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暮云掩旧识，冷月锁无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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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传来熟悉的停车响声，还没等如兰起身，父亲的大嗓门已经穿透房门：“吃饭了没？一起去吃饭啊？”话音未落，门“吱呀”推开，带着沐浴后清爽气息的男人弥勒佛般探进头来，衬衫领口随意敞着，手里的车钥匙噼里啪啦甩上桌面。
“没吃呢，正等你。”如兰晃了晃手机里的开封府旅游攻略，“先商量点事儿？明天去河南开封汴梁城玩几天怎么样？”
父亲挑眉扫了眼手机，顺势在沙发上坐下，膝盖无意识地颠动着：“有什么好玩的？你们去年好像去过吧？我看见过你妈朋友圈发的照片。不就是些老房子啥的？牡丹花今年还不是跟去年一个样。”
可他说话时眼睛却没离开手机封面上的勾栏瓦肆图，指节还轻轻敲着膝盖打拍子。
“你上周还说想去森林公园遛弯踏青呢，去哪里不是去。”如兰把手机往他腿上一放，“那边有实景演出，还有夜游汴河，可比你在家闷头抽烟喝酒有意思多了。”
父亲“啧”了一声，伸手弹了弹她脑门：“一天天除了打游戏就想着玩儿。”动作却轻得像羽毛拂过，眼底藏着抹笑意。
窗外，暮色将天边染成深紫色。父亲抓起沙发上的小玩偶丢向王三岁身上，那看没了电的手机正在充电中。此刻还在专注追剧的王三岁，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们，或许是剧情太过吸引人。
“行吧，说好了啊，只玩三天。”父亲扯了扯裤腰：“一人一千预算，三千块要贡献出去。”
“你们中午吃的什么？现在想吃啥？火锅还是烧烤？”
“先吃烧烤，逛逛公园再去涮肚！”如兰立刻接话。“我已经看好了我跟妈妈的票，现在加上你的我直接付款就出票了，明天上午九点半的火车，咱们七点起床出发差不多，火车虽然慢，但省钱还能看沿途风景。”
父亲笑着起身，揉了揉她的头发，这动作熟稔得很：“小馋猫，就知道吃。你啥时候会算账省钱啦？早点起床吧，你妈墨迹。”
如兰款步至王三岁身侧，伸手捂住手机屏，敛袖笑道：“妈，日沉西山，腹馁已久，同往食肆一飨如何？”见对方抬眸颔首，她指尖如蝶翼轻点手机，须臾，机械女声化作文言自听筒潺潺而出：“宴间馔玉皆可入口，儿夹与母者，母但食无妨。今时之味虽异古昔，然无毒无害，毋忧。”
语毕，手机屏幕映出她狡黠眉眼，王三岁望着屏中跳动的字符，指尖无意识摩挲衣裙，终是莞尔颔首，随她款步出门。
“哟，这咋还讲鸟语了？你妈是在修仙吗？你俩神秘兮兮的。”茹兰爸爸一边笑着说一边往外走去。
门被推开时，月光顺着他们的影子流淌进来，将未说完的期待，都揉进了夏夜的晚风里。如兰望着妈妈挺直的脊背，知道这场藏在科技产物里的默契，已悄然达成。
父亲拉开车门时，王三岁盯着那银灰色的铁壳子愣了愣。晌午在马路上见过这物件，跑得比马快许多。
如兰拉开副驾驶车门，朝她眨眨眼：“妈，今儿给你开个观景专座。”伸手拽她坐下时，探身过来的动作惊得她脊背发紧。女儿指尖划过腰侧，将宽宽的带子咔嗒扣在身前，她试着挣了挣，竟纹丝不动。“这是……束腰？”她摸着安全带纳闷，如兰已笑着关车门：“保平安的，一会儿就知道了。”
车门落锁的咔嗒声里，她的手还无措地攥着安全带。皮革座椅软得像裹棉锦垫，指尖刚碰车门按钮，玻璃窗竟簌簌滑落。头顶灯一碰就亮，脚下踏板光溜，最奇是面前玻璃，外头光景看得一清二楚。
还没研究明白，车子往前一窜，她吓得缩身捂脸，下一秒却被眼前景象钉住目光。仪表台亮起五光十色的图案，视野开阔得惊人，路面像被人提着灯笼，连路边行人的笑骂都看得真切。
街灯像一串拉长的玉坠，齐刷刷往后退，把她的影子在车窗上拉得忽长忽短。路口红绿灯交替闪烁，红灯亮时，所有铁盒子都乖乖停下，绿灯一亮又排着队往前跑，比京城最守规矩的商队还整齐。
