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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原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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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的下人找了许久,翻遍了各个屋子,就连米缸都找了一圈,愣是没有发现小女孩的影子。
下人叫苦不迭,一个小娃娃若有心要藏,那个犄角旮旯都能蹿进去,说不定把地翻过来也找不着。
而此时的捉迷藏赢家,正躲在后山石缝中的一个小洞里。
周围掩盖着一大片草木,除非扒开草丛细看,还真瞧不见这地方,就算瞧见了,个高体壮的也进不去。
之所以知道这,还要多亏之前温露月丢失的一只小猫。她找了半日,结果那小猫躲在这小洞里,睡了一觉。
小洞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啜泣。
小女孩抱着双臂,脑袋埋在膝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蹲在墙角。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到这,只知道有坏蛋想让她起疹子,而君谪哥哥不分所以地指责她。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
错的明明是温允呈,向父亲冤枉了她还能来听学,还带了她不能喝的石斛花茶。
可谢君谪二话不说,就那么不分所以地说教她。
为什么不能先关心她呢?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空气中夹带着湿意,往洞里吹来阵阵凉气。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那双透亮的眸子也一样。
温露月抱紧了自己。
赌气也好,懒得动也好,她不想出去。
可能是先前哭累了,脑袋昏昏沉沉,她闭上眼,靠着墙壁睡了过去。
睡梦中,好像有人来到了她身边。洞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草木丛晃动摇曳,他伸出手,不厌其烦地拨开一处又一处。
雨势越来越大,墙壁上的石子凹凸不平,睡得久了,硌得有些疼。
梦醒了,因为背上不舒服。
温露月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揉了下眼眶,随着动作,一件外衣掉落在地。
她怔了瞬,捡起衣裳,这才发现对面坐着一个男孩。
他阖着眼,双腿微屈,靠着墙壁坐在地上。
就算在这逼仄的空间,谢君谪也毫不狼狈,与这里格格不入,就像是随意找了个地方小憩。
他没睡,听到动静,下意识张开眼,拿过外衣仔细拍了拍上面的灰,才穿回身上。
“看你睡着了,所以没叫你。”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还在生他的气,温露月没回应,捂着耳朵不看他,埋头在心里直嘀咕,这小冰块怎么会找到这。
突然,脸颊上传来一股温热,温露月抬起头,他不知何时靠近了些,正用手擦拭着她脸上的黑灰。
他的手很温暖,指尖却在颤抖。
温露月听见他用着极温柔的声音,脸上不再是毫无表情,挂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无措。
如同一个正常的八岁孩子一样。
“抱歉。”
“我不知道那是石斛花茶,也不知道你不能喝,还不分所以就对你说教斥责。”
脸上的脏东西似是擦干净了,他定定瞧了眼,收回手,声音也变得更低:“回去吧,老师很担心你。”
他也担心。
湿漉漉的长睫颤了两下,温露月别过头,搓了下他刚刚擦过的地方,暖呼呼的。
“我才不要你管。”她小声赌气道,“还有,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听到前半句,肩膀明显僵住,谢君谪微不可见地挪远了些。半垂着眼,面色温和,好似在回忆着什么往事:“在你这个年纪,我也会躲到后山。”
洞内光线有些昏暗,许是错觉,温露月竟然从他脸上瞧见了一丝落寞。
从鼻头里重重哼了声,温露月反驳道:“你就比我大几岁而已。”
搞得他七老八十一般,净在她面前装老成。
春雨来得突然,消失得也无声无息,雨声渐停,只剩下雨后朦胧的几丝雾气。
雨滴悬挂在叶尖,随风轻轻摆动,摇摇欲坠。
许久,温露月站起身子,拍了下屁股上的灰,朝着他伸出一只肉乎乎的手:“回去吧!”
谢君谪依然坐在地上,小女孩站起身,高出半个脑袋,堪堪可以俯视他。
“我们?”他愣在原地,眸中露出丝诧异,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递来的那只手:“一起吗?”
温露月疑惑地歪了下头:“不然呢?”
很快,她又伸出一只手,狡黠地一笑:“君谪哥哥,我要你背我回去!”是他先惹自己生气的,那就惩罚他,背她回去好了。
这下,男孩彻底怔住,地上有些冷,心底却开始冒出丝丝的暖。
她还愿意叫他哥哥。
嘴角扬起极小的弧度:“好。”
初春的雨势,不大不小,打湿了人的衣衫后又褪去。裙摆上蹭了不少的泥,一双肉乎乎的手,也变得黑黢黢的。
洞内光线有些昏暗,但温露月一定没有看错,谢君谪拧着眉头,俨然一副想要反悔的架势。
她大大地跨过一步,整个身子挡在洞门口,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男孩:“你说了要背我的!不许反悔!”
