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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不会无聊的旅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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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渐强,吹得船体微微摇晃,天际线处堆积起浓重的乌云,预示着前方航路未必平坦。金靠在冰冷的金属船舷上,望着下方翻滚的墨蓝色海水,只觉得胸口堵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郁气。
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磨牙的力度,低低地响起,像是在质问这片无垠的大海,又像是在嘲讽自身所处的这个荒诞时代:
“这个烂透了的世界……真是盛产……反社会巨婴。”
他的话语淹没在风浪声里,但足够清晰地被身旁的帕里斯通捕捉到。
帕里斯通没有立刻回应。他甚至没有看金,只是优雅地调整了一下因海风而微微飘动的衣领,然后,他才缓缓转过头,脸上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挑衅的疑惑神情,仿佛金刚刚说了一句非常不合逻辑的话。
“不然呢?”帕里斯通的声音平稳如常,甚至带着点探讨学术问题般的耐心,“金先生,您认为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一个按照教科书道德规范运行的充满温情脉脉的互助与无私奉献的理想国?”
他微微偏头,金色的发丝拂过额角,眼神清澈得近乎残忍。
“那样的世界,只存在于童话幻想中,而并非你我脚下所站的这片土地,”帕里斯通摊了摊手,做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手势,“在这里,力量、智慧、资本、情报,乃至异常本身,才是硬通货。规则由掌握这些的人书写,或者打破。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遵循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我利用规则,玩弄人心,攫取我想要的乐趣和位置。这一切,在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下,何错之有?”
帕里斯通向前走了一步,靠近船舷,与金并肩望着那片愈发阴沉的海域,语气里没有丝毫愧疚或不安,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我利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或者说,利用了规则之间的缝隙和规则的脆弱性,获取了我想要的东西——刺激的博弈,顶尖的对手,足以影响局势的位置,以及……”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匿名者,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一些意想不到的馈赠和理解。我活得很好,很充实,甚至可以说很幸福。”
帕里斯通转过头,直视着金那双因愤怒和困惑而灼亮的眼睛,真诚地发问,仿佛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那么,按照您的逻辑,金先生,我现在应该为此而感到羞愧吗?应该为自己没有在泥泞里挣扎,没有在平庸中腐烂,反而侥幸活得如此顺遂而忏悔而赎罪吗?我现在应该为我活得太好而感到罪孽深重?然后呢?放下一切,去某个角落隐居,或者把自己捆起来送到道德审判庭,祈求宽恕?”
帕里斯通没有等金回答,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海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他的目光凝于虚空一点仿佛在与那个已逝的镜像进行无声的交流。
“金先生,这个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罪孽,”帕里斯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哲学般的冰冷彻骨,“那就是良知。”
“良知,是束缚,是枷锁,是自我折磨的源泉。它让你在掠夺时手软,在复仇时迟疑,在享受时不安。它是一切痛苦与矛盾的根源,”帕里斯通的语气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愉悦腔调,“而没有良知,何来罪恶感?何来忏悔的必要?”
帕里斯通抬起手,指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平稳的心跳。
“而我,很幸运。我天生就缺少这副枷锁。所以,我感受不到你所说的罪孽。我的行为,对我而言,只是基于兴趣和利益的选择。我伤害他人,并非出于仇恨,而是因为这样做有趣,或者能达成我的目的。我获得的一切,在我看来,只是我选择这条路所自然产生的回报。”
帕里斯通的嘴角缓缓勾起,那笑容不再带有丝毫伪装,是一种赤裸裸的对自己本质的坦然承认,甚至带着一丝欣赏。
“我会像我的镜像一样,”帕里斯通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享受这个由混乱、力量与博弈构成的人生,直到最后一刻。享受每一次精心策划的搅动,享受每一位值得期待的对手,享受这个世界回馈给我的所有乐趣。直到某个终点。”
就在这时,帕里斯通忽然转过头,对着金,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可以说是纯粹愉悦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任何阴霾,只有一种孩童发现新玩具般的开心。
“如果有人,”帕里斯通的声音轻快起来,“看不惯我活着的方式,看不惯我呼吸的姿态,并且真正拥有那个能力,不是靠着运气或者一时的爆发,而是靠着绝对的实力和精密的谋划,最终将我逼入绝境,取走我的性命……”
“那么,我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期望——”帕里斯通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诚挚的祝福,“我的鲜血,我的死亡,我最终流露出的表情,能够为那位成功者带来极大的无与伦比的愉悦。”
他微微闭眼,仿佛在想象那个画面,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满足感:“想想看,那该是多么精彩的一幕!一场足以终结我的倾尽全力的对抗!能死在那样强大的对我充满厌恶,或者别的什么激烈情感的存在手中,见证对方在达成目标时可能流露出的狂喜或解脱。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终极的娱乐和馈赠啊。这难道不正是对我这一生,最完美的最具诗意的盖章认证吗?”
