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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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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露月从没想过,十四岁的生辰,她会和谢君谪坐在卧房的屋顶上。
他特意选了个后方的角落,两侧垂脊刚好掩住视线,除非在底下屋檐抬头,否则瞧不见人影。
刚刚入秋,深夜的风有些凉。
温露月特意披了件披风,反观身侧的少年,仅一身月白锦袍。
上了屋顶,两人迟迟没有出声。
徐徐凉风吹过,卷起少女发尾的一缕青丝,指尖轻轻攥着披风一角。
她悄悄吸了口气,主动寻了个话题:“君谪哥哥,你冷吗?”
身旁的人似是刚刚沐浴过,就连拂过鼻尖的风,都夹带着她发尾香甜的气息。
他迟缓地摇了下头,罕见地有些出神,“不冷。”
空气又陷入了寂静,平日里是个话匣子,到了这会,温露月确是半颗豆子都吐不出来。
她苦恼地锁着眉,搅动手指,思索半晌,终于想起了什么:“你……”
“阿月……”
两人同时出声,话音杂糅到了一处。
温露月讪讪地摆了下手,“你先说吧,君谪哥哥。”
“生辰吉乐。”
温露月点头道谢,却瞧见他从脚边拿出了一个袋子。袋子不大,没有封口,她伸长脖子多看了眼。
因着许久未见,温露月一直没敢往他身上细瞧,这才发现,那袋子里竟闪烁着点微弱的光亮。
好奇心被勾住,温露月情不自禁地挪了下身子,朝他靠近了点,脑袋凑到他身旁:“这是什么?”
近在咫尺,凉风裹挟的那道清甜化成了形,丝丝缕缕钻进鼻尖。
谢君谪微微后仰了一寸,忙活着手里的东西,试图以此来掩盖住慌乱。
袋子被彻底打开,一团细碎的光亮了起来,像把揉碎的月攥在手里,裹进了纱囊中。
“怎么会是?”瞳孔猛地睁大,温露月惊呼了声,“萤火虫!”
令她诧异的,不仅是他带来的东西,而是这个季节,萤火虫应当瞧不见了才是。
少年小心翼翼地取出纱囊,递到她跟前:“手张开。”
脑袋还未恢复清醒,温露月愣怔在原地,下意识跟着照做,乖乖摊开手心。
一团团细小的光点在掌心闪烁,她呆呆地伸出一根手指,悄悄碰了下。
没过小会,她又换了个地方,继续戳了下。
乐此不疲。
微弱的光亮衬着少女白皙的面庞,白日里娇纵的太阳,此刻,是恬静温婉的月。
她神情专注,一瞬不瞬地落在那团萤火虫上。
丝毫没有发觉,身侧的一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她。
少女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嘟嘴冒鼻涕泡的小女孩,而他,也已成为了一个男子。
上次回府后,他做了一个梦。
连中三元,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如此荒谬怪诞的梦,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娶谁。
直到梦境中的人影慢慢放大清晰,少女躺在他的怀中,熟睡的长睫轻颤,小声呓语着:“我喜欢你。”
“阿月。”他低下头,动作轻缓,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我亦心悦于你。”
不知从何时起,死寂的深潭落下珠玉,荡起了圈圈涟漪。
生根萌芽的情愫,悄悄破土。
甩掉那些思绪,谢君谪收回眼,开始解答起她的疑问:“上次去香山的时候,发现山脚有一片草地,气候要比别处高些。”
入秋后,原本很难寻到萤火虫,可偏偏那处,还能看到一星半点,可惜数量不多。
掌心的纱囊满满装了一袋,温露月心头诧异万分,这季节萤火虫本就没有多少,而这里却装着那么多。
她揪着纱囊一角,撇起嘴角,小声喃喃道:“那这得抓多久啊。”
谢君谪说得随意,好似并非什么大事:“数量太少,确实花费了一番功夫。”
落日后,他便带着小井去了香山脚下,加上来回路程,拢共耗费了好些时辰。若是再早半个月,抓这些,根本不需耽搁多长时间。
返程时,他甚至直接弃了马车,骑了一匹马赶回来,但还是来晚了许久。
温露月侧过身子,视线落在那身月白锦袍上。
夜色黑暗,刚刚没有细瞧,衣摆上沾染上了不少泥渍,还有些草屑。