被小女孩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谢君谪揉了揉眉心,欲言又止。
他只是在想,这泥渍若粘到衣衫上,应该能洗干净吧。
倒不是洁癖作祟,只是他见不得自己的东西有任何脏污,也不能有皱褶。
狭小的洞口被整个团子给挡住了大半光线,洞内显得更加逼仄。
谢君谪莫名冒出来了一个坏念头,反悔逃跑也不是不行,片刻,他微微扬了下眉,真是近墨者黑,他也学坏了。
温露月狐疑地打量着他,这人一会皱着眉,一会眉眼舒展,实在奇怪。
从地上坐起,他仔细拍了一下身上的泥泞,半蹲在她面前:“我们回去吧。”
本以为他要反悔,直到一个小小的背脊蹲在面前,温露月才反应过来。她偷偷抿了下唇,像一只偷腥成功的小猫,美滋滋地环着他的脖子。
出乎意料,谢君谪的背很结实。
看起来一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背着她好似如履平地,连气息都没有丝毫变化。
两人慢悠悠地走在后山的小路上,准确来说,是谢君谪一个人。
温露月懒洋洋地趴在他背上,突然眼珠子一转,使坏似地箍紧他的脖子,整个身子往下压,以为这样就能增加自己的重量。
她神秘兮兮地问道:“君谪哥哥,我重吗?”
谢君谪没有回答,脖子微微向后仰了一下,又将人向上颠了颠。
见他没有反应,温露月随即不安分起来,手脚并用,在背上乱动。最后还用着极其无辜的语气,向他道歉:“对不起君谪哥哥,你的背太瘦了,硌得我有点疼。”
虽然一路上都在找茬,但这句话温露月没有撒谎。
“抱歉。”谢君谪停下步子,思考了一番,语气严肃,像在立誓:“那我日后,多吃点。”
将头埋在侧颈处,温露月没出声,渐渐安静下来。
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她还以为,他会继续装聋作哑,丝毫不理会。
两人的距离靠得近,温露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像雪地里松木的气息,很好闻。
跟刘嬷嬷身上浓厚的熏香味道一点都不一样,难怪她不喜欢刘嬷嬷背她。
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温热的,小鹿乱蹿,还带了丝甜。
不论是石斛花茶,还是潮湿阴暗的小洞,在这一刻,一天的委屈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都没有再提那事,对于温露月来说,既然他道了歉,还背她回家,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吧。
最重要的是,在他背上睡觉好舒服,如果他再长一点肉的话。
胸口那处暖暖的,脸上也有些发烫。
小孩子嗜睡,谢君谪走路很平稳,一点都感觉不到颠簸。
温露月不知走到了哪里,也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在他的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雨后的花草有着一种清新淡雅的味道,混合着他的气息,渐渐将她淹没。
温露月醒过来已是后半夜,她发现了一件大事情,不仅是脸上发烫,她全身都滚烫得不行。
她发了高热。
自从生下来,她就鲜少生过大病,这还是头一次,连带着眼眶都烫得骇人。
温泊远好不容易哄着她喝完了一碗药,她瘪着嘴巴,哇哇地哭了起来。
有一部分是因为药太苦了,就算有蜜饯,也很苦。
另外一部分原因,她觉得身体十分难受。
脑袋晕眩不止,肚子空空的,却吃不下任何东西。
平时最喜欢的蜜渍火肉,她想吃,却觉得异常地反胃恶心。
整个后半夜,她吐了又睡过去,醒过来又吐。
温泊远一直彻夜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甚至还翻出了她一岁时候的一支拨浪鼓,用来哄她睡觉。
最后实在没有吐的东西,只会呕出一些苦水。
温露月躺在床上,一双手紧紧揪着被子,双眼闭着,眼泪却不断地冒出来,嘴里不断抽噎嗫嚅着什么。
温泊远将身子靠近些,听清了她睡梦中的呓语:“阿娘,我要阿娘……”
他怔了一瞬,动作轻柔地把小女孩抱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只手晃着拨浪鼓,好像怀中的是一个襁褓婴儿。
微弱的碰撞声在屋子中响起,还夹杂着一声短暂的叹息。
许是有规律的声响起了作用,温露月没有再哭,一双手紧紧抱着温泊远,沉沉地睡去。
拨浪鼓的声音逐渐消退,温泊远将她放下,又掖好被角,轻声唤来门外守着的下人:“他还没过来?”
