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分寸 ...
-
书桌上的纸张一页页翻过,窗外春去秋又来,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年头。
静苑不似从前那般荒芜,院子中那棵状元红桂长高了许多。枝头挂着成串的花骨朵,白青的部分开始渐渐转为灿红。
现下已经是八月初,再过半个月,花苞便会犹如团团赤色火焰,完全绽开。
花圃中,花开正艳。
偶尔会飞来几只秋蝶,停在一株赛西施的花瓣上。
三种花花期不大相同,却都巧合地囊括了八月。
女孩梳着一垂鬟分肖髻,头上一支精巧别致的珍珠玉簪,发尾束着一条红色发带。
如同五年前那样,她蹲在花圃旁,小心拨弄着面前的花。
院门口响起一道沉重的咳嗽声,听见动静,温露月立即站起身子。
看到来人,她皱了下眉,快步小跑了过去,嘴里小声嗔怒着:“祖父,你又不听话。”
她睁着一双大大的圆眼,一边搀扶着他,一边埋怨道:“前几日大夫才说了,入秋天气渐凉,您才受了风寒,不应该外出走动。”
温泊远佯装委屈,叹了声气:“老头子成日躺着,骨头都要散架喽!”
温露月轻哼了声,不理他,动作却很轻缓,仔细扶着他在走廊坐下。
廊前放了一张紫檀木软椅,铺着厚实的水纹毛毯子,很是暖和。
见状,温露月似乎还是不放心,又转身进了书房。
小女孩从里面拿出一张薄毯,盖在男人的膝头,才满意地拍了下手。
温泊远无奈,却也没反抗,像一个小孩子似的乖乖坐在椅子上。
女孩身量长高了许多,脸蛋也逐渐长开,比起三岁时少了些圆润。
不变的,是那双亮晶晶的大眼,此刻正盯着院中的花儿发呆。
近两年,除了下午两个时辰,温泊远鲜少会来静苑。
一则上了年纪,身上总是多出些小毛病。二来,该教授的,他也教得差不多。
如今,两个孩子已经可以自己完成许多课业。
特别是谢君谪,天赋异禀,完全可以出师,独当一面。
顺着她的视线,男人看到了满院子的花。
凉风拂过,还剩几朵花瓣,如山巅白雪,微微摇曳。像雨后草木,散发出着淡淡的清甜香气。
温泊远轻叹了句:“这玉簪花倒是好看。”
提到这个,温露月眼角挂上一丝落寞,闷闷道:“再过几日就要谢了。”
当初谢君谪选的花种子,是玉簪花。
可惜,到了八月,这玉簪花就要完全败了,现下只剩几朵残留着。
瞧见孙女情绪不对劲,男人捋了下胡子,高声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君谪?”
这个法子意料之中的奏效。
温露月转过身,语气轻快:“过几日就是秋闱,君谪哥哥这几日在府中温习呢。”
温泊远愣了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是如此。”
许久未入朝堂,他都要快要忘记科举的时间了。
算了算日子,明日便是八月初五,温泊远担忧道:“阿月的生辰?”
女孩眸子微动,提起一边嘴角:“像往年一样,我们凑在一起吃顿家常饭就好。”
自从长大懂事了些,她没有主动提出过要过生辰。
前几年的生辰,温泊远总会让厨娘给她做一大桌子喜欢吃的饭菜,还会给她买许多好看的礼物。
而谢君谪,也不知不觉陪着她,过了五年的生辰。
只是秋闱将近,明日,他或许不会来温府了。
-
次日一早,温露月还在睡梦中,窗外便响起了阵阵鸟鸣声。
声音悦耳动听,此刻,却像极了身处鱼龙混杂的市井。
女孩翻了个身,双眉紧蹙,将头深深埋入织金锦被中,试图隔离外面的喧嚣。
死鸟,再吵就把你的舌头拔掉!
