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风烟》枕藉乎舟

10、拾

　　“边序。”
　　这是边序第一次从认为记住别人姓名是在浪费大脑容量的喻辞嘴里听到自己完整而正确的名字：
　　“成为无国界医生的不是我一个人，研究出疫苗的殊荣也不只属于我一个人。”
　　“可是，那些本该真正成为所有人骄傲的他们，却因为我的原因，尸骸无存的留在了埋葬万千灵魂的乌拉尔…”

　　而真正该跳出来承担一切责任的人，却完好无损的活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上，每天被内疚、恐惧、惭愧、懊恼等数不胜数的情绪包围侵蚀，体无完肤。
　　深夜，背负罪恶的灵魂被视他为希望的无数魂魄压到快要窒息，现实中阳光下却要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笑着以喻词的身份平凡普通的融入三中，成为这里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学生。

　　有时候他就再想，原来想成为另一个人也无比的容易。只需要一场并不存在的车祸和捏造的诊断证明。
　　要不是无数个惊醒的梦一遍又一遍提醒着暗流涌动中缠绕着他的无辜生命，喻辞只怕自己快要沉沦在作为“失忆”喻词的美好幻境当中，坦然自若的接受他的身份，他的生活以及他的人生。

　　“有一点我得跟您说清楚，小喻老师。”
　　边序眉眼压紧，清晰的眸光难见得的倒映在点点泥沙的窗户上：
　　“你所认为的你的责任，是因为疫苗研制的成功成为了战乱N国武装分子的眼中肉。”
　　“或许曾经确实某个武装头目这么想过，想找到您，绑架您和整个团队，用这场浩大肆卷的病毒控制N国，但其实并非——”

　　边序深吸一口气，认真颔首道：
　　“您听说过angel吗？”
　　喻辞涣散空茫的视线倏然聚焦，凝视着空气中跳动的浮沉。
　　“十五年前明明该毁灭在那场大火的标志，我们却在刨开您的废墟中发现了——”
　　边序的声音戛然而止。

　　“喻词，你这么在这儿？”
　　一道似熟非熟的声音煞有介事的打断了边序的话。
　　喻辞尚未来得及收走的冰冷审视唰然瞥向声音的主人，权知泽两指还夹着缕缕燃烧的香烟，霎时被盯的浑身发毛，磕磕绊绊的心虚道：
　　“你什么表情，那么看着我干吗？”

　　边序一时半会改不了在喻辞面前狗腿子的特性，哪怕这人现在穿着一身蓝白校服装得一手好学生毫无威严可言，omega微微附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废弃教学楼没有监控，离何主任办公室也远，是他们偷摸过来抽烟打架谈恋爱的好地方。”

　　喻辞没点头也没摇头，俨然和那天权知泽在病房里看到的不是一个人，他满身裹挟着恰到好处不至于让人心生谨慎的冷冽，亦步亦趋靠近比他还要高半头的少年alpha，神情不见喜怒道：
　　“你妈在家这么教你的，见了长辈直呼名字？”

　　权知泽刚想反驳“你算哪根葱”，只见喻辞劈手打掉了他还在“滋滋”冒火星的烟，在正常人面临危险大脑短路的几秒里，喻辞已经单手扭住他的胳膊将人狠狠压下，知觉恢复的一瞬间，权知泽疼的嗷嗷直叫。

　　“我靠你TM来真的！”
　　权知泽无法动弹，忍着钻心的疼痛怒骂。
　　“干坏事你不踩点？撞枪口上了吧，我懒得和你计较，跟边老师回年级办写检讨去吧！”
　　喻辞半笑不笑的勾着嘴角，他敢确定依刚才的距离眼前这小子毛都没听到。
　　不过确实得找个机会治治他这目无尊长的毛病，也不知道同和他在一个学校的喻词忍了多少气！

　　“放心吧喻辞同学，没想到被你拉过来问题还能碰得上这么一条可爱的小鱼，我一定会亲手把他送到教务处的，看来我有望向何主任申请涨工资了！”
　　边序眯眼笑的慈祥，在权知泽开口前堵住了他。