服装店橱窗亮如白昼，模特纱衣比宫里云锦还轻薄。手机店玻璃墙后，无数亮屏拼成流动的画，比画舫走马灯还要活灵活现。
“那是……会发光的绸缎？”
“那是……夜明珠缀成的帘子？”
她指着酒店外墙，招牌上的灯忽红忽绿，乱得像打翻了染缸，唯独那块粉光淌下来，倒像融化的胭脂。
话音未落，车子拐过街角，夜市灯火铺天盖地涌来。烤串摊红灯笼连成一片，火锅店“老灶牛油”金字闪得灼眼，连卖气球的小贩都举着串亮闪闪的卡通灯，在黑夜里晃出星光。
王三岁嘴微微张着，指尖无意识在车窗上划着，仿佛要拢住这些流光。此刻她脑海里在放烟花，晕得人神思恍惚。
车子没跑多远就停了，如兰接她下车，头顶垂下的灯笼串晃花了眼：红的、黄的、圆的、方的，比京城上元节灯盏还热闹，每个灯笼底下都垂着亮晶晶的细链，晃一下就撒下整片碎光。她被如兰牵着，呆呆望着眼前景象，目不暇接。
进了火锅店，风幕机吹得她缩了缩脖子，这看不见的风，竟比夏日穿堂风还凉快。
“这边坐！”如兰拉她往卡座走，路过自助调料台时，她突然定住脚。瓶瓶罐罐排了半面墙，芝麻酱、沙茶酱、蚝油瓶看得人眼花，伸手想去碰那罐碧绿的香菜，指尖刚沾到叶子就猛地缩回。这菜看着像极了药铺里的芫荽，怎敢随便摆在吃食旁边？
刚坐下，服务员端着黄铜锅过来，底下架着小巧的炉子，蓝盈盈的火苗舔着锅底，不见半点烟。“这炭火怎的是蓝色？”她凑过去看，鼻尖差点碰到锅沿，被如兰笑着拉开：“这叫燃气灶，比炭盆干净。”
红白分明的汤底咕嘟冒泡时，王三岁眼睛瞪得大大的。红汤里浮着密密麻麻的花椒与辣椒，像浸在油里的玛瑙珠子。白汤里飘着奶白骨头，咕嘟出的热气裹着菌香往鼻子里钻。目光在红汤里转了圈，她忽然指着漂浮的红辣椒：“此是蜀地来的秦椒？怎敢放这般多？”
服务员陆续上齐菜品，如兰夹起薄得透光的羊肉卷，在红汤里涮了几下就捞出来：“妈，且宽心，尝尝这个，叫涮羊肉，很嫩。”
她捏着筷子悬在半空，鼻尖萦绕着从未闻过的香气。麻味像小虫子往鼻孔里钻，辣味裹着牛油香挠得舌尖发痒。
终于，小心翼翼夹起肉往嘴边送，刚沾到嘴唇就被烫得“嘶”了一声，却舍不得吐，眯着眼慢慢嚼起来，麻味先漫上来，像无数细针轻轻扎着舌尖，紧跟着辣味裹着牛油香涌过来，最后是肉香的暴击，竟从未吃过这般美味。
“怎么样？”如兰凑过来问。王三岁没说话，飞快夹起如兰送进碗里的肥牛卷往嘴里送。这下没烫着，辣劲却猛地窜上来，她呛得直咳嗽，眼泪都逼出来了，嘴里含混念叨：“好吃，比晌午食的还好吃，从未吃到如此美味。”
两人说话间，如兰爸爸回到座位，拿来三份酱汁和几碟小凉菜。当撒着香菜的酱汁递到跟前时，她转头看向如兰，疑惑地夹起一撮研究起来，这分明就是芫荽，竟能直接食用？
如兰点头笑：“妈，这也叫香菜，可以直接吃。”说着夹起香菜嚼进嘴里，又端过一整盘未切碎的香菜晃了晃。王三岁一时语塞。
如兰爸爸舀了满满一勺香油往碗里倒，又挖了两大勺蒜泥，一边拌得匀匀的，一边乐：“你妈这是咋了，神神叨叨的！”
王三岁顾不上答话，夹起一块黄喉在酱汁里滚了滚，送进嘴里“咯吱咯吱”嚼得欢，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从未尝此味，竟这般好！只是甚辣甚辣……”
她扇着舌头不停呲啦，如兰爸爸没好气地说：“说人话！”王三岁默了许久，试探着来了句：“太辣了。”如兰爸爸反倒一时失语。
邻桌有人举着玻璃杯相碰，清脆的声音让王三岁从美食中惊醒。琥珀色的液体里泡着冰块，她盯着杯子看了半天，回神时指着问如兰：“那是……？”
火锅咕嘟冒泡，红油翻涌。如兰爸爸开了瓶啤酒，倒在玻璃杯里推过去：“试试这个，解辣。”
王三岁指尖碰了碰冰凉的杯子，迟疑着抿了一小口，喉间动了动藏起惊奇，垂眼轻声道：“微苦，带些酒气，倒清。不似自酿的浊。”
如兰爸爸夹着毛肚的手一顿，抬眼一边瞅她：“自酿？你啥时候有这手艺了？”一边往沸腾的锅里下着肥牛，他笑出声，“我记得你以前连我泡的枸杞酒都嫌味儿冲，还自酿？酿的啥？梅子酒？桂花酒？”
他夹起烫好的毛肚递过去，挑眉道：“比我那瓶泡了三年的青梅酒如何？回头带你去我家酒柜瞅瞅，我那红枣酒泡得稠乎乎的，倒出来跟你说的浊一样，要不要试试？”