过了几息,窗外的动静没停,反而愈加明显。
“小姐,该起了。”侍女压低着声音,轻柔地朝床上唤道。
“小雨姐姐,你再让我睡会。”
她人依然裹在被褥里,只露出一撮头顶的绒发。
女孩软着嗓子,说话声也越来越低,“就一小会。”
小雨看了下天色,弯着腰更靠近了些,无情地提高了音量:“小姐,谢公子已经到了许久,正在静苑等着呢。”
下一瞬,被子被一把掀开,温露月猛地起身,睁大眼:“什么?”
她旋即起身,胡乱套了一件衣裳,匆忙梳洗一番。
自己随意挽了下头发,仅用一根簪子束着。
即将跨入院门的那一刻,温露月缓缓停下了脚步,就那样站在门口,安静地看他。
少年站在那颗状元红桂下,抬着头,表情没入光影中,看不清晰。
十三岁的年纪,比同龄人身形高大了许多,比起五年前,不再显得那般瘦弱。
比起懵懂的年幼时,两人的关系明显拉近了不少。
但似乎,随着年岁渐长,某种潜藏的隔阂在心里生根发芽。
她嘴唇碰了下,刚想出声叫他,同一时间,少年若有所感地转过身,抬起眸朝她望来。
他似是在笑,嘴角却勾得极其微弱:“阿月妹妹。”
八月的日光并不刺眼,隔着斑驳的斑点,一双冷静从容的眸子直直撞入眼底。
衣袖中的手不安地攥着,温露月半垂下眼,试图掩盖住眸中的局促。
不过瞬息,她抬眸扬起嘴角:“君谪哥哥。”
谢君谪颔首,阔步朝她走了过来。
注意力一直被他吸引,她这时才发现,院中的石桌上,摆放了一个精致的锦盒。
“坐吧。”见她神情恍惚,他罕见地打趣了她一句,“怎么,几日不见,不认识我了?”
温露月小步跑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眼神直勾勾望着面前的盒子。
谢君谪把盒子推过去了些,“打开看看?”
“可以吗?”温露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的表情。
他诧异地望过来,冷不丁地吐出几个字:“今日转性子了?”
听到熟悉的语气,女孩偷抿了下嘴唇:“我以为,你今天不会过来呢。”
她一边解开盒子上的绦带,一边开始絮叨着:“再过几日就是秋闱,温习课业定然很累吧,今日你不用专程来给我送礼物的。”
话虽如此,但是见到谢君谪一早就来了温府,她心里还是暖暖的。
谢君谪没看她,垂着眸,眼神空洞地盯着盒子:“无妨,今后应该不会有什么闲暇的时间,不会经常来了。”
她顿住,只听他淡淡地继续道:“乡试过后,另有要事。”
温露月停住手,不再动作,皱着眉不悦道:“因为那个女人说的话,所以你不想来温府了吗?”
之前怕他生气,她一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没有提起这件事,就是不希望在乡试之际,还给他添堵。
很快,她又补充道:“算了,我不想听。”
谢君谪接过她手中的锦盒,语气轻缓:“温夫人说得没错。”
“大错特错!她哪里有资格置喙?”温露月愤愤地站起身子,唇线紧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记忆一瞬间被拉回几年前,每次她不高兴的时候,她总是会这样。
双手叉腰,生气地鼓着小脸,嘴巴不停歇地嘟囔。
谢君谪低头,慢条斯理地解着剩下的绦带:“她虽惹人生厌,但那些话却说的没错。”
罗氏并无权过问温露月的事,至于谢君谪,她更不够格。
前几日下学出府的路上,温府一个小厮慌不择路,径直撞到了他身上。
下人手上端着一盆水,神色匆匆,看不见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谢君谪并不是什么娇气的公子哥,相反,很多时候,他都很会隐忍。
胸前的衣衫被打湿,他皱了下眉,想起马车上备着一套衣物才没出声。
本不欲怪罪那小厮,叫小井打发了便要走。
可谁知,那小厮惶恐地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衣摆,百般祈求:“谢公子,奴才不是故意的,若被夫人知道,定会打断奴才的手。”
下人毛手毛脚,冲撞了贵人,大抵是要受些责罚。
谅他是无心之失,谢君谪不愿为难他,自然也不想他因此受罚。
他毕竟是外人,不清楚温府惩处下人的法子,只得低声朝小井侧目吩咐:“去找温府的管家说一声。”
提前打一声招呼,这小厮应当不会因为此事受到影响。
小厮倒是不再缠着他,倒是耽搁了这小会时间,温露月在后面跟了出来。
“君谪哥哥,你的衣裳怎么打湿了?”
