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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碎玉 ...

  •   大行舞祭之后的早朝比预想得还要精彩。

      先是大理寺呈递了关于白明月与龚维卿的卷宗,证实华崇寺藏污纳垢,乃是西域恶鬼多年经营之地。白明月协助转手月下香炉鼎收买权贵,加之昨晚舞祭一幕,细作身份基本坐实。而龚维卿那头,朝廷连夜截获了一批要往古蜀道偷运的军资,与他在华崇寺传递的暗语吻合。

      白明月被左让暴露后,恶鬼迅速前去华崇寺销毁痕迹,幸而那场截杀做得相当及时,华崇寺的僧侣均被控制审讯,证据都在收集整理中。

      大理寺卿季逍双眼乌青,但闪烁着惊人的亮光,只有案件出现重大突破,才能让这位铁判官这么激动。对比之下,挥剑斩情丝立了大功的庆城伯世子左让,就显得一派惨然,耷拉着脑袋,仿佛听不到外界一切声音。

      李麟趾褒奖几句,不见起效。

      这时兰台令史梁鉴出列。沈庭燎站在帝王身边,向丹陛下方看去,只见此人一身紫袍,冠带齐整,手中捧着厚厚一份奏章,尚未秉奏便先行跪地叩首。

      群臣纷纷侧目。大宁朝臣奏事无需下跪,如此行径,着实有异。

      李麟趾:“梁卿,何事要奏?”

      梁鉴声量不大,却足够清晰:“臣恳请重启魏王之乱案卷,此案有冤,望彻查!”

      此话一出,沈庭燎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而是想,原来崔瘦眉的目的,是这个。

      二十年过后,相思门的立场会变成什么样呢?

      不过眼下,兰台令史当众触碰禁忌,恐怕不会落得好下场。

      李麟趾厉声道:“梁鉴,你好大胆!”

      “臣万死。”梁鉴俯身又磕了个头,道,“臣家中有魏王亲笔手书,可以佐证谋反之事受妖邪操纵。魏王在起事前将手书交予当时的国子监祭酒裴源,嘱托隐秘保管。后魏王事败,盖棺定论,裴氏一族除我师裴略外无一人幸免。那些手书自此无力回天。但臣这些年翻阅兰台典籍,已发现诸多疑点,内中复杂曲折,牵连甚深,请圣上明察!”

      丞相陆昭上前一步,道:“梁令史,魏王当年叛乱,是由大理寺主理,监察司与京畿督卫军协同稽查,证据确凿,昭告天下。且不提其中到底有无妖邪作祟,先帝刚刚驾崩,尸骨未寒,你骤然宣扬逆乱之事有冤,已犯大不敬之罪,你可想清楚了?”

      梁鉴:“臣所查到的东西,已惊动宵小,引来杀身之祸,若以臣一死换得真相大白,驱逐邪佞出我大宁疆土,那么死又何惧?”

      李麟趾没说话,而是看了沈庭燎一眼。

      沈庭燎步下丹陛,从梁鉴手中接过那份奏章,打开匆匆阅过,而后将其呈至御前,道:“臣以为,无论如何,魏王手书需得归档,至于梁令史之罪,应由大理寺论处。”

      李麟趾冷笑:“你倒是心善。季逍,将兰台令押回去,让他好好想想为人臣子的本分。”

      说罢,也不顾殿上众人反应,拂袖而去:“退朝!”

      半日早朝,结果两位重臣下狱,天子雷霆之怒,无人敢再触霉头。如此动荡很快就传到了内宫。

      胸前别着粉色海棠绢花的少女走在玉鸾宫,一身纱衣随着行步轻轻拂动,而比这更轻盈的是悄然无声的脚步。

      正午后时分,宫人大多在小憩。自打贵太妃闭门不出,这座华丽宫殿就落寞了许多。即使是此地服侍多年的宫女内侍,也难以揣测那位贵人的心思。

      少女手里摆弄着一朵茉莉花,漫不经心,兜兜转转,来到贵人寝殿外一处转角。这座寝殿乃是个三层楼阁造型,名曰琼花台,廊幔翩飞,檐牙高啄,夺人间之奇巧。若在往日,琼花台四周都守着内侍,防止外人擅闯,但今天他们都得了某道指令,人影全无。

      茉莉花被顺手簪在鬓边,少女手臂一指,一道几近透明的丝线凌空射出,缠上了高耸檐牙上的脊兽,她耐心等待片刻,直到微风徐来,将自高处垂下的纱吹起,方贴着纱幔跃上屋脊,身上纱衣与纱幔浑然一体,好似跃上屋脊的只是一阵风。