“毕竟,”帕里斯通理所当然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某种奇异的缅怀与共鸣,“能死在值得的对手手中,本身就是一场盛宴的最高潮,是回馈给胜利者最棒的奖品,不是吗?我的死亡,若能成为他人极致的快乐源泉,那它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金听着这番惊世骇俗的死亡观,看着帕里斯通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甚至带着点期待的笑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后退半步,像是要远离某种不可名状的污染源,从牙缝里挤出怒吼:“疯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需要有人清除你,我绝对……绝对只会把你当成一堆需要处理的垃圾!不会有任何感觉!更不会有什么狗屁愉悦!”
帕里斯通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言语,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了。
“金先生,金先生……”帕里斯通的语气带着一种温和的责备,如同在纠正一个说谎的孩子,“说谎,是不对的哦。”
帕里斯通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金所有的防御,直抵内心。
“您看,您对我那位已然逝去的镜像。他的死亡,他的终局,他最后那番算计。难道没有在您心中激起一丝半点的伤感吗?没有一丝对于如此极致,如此纯粹的智慧与意志就此消散的怀恋吗?”
帕里斯通向前一步,逼近金,声音不高,却带着致命的穿透力:
“您对那个作为我镜像的匿名者的死亡,尚且无法完全无动于衷,甚至可能在某个夜深人静时,会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惋惜,或许是震撼,或许只是纯粹的意难平。您无法彻底将他从您的认知中抹去。他的存在已然在您心里占据了位置,哪怕那个位置伴随着恼怒和荒谬感。”
他停顿了一下,让海风灌满两人之间的沉默,然后才抛出那最终的一击,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念一首残酷的诗。
“那么,金先生,您又怎能如此笃定地宣称,您对我——这个活生生的与您纠缠了更久,带给您更多麻烦与乐趣的,与匿名者共享着某种核心特质的帕里斯通·希尔的死亡,能够真正做到完全彻底毫无波澜的无动于衷呢?”
“我的死亡,难道不会在您浩瀚如星海的记忆里,也投下一颗小小的或许不那么愉快但绝对无法忽视的石子吗?”
“毕竟,”帕里斯通最后轻声总结,眼神仿佛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未来,“我们可是一起喝过酒,一起吐槽过同一个绝世奇葩,一起被迫开阔了眼界,甚至可能还要一起走向某个未知终局的老朋友啊。”
金彻底僵住了。
他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逻辑的绝境。
否认对匿名者的死亡有任何感触?那是撒谎。他自己都无法欺骗自己。匿名者的死,确实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定义的痕迹。
而一旦承认了这一点,他就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宣称会对帕里斯通的死亡毫无感觉。因为他们之间的联系,比他与匿名者之间更加深厚,更加纠缠不清。他们是敌人,是对手,是麻烦,是某种扭曲意义上的同行者。
帕里斯通的死亡,注定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垃圾清理”。它会是一个时代的注脚,一个传奇的落幕,一个他金·富力士生命中一个巨大变量的消失。
无论他愿不愿意,承不承认,帕里斯通·希尔这个人,早已成了他人生叙事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哎呀,现在仔细想想,”帕里斯通仿佛恍然大悟般,用指尖轻轻点着下巴,“我的镜像,从一开始就把你拉入了这场局中。他通过你的手机联系我,让你成为这场心理风暴的见证者,参与者,甚至某种程度上,被迫的共犯。”
帕里斯通的目光锁定金,一字一句地,将那个金一直试图忽略或否认的事实,血淋淋地剖开:
“这难道不恰恰说明,在我镜像的判断里,你,金·富力士,也是被他看中和托付的人之一吗?”