察觉到她的动静,谢君谪撩起衣摆,无所谓地轻拍了下:“不碍事,回府洗洗就好。”
温露月抿了下唇。
明明以前,连蹭上一点灰尘,他都要认真擦上半晌。
“谢谢你,君谪哥哥。”她扬起嘴角,眸子中闪着淡淡的亮,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的笑,“我很喜欢。”
就算谢君谪今晚空手而来,她也会很高兴。
“不过,君谪哥哥怎会突然想起送我这个?特意跑去香山,来回路途远不说,这小虫子也难抓。”
谢君谪顿了下,没有立即回答,只从她手中轻轻拿过纱囊。
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刀尖锋利,触碰到缝线处,一寸寸地,慢慢划开口子。
随着缝隙逐渐变大,一只只萤火虫从里面飞了出来。
一粒粒细小的光点悬在半空,偶尔停在屋檐端,瓦片上,甚至少女的鬓发和裙摆。
“好美!”温露月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子,伸出掌心,试图触碰那些飞舞的亮光。
然而,那些萤火虫像是打好了商量,纷纷避开了她的手掌。
愉悦不已的心情开始下降,温露月委屈地皱了下眉,小声朝身边的人控诉:“它们不停在我这。”
“手要稳。”少年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侧着半边身子立在一旁。
耳畔传来一阵热意,炽热的气息喷洒在肌肤上,激起一阵酥.痒。
手背被温热的掌心托住,他的手大上许多,好像可以完全包裹住她的。
周围像炙烤着一团火,顺着背脊,蔓延着染上两颊。
耳朵烫得骇人,温露月咬着唇瓣,身子正想挪开些,却听见他小声警告道:“别乱动。”
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止,温露月轻轻屏住呼吸,身体像根木头,紧绷得不行。
耳边传来一阵轻笑,罕见地打趣道:“放轻松,那么紧张干嘛?”
温露月碰了下唇,暗自腹诽,他靠得那么近,她当然紧张。
忽然,一只萤火虫飞了过来,稳稳落在少年的指尖,紧接着,又是一只,停在了她的手心。
瞧见有萤火虫落下,她侧过脸,兴奋地朝他炫耀:“有了有了!”
少年眉眼冷清,一动不动,认真端详着自己的手:“你别动,自然会有萤火虫靠过来。”
温露月慢吞吞“哦”了声,身体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突然,手下一晃,停留的萤火虫受惊,立马飞了起来。
细碎的光亮停在半空,接连不断地闪烁。
温露月拧起眉,愤愤地看向他,着急道:“你为何乱动,都跑掉了!”
漫天光芒闪烁,谢君谪抬起头,垂眼对上少女那双透亮的眸子,“当年你说喜欢天上的星星。”
“现在,我摘来送你。”
温露月顿住,缓缓抬头望向他,“君谪哥哥……”
荧光不是成片的亮。
是点点碎星,洒在半空。
“阿月。”谢君谪叫了她一声,声音低沉。
袖中的指尖紧紧攥在了一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那日在香山下,你说的那句,喜欢的人,到底是何意?”
无论是哪种答复,他只想给自己一个理由。
想起这件事,温露月面上便露出几分窘迫,都是因为那日的意外,才一直胡思乱想。
她轻轻咳嗽了声,打算跟他说清楚:“起因是小雨姐姐告诉我,可以咬自己喜欢的人,所以我才这样做的。”
“我喜欢君谪哥哥,当时头脑发热,于是就咬了上去。”
谢君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肯放过她面上的一丝变化,嗓音带了些颤,追问道:“哪种喜欢?”
温露月想都没想:“男女之间的喜欢。”
“小雨姐姐说了,想见他,想和他在一起,这便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她眸子迸出几分光亮,“我对君谪哥哥便是。”
他缓缓阖上眼,提起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那双眸子里,有欢喜,有不舍。唯独,没有半分爱意。
“阿月,你年经尚轻,对我并非男女之意。”
许久,谢君谪睁开眼帘,眸光平淡,紧抿着唇,声音异常冷淡:“不要再对我做那种事。也不要,再说喜欢我之类的话。”
“那……”闻言,温露月耳垂泛了丝红,“君谪哥哥也咬了我,又是为何?”
