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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天地见新火海惊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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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内,众臣之上,空悬许久的龙椅终于迎来了新主人。年迈的老公公声调厚重,语速极慢地为盛国史册添上新的一页:
“……谨于今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兹定明年为天承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钦——此——”
“叩——兴——”
浑厚的钟声穿过朱墙青瓦,以不可阻挡之势传遍宫闱,回音荡过楼台青树,和着“吾皇万岁”的整齐呼喊,见证这片土地将在新皇带领下开辟一年又一年的兴衰枯荣。
同日午时,缀着行楷体“相宜殿”三个鎏金大字的牌匾应声而落,激起廊下一阵不大不小的灰尘。不过多久,这处楼殿将被冠以“御香院”的新名号。
嫩叶替枯枝,故而树得以常夏枝繁叶茂;春生秋亡,蝉鸣新始。从未有人说夏是新旧交替之初,可或许从这个夏季后,万事万物便再也不同于往日而语了。
“见过御香院院使大人。”吴阿荞迈着碎步子轻快跑来,却在临了五步外停下,装模作样地躬身作揖,一本正经道。
盛春朝没好气地用手中圆扇轻飘飘打在少女肩头,道:“我怎敢受此大礼,莫要折我的寿了。”
吴阿荞这才直起身子,笑嘻嘻地说:“怎么会?你可是咱们香料坊出来的大官,等秀莲姨回去,可要把你夸上天了。”
两人并肩往轿子边走,盛春朝神色微动,指尖不动声色捏紧扇柄,语气如常道:“可是想好了,秀莲姐还是打算回去?”
“那是当然,”吴阿荞稀松平常地像是在说一件小事,“秀莲香料坊可是秀莲姨一手办起来的,虽然地方小,但是自在,也没那么多规矩。到时候,我也就跟着秀莲姨走了。”
盛春朝脚步微顿,说不明的内疚感升起,她连忙道:“御香院也不会有什么繁文缛节,大家自在地制香调香便是,不会有人为难我们,每月俸禄也很可观……”
“欸欸欸……”吴阿荞赶紧出声打断,“这哪是钱的事啊,樱姐姐,你这么说我可就不乐意了。”
盛春朝知自己说错了话,真心实意道过歉后,吴阿荞才接着道:“这跟别的都没关系,是我们自己的决定。秀莲姨说,宁可回石坂村当老板,也不来京城当小喽啰。”
“我哪里会让你们当小喽啰。”盛春朝被吴阿荞的比喻笑到,赶紧出言解释,可心里也明白,孙秀莲这番话说的不只是香料坊。
说着,吴阿荞语气轻快:“而且,秀莲姨自从知道你是公主之后,就明白你以后不会再回石坂村了。本可以在京城里当老板,却在石坂村当小喽啰,岂不是太屈才了?”
盛春朝明白孙秀莲的意思,却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沉默下来。
盛春朝一直不敢当面和孙秀莲说留下来这件事,本着就是这样的原因。她总是很清醒,凡事都有自己的节奏,可若不是她,山中老屋里的盲女不会成为调香师,也不会是毒娘子。
随着车夫一声轻喝,马车缓缓行过宫道。思及其他,盛春朝又道:“福根哥和小禾呢?他们可有留在京城的打算。”
吴阿荞摇摇头,如实道:“我都好些日子没见过福根哥了,听秀莲姨说是去了骁骑军的校场。不过我托了宋大哥的手下带话给他,要是他来的话,应该已经在宫外等我们了。”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京城自然是最为张灯结彩、热闹繁华的地方。马车行至主街正好是傍晚,花伞金盏,各家各户门前已然织成一片灯火阑珊的红绿嫣然色。
一下车,身形宽实的男人咧嘴露出个憨厚的笑,粗声粗气道:“樱娘。”
男人身旁的小女孩面容清秀,头发扎成两条辫子,乖顺地搭在肩上,也跟着男人叫人:“樱姐姐,阿荞姐。”
赵福根和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并无多少出入,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盛春朝跟着笑,应道:“福根哥在京城可有不习惯的地方?”
“我这些日子跟着骁骑军学了些本事,还参加过几次清剿行动,没什么不习惯的。”赵福根摆摆手,而后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村里的料子太破太烂,还是这些丝绸首饰最配樱娘,像仙女似的。”
男人的目光落在身上,可盛春朝能感受到那其中的欣赏赞美之意,摇了摇头,她道:“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过是脂粉珠钗打扮起来的罢了。明日我带小禾去选些好看的料子,她们才是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正是饭后闲时,日暮落下风也清凉。支起摊子摆好架势,一声声吆喝排着队起,街边卖艺的壮汉喝下一大口水,吐出时却变成了火,引起阵阵不绝于耳的惊叹。
旁边的小猴子抬起两只手做拜礼状,脖子上挂的小碗被铜板砸得叮当响。卖酒铺子举办的喝酒比赛又拉开了帷幕,四个人在人墙外踮着脚看了会,竟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子夺得魁首。
吴阿荞拉着小禾去买糖水,盛春朝和赵福根在街边等候,人群里皆是热闹非凡,两人之间却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半晌后,还是赵福根先开了口:“樱娘,你还跟咱们回石坂村吗?”
