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之冬》okita

4、四

　　四

　　二月十九日晨7：25的飞机。
　　送别的人群零零落落地散去，飞机划破一片碧空，在羽田机场上空渐渐消失成天边的一个亮点。亮额头贴着玻璃，有点泫然地目送银白的飞机远去。刚才登机前和光说的话记忆犹新，不过是一些琐碎小事，然而正是这样才更有送别的意味。
　　“小亮，我们回去吧。”拿着车钥匙的绪方先生走过来，亮收敛了心思，淡然笃定地转身，温和地点点头。仓田正拉着伊角，和谷漫无边际地说着话，，伊角和谷还有些恋恋地回望飞机消失的地方。话题无非是昨晚喝饯行酒，光稍微喝高了之类。
　　关上黑色闪亮的车门，绪方一边启动引擎，一边从后视镜中看着后座少年平静的脸容，“小亮，你们昨晚真是玩得很疯。”
　　亮微微收了收身子，“因为……有点想逃避的感觉。”
　　真话不知不觉脱口而出。

　　昨晚光的电话是在七点之后才打来的，接电话时亮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墙上的对战表，光的比赛要到晚上八点才能结束。
　　“赢了吗？”轻柔地问，其实知道他的快棋绝对在对手之上，但还是照例问一句。那边的声音轻巧明亮，“当然了。”
　　清亮阳光一样的声线，亮却觉得像玻璃一样，他要小心翼翼地维护这把声音，才能把它铭刻下来。
　　放下电话，亮就换衣准备出门。打开衣柜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挺直的身躯，却总有刻板的冷淡。亮自嘲地笑了起来，拉开柜门，拿出一套衣服。
　　聚会的地点是上野一家比较大的餐馆，伊角曾经在这里打过工，直到现在也还给老板留下不错的印象。亮到达之前，众人几乎已经到齐，不大的包间里热闹得像是集市。进藤光在门口等他，眼睛不自觉地瞟向停车位，然而亮是坐公车来的，径直走向神思不定的光面前，好笑地叫他的名字。
　　“喔，我的大少爷，我还以为市河小姐会开车载你过来呢！”光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当他看清面前少年的装扮，却有一瞬间的失神——应该说亮的装束没有什么不对，白色的休闲装，略显宽松的上衣显现出骨骼的轮廓，普通的运动鞋。然而在他身上，这样的衣装除了一般男生的随意，更有些温文的笃定。第一时间缓过神的光格格地笑开了，笑得亮有些窘迫，“怎么了，进藤，很奇怪吗？”
　　“没有没有，很——可爱啊，没想到塔矢——亮也会穿得这么可爱哩！”光开心地说，不顾亮满脸黑线的神情，扳住他的肩膀推他进门，伴随了塔矢“谁是‘可爱’啊！”的抗议声。
　　包间门打开的一秒钟，光突然想起什么，“我很喜欢这身衣服。”他说。
　　满屋的人都看向一改平时严谨作风的亮。虽然亮认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和谷还在和越智吵着要不要喝酒的事，但是亮知道自己有脸红的感觉。
　　“当然要喝酒，我们已经成年了啊。”光毫不迟疑地接过和谷的话，“越智你还是未成年人，可以喝果汁……”话音未落就招来越智的暴跳如雷。光嘿嘿地笑起来，一手拉过呆呆站在门口的亮，走进房间，坐到和谷身边。
　　“这样就算到齐了。”光心情大好地说。

　　……这就是十八九岁少年的饯行会么。
　　塔矢亮似乎有点不适应这种不同于棋室中安静幽雅气氛的，聒噪的环境，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吸引着，吸引着不能脱身。越智被光夺过酒瓶，忿忿不平地抱怨，小宫在一旁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和谷还是一如既往地和光争抢食物，无视着一边的伊角满脸的黑线。原来十八岁的生活应该是这样，可以恣意笑闹的么。
　　“我们见面的时候，光还只有这么高，”伊角用手比划着笑道，“是个笑容单纯，棋力超烂的小P孩哩。”
　　“是哦是哦，没想到光现在能和我一样高哩。”和谷嘿嘿地笑，在光的肩膀上用力一拍，光噗地把刚喝进的茶喷了一身，“干什么啊，和谷！”回头大吼，笑翻了一片。亮也在笑，记得见到光的头三年里，他始终矮上自己一点，直到这两年，两人的身高才几乎相同。
　　而现在的光，确实已不同于当年那个聒噪冲动，安静不了五分钟的孩子了。
　　笑闹之后，大家喝了很多的酒。也许是彻底地尝到成年人的滋味，越智很快就满面晕红，一向严肃的冬菇头眼镜下那张脸此刻格外可笑。光放下酒杯，凑到亮的身边，脸上早已有了浅浅的红，亮刚想告诉他别多喝，他取下耳机，塞进亮的耳朵，喷薄而出的音乐打断了亮的思绪，让他静静地呆滞了好一会。

　　——人は皆孤独というけれど
　　探さずにはいられない　だれがも
　　はかなくこわれやすいものばかり
　　おいもとめてしまう——
　　（虽说人都是孤独的，
　　因此而不要找寻想念的某个人，
　　我不要这样，净是追求虚幻但容易毁坏的东西）

　　仓木麻衣，《花舞う街で》
　　他看到光的口型这么说着。
　　小宫忽然一拍光的肩，“进藤，去中国之后别忘了和我们联系啊，如果能带个女孩子回来更好。”
　　这家伙，一定又是和交往了两年的女朋友闹别扭了吧。光苦笑，余光瞟了身边的亮一眼，亮似乎没有注意小宫，因为耳机中的音量大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仿佛一个发现了有趣事物的孩子，他的神情已全然不像棋盘前那个杀气腾腾的塔矢六段。毕竟才十八岁啊。
　　如果能一直都这样就好了。
　　“阿光，喝啊，明天走了之后我们想喝都喝不成了。”和谷已经有相当的醉意，眼里泛上了一层迷离，拿着酒瓶凑过来要给光倒满，说着他开始伤感，声音也沙哑了，“小子，你到中国后可不能毫无音讯啊，要不我就拖着伊角去抓你回来……”
　　泡沫消退后是啤酒澄明浅黄的反光。不知为什么气氛开始有了变化，光狠狠地咽下一大口啤酒，眼睛开始泛红，“说什么啊你们，不过几个月工夫，还来不及伤感哩……”他举着酒瓶，忽然被塔矢亮拿了过去，咕咚咕咚倒满在自己的杯中，才递过给光。光有些惊讶，第一次看见棋界贵公子喝酒，还是这样毫无折扣的方式。亮拿起杯子，看着光，明了他要问什么似的开口，
　　“我没喝过多少，但是在宴会上也喝过一点。”
　　冷冽清凉的液体落入喉咙，亮顿时满脸泛红，有点被酒精冲得昏昏沉沉的感觉，看着光一口气把杯中的酒全部喝干。
　　就这样我们在初春的东京离别。
　　而亮的耳机中，歌声仍在重复：
　　君と色づくまちで
　　出逢えたら　もうやくそくはいらない
　　だれよりもずっと　きづつきやすい君の
　　そばにいたい今度は　きっと
　　（如果在樱花染红的街道再次与你相逢，
　　再也不要任何约定，
　　这一次，一定要陪在比谁都容易受伤害的你身边）

　　绪方把车内的音乐声调大，从后视镜中望着少年平静的面容，流线型的车身掠过街道，塔矢亮感觉到昨夜宿醉的不适，但是他没说什么，看着车窗外行人来来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