喉头轻轻上下滑动了一圈,谢君谪没敢看她,专程提高了些音量:“对于你此种轻浮之举,是为惩罚。”
他刻意强调了一番:“除了你日后的夫君,不可再对任何男子行这般举动。”
少年面色如常,脑海中的那根理智的弦,却在不断挣扎怒吼。
漫天的萤火虫不知何时早已分散,只剩下零碎的几只,悠悠地飞在不远处。
原本温馨恬静的氛围,因着他的话,逐渐沉寂了下来。
“对不起。”温露月搓了下脸颊,滚烫至极,第一次被说得有些羞愧,无地自容。
“我……再也不会这样胡闹了。”她干笑了两声,“君谪哥哥你放心。”
心底像爬过一群虫蚁,留下啃噬殆尽,密密麻麻的小洞,悄悄冒出缕缕浅淡的酸涩来。
温露月暗暗嘲笑了下自己,怎么脸皮那么薄。
沉默许久,谢君谪低笑了声,语气像是释然一般地轻快。
他摸了下她的发梢,一如小时候每次那般,“阿月,倘若不是那种喜欢,你还会想和我在一起吗?”
温露月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永远都要和你在一起。”
“既如此。”谢君谪收回手,表情变得认真严肃:“我会永远当好你的兄长,陪在你身边。”
几年前,他答应过。
‘等你长大,若还想和我待在一起,多久都行。’
终于,在她十四岁的生辰,他发现,他的心乱了。
也是这一夜,那颗心会永远葬在最深处,不见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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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闱那日,阴雨连绵。
顺府贡院前,各家的马车挤在道上,水泄不通。
温露月戴着帷帽,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怀里还抱着一个书箱。
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回过神,只见一个龇着大牙,满脸痞笑的少年。
她掀开纱帘一角,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将书箱扔到他怀里,“秋闱大捷,一举得中。我先回府了。”
明知她现在不便来这地方,还非要缠着她来送,马车坏在半路,只得在这个偏僻的角落躲着。
顾与璟不好意思地揉了下鼻子,笑道:“借你吉言,等我的好消息。”
“对了,你君谪哥哥今日不也是考生吗?怎么没见你去送送他?”
温露月愣了下,言辞含糊道:“昨日就送过了。”
顾与璟狐疑地挠了下头,“今儿才正式开考,昨日也管用?”
“你管我!”
左哄右骗将人送进了贡院大门,温露月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再问下去,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圆了。
小雨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见她状态不对劲,关切道:“小姐,您和谢公子闹矛盾了吗?”
温露月迟疑地摇了下头:“我们,挺好的。”
就是挺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好,好到她有些不习惯这样。
那一晚过后,谢君谪对她一整个大变了样。
明目张胆地关心她,在意她,也不经常冷着脸,时常给她送些小玩意解闷。
但是,她总觉得,变了什么。
那样的谢君谪,更像是大家口中,矜贵有礼的贵家公子。却不是小冰块,不是她的君谪哥哥。
“公子,您在看什么?”
小井伸长脖子,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能瞧见犄角旮旯,还有小山成堆的人群。
谢君谪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看见一只四处乱跑的小猫罢了。”
黏在别人身边的小猫。
小井将信将疑地点头,把书箱和一些物件递给他,笑道:“祝公子顺利登科,折桂秋闱!”
谢君谪淡淡应了句:“多谢。”
角落的少女早已离开,甚至没有再多停留片刻。
他半垂下眼,吩咐小井:“按照前几日的样子,莫要忘了给阿月搜罗些小玩意去,省得她在府中烦闷。”
小井点头应下,没想到公子如此爱戴温小姐这个妹妹,就连乡试在即也不忘关心她。
“公子放心,奴才定会好好挑选,保准温小姐满意。”
少年转过身,提步迈入大门,汇入众多考生中。
小井转身准备回府,猛地撞见来人,仔细辨认了一番,一惊:“温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