传话的小厮连忙趴在地上,全身打着哆嗦,支支吾吾道:“回温老,老爷院子里的人传话,说老爷已经睡下了,听到消息也没有作出反应……”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温泊远干笑了声,唤了小雨进屋:“照顾好阿月,我去芜林院一趟。”
天色已经开始变亮,远处天际露出一抹浅淡的霞光。
芜林院内,温器刚刚梳洗完毕,由着女子服侍他穿衣。
他昨晚忙着处理公务,休息得晚,没有空去茁清院,便吩咐了下人让罗氏早点休息,不用等他。
没想到夜半时分,罗氏竟然提着食盒来了芜林院:“老爷,妾身担心您忙着公事,忘了歇息,于是自作主张炖了点汤,您可要注意身体。”
公务已经处理了大半,看到自己的妻子如此贤惠体贴,男人的心不免软了许多。
于是罗氏就这样陪着他处理了剩下的公务,歇在了芜林院。
“老爷昨晚睡得迟,今儿个又要起个大早去上早朝,妾身真的担心老爷的身子。”
罗氏才二十几岁,年轻貌美,说着埋怨的话,却像极了向丈夫撒娇。
温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无妨,这几日朝中事忙,许多大臣都是如此。”
想到她也陪了自己一整夜,他顿时心疼不已:“再去睡会吧,等会再回你的院子。”
罗氏摇摇头,刚想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下人的通报声:“老爷,温老来了,现在在书房。”
温器立马推开了罗氏,整理了下衣襟,快步朝门外走去,“你先回去,今晚不必过来。”
这一大清早,天才刚有几分亮色,父亲此时来找他,定是有什么要事。
待到了书房,温器躬身朝他行了个礼,才小跑过来,气息有些急促:“父亲此时来,可是有要事?”
书房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把长剑,剑柄处还悬挂着一条红色剑穗。
温泊远收回目光,毫无表情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强大的气场让温器有些发怵,温泊远乃两朝首辅,光是站在那,周身也散发着撼人的气势。
他擦了下额角,颤着声音,又继续开口问道:“父亲?”
懒得看他,或者是嫌弃脏了眼睛,温泊远又转过身子,盯着那把长剑。
室内气氛有些紧张,空气凝滞之际,他才悠悠开口:“就算你怨恨她,可阿月,毕竟是你的亲骨肉。”
说到后面,他音量提高了几分,情绪明显有些激动:“你怎可对一个孩子不闻不问!”
听到那人,温器呆愣了一瞬,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有些厌烦地拉下嘴角。
不过瞬息,他疑惑地抬起头:“阿月怎么了?”
男子的言行不像是装的,而且温泊远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是直言直语,学不会装模作样那套。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心中的怒火也平息了几分:“阿月昨天半夜发了高热,整晚不停地呕吐。”
温器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毕竟温露月从出生就没有生过什么大病,整日跳脱顽皮得很。
他张了下嘴,刚想询问小女孩现在情况如何,便听温泊远叹息一声:“她睡梦里不停叫着阿娘,哄了好久,才勉强睡过去。”
言尽于此,温泊远也不再多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书房内一时安静非常,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此刻,正呆呆地望着架子上那把长剑。
温露月没有睡多久,酸楚的味道在胃中反复搅动。
好在最后终于睡了个稍微安稳的觉,身体也恢复了些力气,不再像最初那般难受。
她摸了下额头的湿帕,下意识寻找着四周:“阿娘……”
门外的人听到动静,很快打开房门赶了进来。
瞧见来人,温露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不再出声。
小雨手中端着一碗温好的甜粥,伸手取下那块湿帕,探了一下她额头的温度,表情欣慰了不少:“温度降了不少,已经不烫了。小姐饿了吧,这里有煮好的甜粥,奴婢多放了糖。”
恰在此时,被褥中响起了一阵咕噜的打雷声。
温露月有些害羞地抿了下嘴唇,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来:“祖父呢?”
没有看见祖父的影子,她心底有些难过,难道祖父没有来看她吗?
小雨笑着将软枕垫在她身后,扶着她坐好,一口一口喂她吃粥:“温老昨夜陪了小姐一宿,前不久才出了院子。”
祖父上了年纪,那么久没有睡觉,肯定会很困。
温露月轻轻点了下头,吃粥的动作也快了起来,她要赶紧填饱肚子,然后去看祖父。
小雨笑着给她擦掉嘴角的米粒,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担忧,小声试探着:“听芜林院的小厮说,昨晚老爷公务缠身,所以……”
若不是小雨提起,温露月压根就没有想起这个人。
吃到最后,她干脆接过那个小碗,一口吞下了剩下的粥,趁着现在有胃口,就要多吃些。
没有回应这句话,像是未听见一样,她舔了下嘴唇,脸上终于恢复了些气色,变得红润起来:“小雨姐姐,我还想吃果脯干。”
她指着脖子,控诉道:“喉咙里还是苦苦的。”
小雨轻笑了声,出门去小厨房为她取来。
小女孩又躺回了床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就算没有父亲,她也会好好的。
迷迷糊糊之间,她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
“渴……”小雨姐姐,她想喝水。
脑袋被轻轻抬起,一个水杯凑到唇边,她下意识张开嘴,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
这一觉比先前睡得舒服许多。
喝完那口水,她闭着眼又睡了过去,小雨似乎还在她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哄她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