输蒙不归,只好将油纸包放在门外,提着他的书袋回了医院。
谢寒喻在医院有许多新东西要学,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因而这一别又是数日。
夜色渐深,公输蒙往院门外张望片刻,没见着人影,又将目光收回来专心擦剑。
他原先的剑已经折断,这柄是请人新铸的,用起来不顺手,叫人恼火。
公输蒙狠狠将剑推进鞘里,铜钱剑穗晃了晃,他语气不爽:“你说好端端的,他去学什么医啊,笨手笨脚,去了也是给人家添麻烦。”
霍桐的目光勉为其难从书上挪开片刻,奇怪地看他一眼,轻声嗤笑:“你何时这般多管闲事了。”
他其实想骂狗拿耗子的。
公输蒙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昂起下巴威胁:“你也少管闲事。”
这时,院门一响,谢寒喻提着他的旧书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