女孩惊讶地盯着地上那滩水渍,还有跪在他脚边的小厮。
小厮身形有些眼熟,她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又掏出手帕,递给谢君谪:“擦擦吧。”
谢君谪摇头:“我等小井回来,马车上有备用的衣裳。”
温露月不知道小井去了何处,水滴随着长衫滑落,一盆水,起码浇上了一大半。
她靠近了些,动作自然地揪起少年的衣衫:“先把外衫脱下来吧,湿漉漉的,着凉了怎么办?”
谢君谪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妥:“无事,我身子骨没那么弱。”
只半炷香的功夫,他又打小练拳习武,这般情况,无甚影响。
恰在此时,一道熟悉却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阿月?”
温露月怔了瞬,恍惚地侧过身。
她许久,没有见到过温器了。
自从几年前那一巴掌后,她没有主动去过一次芜林院。
介于养在温泊远膝下的缘故,除了重大的节庆日子,他们鲜少见面。距离上一次,应该是端午,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见到她旁边的少年,男人语气更冷了几分:“这是怎么回事?”
“这谢公子怎湿着衣衫站在这,你们是如何做事的?”搀扶着他的女人突然惊呼出声。
罗氏语气不高不低,却足够周围的所有人听见。
四周的下人纷纷跪拜在地,小声呼吸着,不敢出声。
温露月的手还揪着少年的衣袖,两人隔着不到半步的距离,动作看起来亲昵至极。
罗氏轻咳了声,“阿月,谢公子毕竟是外男,这些事你吩咐下人去做便好。”
小女孩厌恶地别过眼,冷笑了声:“君谪哥哥是我的兄长,我为他擦干一下衣裳怎么了?是哪些碎嘴巴子,连这点小事都要抓着不放?”
女人一怔,讪讪地低下头,拉了下温器的衣袖,委屈地嗔了声:“老爷,妾身只是为了阿月着想,毕竟男女大防……”
“你闭嘴!我才八岁,有什么可防的,我看,得多防防你这种人才是!”
随着逐渐长大,温露月早已习惯被温泊远哄着惯着,脾性比年幼时大了许多,绝不会委曲求全,畏手畏脚。
对于罗氏那副嘴脸,向来不会顺着,让她好过。
“温露月。”温器沉下声,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她旁边的少年,“你只是个孩子,可谢公子,若没记错的话,今年已然十三了吧。”
男人的话点到为止,并未继续说下去。
温露月皱了下眉,轻轻拽了下谢君谪的衣袖,无声张着口形:老头什么意思?
十三又怎么了?
谢君谪默默挪开她的手,拱手附身行了个礼:“多谢温大人提醒,晚辈已知晓,以后自当注意分寸。”
他顿了下:“这几日会在府中温习,不会再来打扰阿月妹妹。”
说话间,小井也从管家那回来,默默地对几人行了个礼。
“小井,我们回吧。”
“是,公子。”
温露月立马上前拦住他,面色焦急道:“君谪哥哥,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小女孩神情有些委屈,少年垂眸看着她,下意识想摸一下她的头。
指尖蜷曲了两下,最终还是垂在了两侧。
他淡淡地朝她摇头:“阿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