　　“不要啊！！！喻词你完蛋了，我要找我哥来收拾你！不，我找我妈来骂死你！”
　　空荡荡的荒废教学楼回荡着权知泽惨绝人寰的痛斥声，然而喻辞紧跟在压着他的边序身后，懒散的一抬眸子“切”了声。
　　。
　　“我就知道你TM不靠谱！”
　　电话那头，乔溪乘声嘶力竭斥责，喻辞单肩背着包撇撇嘴，故作镇静的掏掏如同被塞了鸡毛的耳朵：
　　“小声点，我旁边的人都要被你震聋了。”

　　“哼！”
　　乔溪乘鼻孔出气，喻辞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双手环胸微眯眼睛，四十五度仰望天空。
　　但他不似之前爆发的怒火持续很久。
　　“幸好人家边老师来学生会送资料顺手捎来了，你瞧瞧你这记性，记不住学校路线图就不说了，怎的刚踏出门连出去干啥都忘了？！”

　　金乌西沉，尘光如金。
　　喻辞紧随着放学人流高峰，就在一茬接一茬商贩拥挤的小推车附近，瞄到了半小时前发到他手机上挂着一模一样车牌号的黑色迈巴赫。
　　耳边乔溪乘依然叨逼叨：
　　“放学回去路上小心点，到了目的地给我发个定位，谁知道你那名义上的姨妈给你找了个什么地方住…”
　　“你先回去看，要是拿了你们家的股份敢亏待你，以后别管她叫大姨了，到我家跟我住。”

　　“知道啦乔大小姐。”
　　喻辞颇为无奈的等他挂了电话，才抬步往车附近走。
　　由于赶早过来停在了正规车位上也不受影响，车窗慢慢降下，青年alpha开阔舒朗的峻容和一身剪裁考究的西装立刻暴露在不符合他矜贵气质的市井烟火中。
　　alpha轻微向后撇了撇脑袋，神情温和而从容：
　　“上车。”

　　身后拥堵的汽笛声此起彼伏。
　　喻辞敛了神色，开门坐上副驾，后知后觉的从倒视镜注意到车内并无第三人。
　　他极有技巧的挑眉相望，语气并非是对待生人的谨慎克制，反到暗含讽刺：
　　“怎么，跟你告状让你来收拾我，他自己倒不愿意出现了？”

　　alpha笑而不语，方向盘转动，车子切入车流。
　　“喻教授，知泽就是个心智不曾成熟的小孩，您又何必和他计较。”
　　迈巴赫错峰驶向流量极少通往郊区的道，耳边欲盖弥彰却密密实实护着权知泽的话，看似谴责姓权那小子的不懂事，但见惯了牛马蛇神口腹蜜剑的喻辞要是听不懂其中的内涵，他算是这么多年白活了。

　　beta当即惬意的翘着腿，眼底的微笑越发深意起来：
　　“秦大公子还真是年纪大记性不好了，像我父亲那种学术高度的人才称得上一句喻教授，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高中生，担不起你这样的尊称。”

　　“小喻老师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男人很快眉眼温和的笑笑，像是注意不到喻辞眼底的玩味和冷漠，恍若温柔的双手把捏着方向盘，回忆如翻书般“哗哗”作乱。
　　“多尔勒一别已有三年之久，您还能记得住我，我挺荣幸的。”

　　“别给自己脸上贴光。”
　　喻辞冷漠回应：
　　“我能记得，无非是你干的那些蠢事，让有的人会时不时在我跟前提到被迫刷新你的存在感。”

　　“那…容我冒昧的问一句——”
　　秦知节眉眼饱含笑意，除了两人是不是针锋相对的谦虚问候，偶尔车轮摩擦地面的“吱呀——”与诡异的寂静，总会无缘让人莫名生出一股压迫。
　　“呵呵。”
　　紧跟其后的是喻辞两声不紧不慢的嗤笑。

　　这种从一开始便给人制造出来磋磨神经的幻境，喻辞只是微微抬抬眼皮，穿透无声胜有声的僵持，便毫不费力的从某个装腔作势的alpha心中连根拔起，甚至比他还要早的看透，并将整个局势拿捏在手中。
　　“你要是想从我跟前打听有关他的事儿，实在是不好意思，找错人了。”