盛春朝无法忽视那语气中的期待之意,闭了闭眼,她故作轻松道:“不了,母后还在福兴寺,我自己谋了个五品官,养活两个人应该不成问题。”
赵福根挠挠头,转眼看向别处,语气难掩失落,讷讷道:“也是。”
停顿片刻,盛春朝很认真地道:“福根哥,谢谢你。”
赵福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连忙道:“有啥好说谢的……”
“要说的,”盛春朝并未像从前那样就此作罢,语气里的郑重让赵福根不自觉正色。她接着道:“光是这十余年里你对我的帮助,我当牛做马也报答不起了。”
“樱娘……”
“你和秀莲姐都是救过我命的恩人,请受盛春朝一拜。”
膝盖落到半空被生生止住了势,赵福根差点跟着跪下来,一脸焦急道:“这是什么事儿啊,樱娘你赶紧起来,这大街上,别人看到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再怎么说命都是你自己救的,我们也就是顺道帮把手,你再这样……哥可要生气了。”
盛春朝起身时把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道:“那福根哥便把这个收下。”
赵福根接过一看,布袋子装得鼓鼓囊囊,一摸就知道里面好几个金条子,顿时急得脸红脖子粗,连连叹气:“你怎么……”
盛春朝忙不迭把手收回,道:“总要让我有机会感谢你们,福根哥,莫要再推辞了。”
“罢了罢了,”赵福根又一连叹了好几口气,最后还是心一横把东西塞进怀里,“小禾的新衣服就用这个给,你可别给钱了。”
夜渐深,皇宫准备的烟花巡礼将在戌时于护城河对岸进行。盛春朝还惦记着巧玲说的,街东头香料铺子今日或许有折扣,于是同赵福根和小禾暂且分道扬镳,强拉着吴阿荞拐去了另一条街。
两人挽着手往前走,刚看见香料铺的招牌时,身后突然爆出炸雷般“轰”的一声响,耳边的谈笑打闹瞬间变成惊恐的喊叫:“走水了!”
盛春朝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半刻前两人驻足过的灯笼铺已然被大火吞没,烈焰来势汹汹,顺着房梁有向两旁扩散的趋势。吴阿荞最先反应过来,拉着盛春朝连连退开。周围人霎时乱成一锅粥,跑的跑,叫的叫……
“阿荞,你跑得快,快去主街找巡逻的官兵,我们刚才见过的。”盛春朝冷静地下了指令,吴阿荞不敢耽误,忙不迭去了。有人嚷嚷着“快打水来”,盛春朝将卖花匠车上的木桶拿了来,拎着半桶水正要去泼,半路却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生生灼出了眼泪。
有人拿着盆、有人端着碗……可这些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这边灭掉后另一边又更猛烈地燃了起来。汹涌火海里突然冲出个惨叫的人来,衣服布料全被烧着了,摔在地上痛不欲生地滚来滚去,空气隐隐有肉烧焦的气味,叫人忍不住作呕。
不知哪来的水泼过去,滋滋啦啦一阵响后,地上只有剩个血肉模糊的东西,甚至连人形也算不上了。
盛春朝正要跟着几个人一块去打水,却听见轰隆隆的巨响越来越近。一个官兵打扮的人边跑边喊:“水车已到,注意避让——”
一口气还没松下来,盛春朝登时瞳孔骤缩,指着屋顶火焰将至之处失声叫道:“有人……”
熊熊烈火映亮黑天,也映出屋顶上半蹲着的男人身形,缭绕烟雾毫不留情吞没了他,盛春朝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支撑不住倒下。刹那间,一个黑影凭空掠过,直直朝着屋顶而去,一切发生不过瞬息,所有人都忘了反应。
盛春朝只觉得莫名熟悉,下意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只见那黑影迅速消失在浓雾之中,却是迟迟没了下文。
“这烟雾呛人得很,再不出来怕是要憋死在里面了。”
“怎么还不出来,火就要烧上去了啊!”
“……”
盛春朝情不可抑地焦躁起来,指甲在肉里掐出痕迹也浑然不觉,可无论再怎么着急,也只能徒劳看着黑影消失的地方。
不能有事啊……无论是不是自己脑子里想的那个人,都不要有事才好。
不知道等了多久,白雾似乎被谁搅乱,不安地翻涌滚动着。人群中隐隐出现骚动,很快,熟悉的黑影单肩扛着什么东西,从一片浓白中如箭般迅速飞出,众人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水车也在此时如约而至,数股水柱同时喷出,火灭后只余残烟阵阵。人们感慨着、哭泣着,盛春朝动作极快地掠过一个个人,往黑影落下的地方狂奔而去。
脑子里在想什么,自己也没空去细究,或许什么都没想,毕竟嘴里的“借过”说得连自己都要听不清了……拨云见日般,盛春朝终于赶到人群边缘,却见那处火焰猛地窜高,落到半空的黑影如折翼鸟一般,直直摔了下去。
而就在两人掉落的地方,头顶的一大截树枝烧得正烈,根部岌岌可危地半吊在空中。
强烈的预感驱使着盛春朝,她迅速拔起身侧玩具摊上的仿真木剑,一刻不停地往那处奔去。果不其然,一声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后,树枝携着火焰猛然朝下坠去。
快点!再快一点……盛春朝已经感受不到腿上的疲惫,急促的呼吸声充斥了整个脑子。来不及刹车的脚差点摔个趔趄,盛春朝借势用尽全力挥剑,“梆”的一声巨响后,树枝被迫改变了方向,落进深不见底的火海里。
喉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盛春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额上的汗还来不及抹,她回头看去,正好对上宋景舒满脸怔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