“他不仅仅将骨灰和知识托付给了我这个镜像,也将见证和铭记的责任,同时托付给了你。”
“我们俩,从一开始,就被他捆绑在了一起,共同承载了他那庞大的扭曲的遗产。”
帕里斯通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奈又愉悦的姿势,仿佛在展示一个既成事实。
“所以,金先生,无论你多么想否认,多么想仅仅把我当成垃圾清理掉,你都无法摆脱这个事实了。你和我,我们,都成了那位已逝之人的继承人。你对我可能没有愉悦,但必然会有反应,强烈的反应。而这,正是他,以及我,所乐见的。”
“所以,尽情地厌恶我,试图清除我吧。但请记住,当你动手时,你杀死的,不仅仅是一个危险的垃圾。你杀死的,是你自己复杂情感的一部分。”
“金先生,”帕里斯通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后的总结,“享受这场旅程吧。无论是探索,是博弈,还是最终的清算。”
“我期待着,金先生。由衷地期待着。”
海风呼啸着穿过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
金站在原地,如同被冻僵。帕里斯通的话语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侵入他的大脑。
清除帕里斯通?那不过是清理掉一个具体的麻烦。但这个麻烦所代表的那个体系,那个孕育并奖励这种麻烦的烂透了的世界,依然存在。
金甚至可悲地意识到,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个体系的一部分。他探索未知,追逐危险,某种程度上,不也是在享受着这个混乱世界所提供的极致的乐趣吗?他和帕里斯通,不过是享受的方式不同,一个相对光明,一个彻底黑暗,但驱动力深处,或许都藏着对平庸和束缚的同样深刻的厌倦。
“哈……”金发出一声干涩的近乎自嘲的苦笑。
他改变不了世界,也改变不了帕里斯通。
他甚至无法彻底摆脱那个已死之人留下的阴影。
他能做什么?
继续探索。继续前行。继续在这个烂透了的世界里,按照自己认可的方式活下去。然后,在某个注定的时刻,面对帕里斯通,做出他必须做出的选择。
也许那时,他会扣动扳机,或者挥出拳头,带着清除垃圾的决绝。
但他知道,在某个更深的地方,他或许会感到一丝对方所期待的怀念?或者,至少是一丝……波动?
帕里斯通的声音在一旁悠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看来,金先生,您终于开始接受现实了?”
金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缓缓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望向那片越来越近的象征着终极混乱与未知的黑暗大陆,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同磨砺过的刀锋。
“现实就是,”金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力量,一种认清了世界的荒诞之后反而生出的近乎顽固的坚定,“我会接着探索下去。”
世界的规则烂透了?奖励变态?孕育疯狂?
那又怎样。
他金·富力士,首先是一个猎人,一个探索者。他的好奇心,他对未知边界的渴望,是比任何道德困境,任何系统性的扭曲更为纯粹更为强大的驱动力。
匿名者可以将人心作为标本解剖,帕里斯通可以将世界作为棋盘玩弄。他们享受他们的乐趣,他们践行他们的最优解。
而他的乐趣,他的最优解,就在前方——在那片连规则都尚未成型连疯狂都需要重新定义的暗黑大陆。
他金·富力士,依然可以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未知,用自己的双手去触摸真实,用自己的大脑去理解那些超越常理的存在。这是属于他的道,混乱与邪恶无法玷污的道路。他不是要去改变世界,那不是他的工作。他是要去发现,去拓展认知的边界。哪怕拓展后的版图上,揭示的是更深的黑暗,更彻底的荒诞,那也值得。
因为知道,本身就有价值。
“看来,这趟旅程……”帕里斯通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的叹息,唇角弯起的弧度,既是对金的回应,也是对自己,以及对那个无处不在的镜像的低语。
“无论如何,都不会无聊了。”
对于帕里斯通·希尔而言,这就足够了。
他调整了一下站姿,依旧优雅从容,仿佛不是即将踏足吞噬生命的险地,而是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
舞伴已经就位,舞台已经搭好。
他只期待,这场演出,能足够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