　　空气陡然陷入安静。
　　半晌后，喻辞食指抵着下巴，不动声色打量眼底冷了几个度，面容却依然能凭借良好修养保持的波澜不惊的秦知节，不由失笑：
　　“你很聪明，不然也不会只凭一面之缘就敢断定我的身份。大家都是有脑子的人，我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从我被秘密带回国的那天起，我连我自己的生活都自顾不暇，你觉得，林潜作为一个我只带了一年的学生，我会莽撞的无条件信任他并且暴露？还是，我嫌我自己这次死的不够彻底。”

　　“那您如此直白的告诉我，总不会是因为我已经够资格进入您信任的范围内吧。”
　　秦知节温然一笑。
　　“小子，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哦——”
　　喻辞完全不在意的目视远方，车窗外景物唰唰变换，半晌后他眉目舒展，双臂垫在垫在后脑舒适的闭上眼睛：
　　“你笃定我不是我哥，敢跟我打听林潜的消息试探，一是知道我拿这个曾经最喜欢的学生没办法，二你这颗聪明的脑袋瓜也该明白，我还没通天的本事从死人堆里一个人爬出来。”

　　这话颇为意味深长。
　　仿佛已经有只悬空虚无的手，把拿着上了膛的枪，空洞冰凉的枪口正对秦知节这只贴上“好奇心超标”标签大猫的眉心。
　　alpha月牙似的眼睛微微睁开条缝，不多时，汽车拐入郊区外私人独栋别墅的区域。
　　外来车辆管控严格，一般没法入内，秦知节的车子也不例外。

　　下车之后，alpha温润柔泽的面庞不再像几息之前布着疑云，宛若世间再普通不过的哥哥，秦知节先一步提着喻辞稍作收拾却仍然没眼看的书包，但它的褶皱蹂躏在alpha的通身矜贵衬托下，倒变得不值一提。

　　漫过蜿蜒曲折的小道，不大的两层复古法式公馆别墅外院，种植着各类品相极好的花花草草。
　　正值夏末，爬藤攀着篱笆，枝上淡白的风车茉莉和粉紫的月季交织在一起，开的正盛。

　　两人泾渭分明的自顾自站着，直到“叮咚叮咚”的门铃声作响，隔音尚好的门内微乎其微的传出一串深沉的脚步，秦知节才绅士的半揽着喻辞的肩膀，迎接着玻璃内透出来的光亮。
　　雕着暗色复杂纹路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并不意味的接过秦知节肩上的包，微微侧身，露出门外的两人笑道：
　　“老爷，敏静小姐家的大公子和小喻公子到了。”

　　一楼客厅，身为这座公馆的两位老人并肩坐在沙发上。
　　一位须发半白的翻阅手上略有年代的纸质书籍，另一位仿佛冻龄在四十岁左右的omega顿时放下手中修剪盆枝的剪刀，抬步稳健的走过来，半将喻辞带入门。

　　“这就是小词吧，许久之前听敏静提起过你，是个漂亮的好孩子，来到我和你权爷爷家不用拘束，以后在这就安心住下吧。”
　　上官澜惜慈祥疼惜的看着喻辞，面对他那张贯会哄长辈爱怜的脸，没忍住摸了摸beta深棕毛绒的发顶。

　　豪门家浸染出来的人说话极有讲究。
　　就比如眼前这位喻辞十几年也没动喻家人嘴里听说过的权家长辈，此时的一番话说的乍一听在理极了，细细咂摸，不长不短的一句不但给秦敏静拉了好感，还让一般真的不善考究的人刚进门便能放下戒备。
　　喻辞深知多说无益，面做羞怯的点点头：
　　“谢谢上官爷爷。”

　　上官澜惜温柔的点头，抬手示意管家将喻辞的行李都带下去，一边持着温和的双眸看向秦知节：
　　“也难为知节抽空能送送小词，你权爷爷那有刚烹好的茶，进来歇歇吃过点心再走吧。”

　　“劳您挂念了。”
　　秦知节颔首，末了与屋内的权老爷子打过招呼，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稍做为难道：
　　“公司有点事没曾处理完，晚辈便不叨扰了，母亲还在家牵挂小词的情况，等着我回去复命呢。”

　　上官澜惜颇为理解的点点头，随后又叮咛道：
　　“也好也好，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开车一定要慢点。”
　　不亚于打太极的一番言论听的喻辞不温不火快要睡着了，他硬是撑着眼皮目送秦知节的背影消失，才注意到贴心的上官澜惜将他拉进屋内，已经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