      少女收回丝线,凝神静听片刻,一手攀住旁边阑干,轻身翻了进去,贴在闭合的窗下。

      贵太妃托病,没有出席昨夜的大行舞祭,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缘由。许是中宫空置多年,她代履国母职,不想在那种场合看见百姓的脸。

      就连亲哥哥下朝后赶来求见,也使她觉得厌倦。

      “天子已下令查找琅台的下落,二哥何必过于担心。”荣妃身穿寝衣,面颊未施粉黛,长发用簪子松松挽起。

      荣长信坐在紫竹制的贵妃榻边,看着矮几上翻动不已的“珠子戏”,只要那纤纤手指略一拨动,两只泥塑小儿就围着一颗滚珠百般戏耍,嘴巴大大咧着,满面笑容,玩得甚是尽兴。

      这是他送给公主的礼物,颇得公主喜爱。

      “李麟趾与琅台,毕竟不是一个肚子出的兄妹,娘娘难道真的信他?”

      荣妃手上动作一顿,瞥了他一眼:“一个肚子出的兄长,不是死在边关了么?”

      荣长信一怔,看清她眼神,表情有些僵硬:“殿下他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原本那场战争我们也是胜者。”

      “连监察司手中的玄关地图都没拿到,即使他胜了,又何以为继?”荣妃冷冷道,“你们得不到玄关,贡拾又需要一个投名状,就用我儿的命表忠心,当真好算计!”

      荣长信:“荣家早就是李家的眼中钉,我们真为大宁效力,只会白白送死!西域指了另一条路,固然诸多牺牲,那也值得。”

      昔日内廷最尊贵的女人睨着他,脸上神色竟让他陌生。

      “那么这次你要牺牲谁,琅台,还是我?”

      荣长信立刻道:“这话从何说起?你我心知肚明,九州势乱,荣华富贵到顶又有何益,只有长生,长生之法!才能永享世间之乐!”

      他趋近了道:“二哥想找到琅台,不也是为了你么?你做了该做的事,他们答应兑现承诺。”

      荣妃反应像被毒蝎狠狠蛰了一下,一只手死死扣着紫竹榻边缘:“事到如今,二哥还想蒙蔽我?恐怕真正缺一副漂亮皮囊的,是那个幻鬼窟的朱厌吧!”

      荣长信眼神闪动,又听她道:“你们惯用月下香,可曾也这样对付过定儿?”

      窗外偷听的少女眼瞳睁大,紧紧捂住嘴巴,唯恐自己惊呼出声。

      里面荣长信面色苍白:“我——”

      “好在定儿有佛心印护体,才能如他所愿地在战场上死去啊。”荣妃凄然一笑,眼尾细纹隐现,像一张精美绢画终于擦去雕琢痕迹,露出本生憔悴细腻的风致。

      荣长信盯着她的脸,喃喃道:“妹妹,若得炉鼎妙法,何愁不能青春永驻,那恶鬼换皮换得都快疯魔了,哥哥不想你变成她那副模样……”

      “青春美貌,有何用处,能让我的定儿复生吗?”明艳眉眼间流露出嘲讽,一阵劲风袭过,荣长信脸色惊骇,喉间竟横了一截锋利的竹片。

      是从紫竹榻上生生折断的残片,因用力过猛,那保养得宜的长指甲也被劈开,鲜血滴在华贵的锦缎官服上。

      荣长信僵着身子,只觉那双眼中迸出的目光如两柄利剑,一同架在自己咽喉,他呼吸变粗,嗓音发颤:“娘娘,靖王殿下临阵倒戈,也只能拖延三个月的时间,三月过后,战火还是会烧到中原,难道那时,你要抛下荣家经营的一切,殉了大宁国祚吗!”

      “我不会轻易死的,”女子轻声道,“哥哥,我会好好活着,睁着这双眼睛,看你们引火烧身的那一天。”

      竹片撤去,荣长信呼出一口气,扯出巾怕擦拭衣袍上的血痕。

      荣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荣长信将巾怕收起。

      “公主的下落,娘娘真的不知?”