王三岁接过毛肚，筷子悬在碗上方没动，只轻轻“嗯”了一声，眼神落在翻滚的火锅汤里。那里蒸腾的热气，倒让她想起从前在家酿梅子酒时，灶上温着的陶罐，只是眼前这酒的清冽，和陶罐里那层淡淡的果肉沉淀，实在是两回事。
如兰爸爸见她不接话，又开了瓶啤酒给自己满上，碰了碰她的杯子：“咋不说话？真酿过？回头露一手？正好梅子快到季节了，要不试试泡个梅子啤酒？”
她终于抬眼，看他眼里的兴头，微微一笑，夹起毛肚往嘴里送，没再言语。火锅的辣气混着啤酒的微苦漫开来，那句没说出口的“不是这般做法”，悄悄咽了回去。
捧着杯子又抿一口，冰意在嘴里凉丝丝往下滑，刚好压下舌头上的辣，她忍不住眯起眼轻声道：“这凛冽，倒比喝井水更痛快些。”
“哟，喝个啤酒还喝出井水的感觉了？这冰镇的，能不比井水带劲儿？”
一家三口吃得欢实，屋里窗外的热闹成片蔓延。如兰探头一看，原来是辆宣传广告车慢慢开过，车身上的彩灯随着音乐转得花里胡哨，把路面照得五颜六色。王三岁举起啤酒杯，学着如兰对着三人的杯子轻轻撞上去。
这夜里的光景，比京城上元节还热闹十倍。
玻璃杯碰出清脆的响，混着锅里咕嘟的冒泡声，把窗外的霓虹和心里的惶惑，都泡成了暖融融的烟火气。
火锅的牛油香混着啤酒的微苦，在王三岁舌尖缠成一团暖乎乎的慵懒。被如兰半扶半搀着进门时，她脚步有点发飘，像踩在山涧里的薄雾上，虚实不定的。这是她头回喝这“清冽的井水”似的酒，后劲竟比以往喝过的浊酒足多了。
“慢点，妈。”如兰扶她在床边坐下，转身去关门时，胳膊肘碰倒了桌角的玻璃罐。罐子里装着晒干的桂花，金黄的碎粒簌簌落了一地，香气跟着漫出来，淡得像谁在空气里撒了把糖。
“这是……”王三岁盯着罐子，醉意淡了些。
“我妈秋天晒的桂花。”如兰把罐子扶稳，指尖从地上捻起一簇凑近闻，“她说攒着泡蜂蜜，年初泡的那罐，上周刚喝完，你还说很香甜。”
王三岁伸手碰了碰罐壁，冰凉光滑。她想起古代自己院里的桂花树，落了花就扫起来堆着，要么做香包，要么埋进土里当肥，从没想过要这样装在玻璃罐里，连阳光晒过的温度都像被锁在了里面。
这罐子就放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盖着磨砂玻璃盖，瓶身贴着张小便签，铅笔字写着“4月开封”，字迹娟秀，是如兰说过的“我妈写的”。
这就是她存在过的痕迹啊。王三岁望着那罐桂花，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不是什么刻在碑上的名字，也不是藏在匣子里的宝贝，就是这样一小罐花，带着便签上的日期，安安静静待在那儿，像她在这屋里细数过的日子。哪一天晒了花，哪一天想着要泡蜜，都清清楚楚的，一点不模糊。
“妈，洗澡去不？”如兰已经把睡衣找出来，浅灰色的，素净得像书桌上的书脊。
王三岁点点头，目光却还没离开那罐桂花。啤酒的晕乎里，忽然掺了点别的滋味。原来日子是可以被这样记着的，不用刻在心里，装在罐子里，就够了。
这世道的秋天，原来可以被这样妥帖地收藏着。
火锅的烟火气还没散尽，如兰就一头扎进衣柜翻行李。“妈，明天穿这件杏色长裙，配米白开衫，四月天穿正好，不冷不热。”她把叠好的衣服往行李箱里塞，又摸出双浅口小白鞋，“这个舒服，走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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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岁没搭话，眼睛黏在手机屏幕上，《清平乐》里曹皇后正和大臣议事，她看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跟着台词动。如兰拍了拍她的胳膊：“妈，明天六点半叫你啊，定闹钟了。”她含糊应了声，直到屏幕暗下去，她还沉浸在现代科技与狠活中，努力了解认识这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暮云掩旧识，冷月锁无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