      “不知。”

      荣长信点点头:“好。”

      他起身告辞,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那盘“珠子戏”。

      “你小时候,也喜欢玩这些。”

      室内没有回答。

      少女抛出丝线,悄无声息地顺着纱幔滑了下去,在琼花台门扉打开前消失在一片宫墙间。

      ……

      天子葬仪诸事繁杂,李临阙这两天都在老实上朝。而朝堂上发生的两件事始料未及,李临阙抓耳挠腮地旁观,一下朝就忙不迭朝永安门外赶。

      刚好在路上碰到他要找的人。

      荣桓贴着路边走,身后几个肩挑手提的小厮跟着。这人一脸心事重重,也不看路,险些被李临阙撞到鼻子。

      两人昨天才吵过架,一时大眼瞪小眼,颇为尴尬,过了会儿荣桓开口道:“你们先回去。”

      小厮散了个干净,李临阙左右看看,拽住他的手:“你跟我来。”

      于是拐进一条偏僻巷子。

      荣桓:“你——”

      “龚维卿出事了,你知不知道?”李临阙劈头问道。

      荣桓愣了:“什么?”

      李临阙:“他和西域恶鬼有勾结,犯的是通敌叛国的死罪!你要娶董含光,他和你就是连襟,他眼下在京城做官,你怎会不知道,你爹都没告诉你?”

      “我,我从不管我爹他们做什么的,”荣桓神色慌乱,从怀中摸出一只绢包,哆哆嗦嗦地打开给他看,“我刚还在古董铺子淘了批新货……”

      层层包裹揭开,露出温润玉髓,颜色漂亮得像新开的海棠花,许是被贴身暖着,愈发显得玲珑剔透。

      要是放在往常,李临阙早就大呼小叫地凑上去了,但他今天心情尤其糟:“买给董含光的镯子?她可不喜欢镯子,再说,人家都给新娘子买一对,你单单送一只,别被人笑话了去。”

      荣桓胀红了脸:“这是绝品古玉,只有一只,再说我不是——”

      “荣恒,你听没听到坊间流言四起,说白虎现世,是新帝德不配位,大宁在劫难逃,除非能者居之。”李临阙捏紧拳头,“散播这些疯话的人,怕是巴不得马上将我皇兄赶下御座……从前有人说荣家心思不正,我始终不信,还帮你骂回去,现在看来是我傻。对了,你是你们家嫡系单传,将来这皇位,指不定还轮得到你坐呢!”

      李临阙越说越憋闷,看荣桓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抬手就推了他一把。

      李三公子一向是恣意可爱的,极少跟人动气,荣桓猝不及防,手没捧稳,那只冰花玉镯跌在地上,发出碎裂脆响,在空荡的巷中格外刺耳。

      荣桓哭了:“镯子是送给你赔罪的,昨天的事,对不住。”

      李临阙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强撑着道:“我不稀罕,荣桓,你有本事跟我说实话。”

      荣桓摇摇头,抓住他的胳膊叮嘱道:“先前那些话,言尽于你我二人之口,绝对不能再跟别人说了。”

      说完也不管地上碎裂的玉镯,扭头抹着眼泪出了小巷。

      估摸着他走远了,李临阙才垂头丧气地从巷子里转出来。平时不开心或无聊,多半去浮玉楼找白明月喝酒谈天,现下也不知舞乐坊哪里才有真正的温柔乡,能让他暂时忘却诸多忧愁。

      不料一抬头,望见路边站着两个人。

      “阿、阿照?”李临阙打了个磕巴,蓦地嘴巴一扁,三两步上前,一头栽在年轻朝臣肩上,呜呜地哭起来。

      沈庭燎下了朝褪去软甲,衣料单薄,只觉肩头潮湿,唯恐这小子将眼泪鼻涕一并糊上去。

      “阿宴,别哭了。”

      温越在旁看得眉梢轻挑:“师弟,这样说哪里有用,不如使个大笑咒诀,让淮王殿下当街仰天大笑,声动十里,才能止住眼泪。”

      李临阙嚎道:“温少掌门,你怎地这么坏,亏我还当你是酒友——”

      他泪眼婆娑地伸出一只手去拽温越袖子:“你陪我去喝酒,我就不追究了!”

      “不巧,在下正陪沈大人公干。”

      李临阙嘴角都掉下来了:“有师兄了不起,办差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

      沈庭燎:“……”

      温越就笑:“既然殿下盛情相邀,今晚在下便携好酒去府上拜访,如何?”

      李临阙:“这还差不多……”

      温越:“再耽搁功夫,在下晚上可未必去得成。”

      “好吧。”李临阙恋恋不舍地将人放开,视线落到某处,眼神变得疑惑。

      “那是个棺材吧?”他指着一个方向,道,“怎么随便抬到大街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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