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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挽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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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肃杀的荒原。丘池骑着白马在暗夜里来回,手中孔雀翎化作无数利器,暴雨般疾射而出。
“不让人睡觉,要死啊!”
敌军前赴后继,视线里战马身上全数武装起带尖刺的防具,丘池看得心中暗骂,荣长缨怕是疯癫了,连这种装备都能拱手相让。
一根流矢直冲他颈侧,丘池稍一出神,躲闪不及,忽然斜地里刺出一杆长枪,箭簇打偏在地,箭尖泛出暗毒的光。
“别发愣!”有人粗声粗气地吼。
“小老虎?”丘池看这人甲胄披挂,浑身浴血,皱眉道,“你又冲在前面,不要命了?”
彭无惑:“少废话。”
又一拨敌军压过来,丘池无暇与他斗嘴,抽出腰间长剑,妖力灌注,剑锋所指血肉灰飞烟灭。
他一边奋战一边在脑海中盘算,大淆关附近的玄关未出意外,彭无惑此前的判断并没有错,以大宁守军和草原部族当前的兵力,刚结束一场血战,双方短期内都会休兵,何以突来一场夜袭?
夜晚加剧了他身为兽对危险的嗅觉。厮杀声轰鸣如潮,潮水中还有别的动静,似哭泣,似低语,似尖利的针扎进颅脑,扎出密密麻麻的疼痛。
不对。
丘池当机立断,身躯化作一道幽蓝流光冲上天幕,孔雀睁开眼,目光遥指天际。在旷远天地间,无尽幽暗的影子随风飘荡,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挽歌,容颜死寂得像在冰雪中沉埋百千年,双眼不见眼白,唯见茫茫然灰翳——
怨灵!
孔雀发出一声警示的唳叫。妖力笼罩战场,幽蓝羽箭随翅翼扇动向远方迸发,宛如当空架起长桥。
“怎会?”彭无惑惊愕万分。有丘池坐镇,玄关无恙,难道……
他抬头看丘池一眼,对视间已然明了,与玄关相配合的灭邪阵,出现了缺口。
而如此庞大的缺口,绝非普通疏失。
半空中孔雀发出哀鸣,绵长蛛丝跨过羽桥,势要织网将猎物包裹,丘池被蛛丝所伤,痛得滴血,勃然大怒道:“你个怪东西,也敢拦我的路!”
贡拾国师衣袍华丽典雅,魔息似大雨倾盆,触之无不惊惧战栗。
“一只百岁小妖,如何与大魔抗衡?”
“就是你把怨灵引来的?”丘池道,“看不出来长那么丑,还有招蜂引蝶的本事,果然物以类聚,今天我算是见识了!”
魔物冷笑:“沈庭燎的手下,只会口舌之争吗?”
半空中蛛丝缭乱,雀羽纷飞,地下怨灵大军已至,为首怨灵一跃而起,紧紧缠绕在一个大宁兵身上,那兵丁顷刻翻起白眼,魂魄脱体而出,被怨灵疯狂吸食。
彭无惑视线横扫,心底一沉,草原部族的军队早早退散,呈包围之势,要坐视怨灵将这支守军残忍扑杀。
丘池正破开一团蛛丝脱身,就听彭无惑传音入密道:“大淆关不是你的责任,速速离开。”
“胡扯!彭无惑,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战场!”
“我只是提醒你的职责。”彭无惑丢给他一句话,扭头喝道,“众军杀尽怨灵,死守大淆关!”
山呼海啸,喊杀声如平地惊雷,彭无惑一杆长枪狂舞若游龙,枪尖过处怨灵哭叫不休,大地上呐喊声、哭嚎声此起彼伏,一具具尸体倒下了,一道道冤魂升腾而起,怨灵欣喜若狂上前与之拥抱、交融,那来自千年万年的死,像团团冷气袭击着活人的心脏。
丘池看出魔物保守力量,只为牵制自己,不由心急如焚,口中挑衅道:“七国是没人了吗,派出一只魔物就肖想天山?”
国师:“攻下天山,那是后面的事,先夺取大淆关,才能彰显贡拾的诚意。”
丘池:“你真是油盐不进啊,不知道大火烤蜘蛛是什么滋味呢!”
国师沉沉地笑了:“除非朱雀火到来,否则就凭你这点妖火,不够看。”
幽蓝碎羽缀在漫天蛛丝上,燃起一簇簇火苗,丘池厉声道:“够不够看,试试便知!”
下方,彭无惑喉间发出低吼,他在上一场战役中受了重伤,那些还未愈合的伤口绽开了,血液汩汩流出,浸透衣衫,从甲胄间淋漓洒落,没长好的骨头在激烈动作中狠狠错位,疼痛到麻木已全不在乎。旧伤添新伤,只剩一口气吊着他不断向前,打散怨气冲天的魂灵,绞烂鬣狗般的犯军。
夜晚变成血红色。彭无惑少年从军,这是羁旅生涯以来第二次看见如此夜色。上一次在瀚海关,他的身躯承载罪业,逼迫他亲眼目睹将星凋亡,这一次,绝对,没有留下憾恨的理由!
虎啸震慑山川,丘池下意识看去,脑海中一瞬空白——彭无惑一骑当先冲破怨灵大军,长枪洞穿草原部族大将胸口,挑起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鲜血如瀑喷了他一头一脸,他的身体钉满箭簇,全身上下被染成深重的红,仿佛一尊血腥塑像。
喧嚣塞上,丘池在凛冽寒风中听见彭无惑最后一缕话音:“我终于,能去见靖王殿下了……”
他的瞳孔剧烈颤抖了一下。他知道彭无惑向来面上不显,但瀚海关一战始终横亘心头,慢慢熬成死结。朝廷削了彭无惑的职,这都不重要,对于西北戍边军来说,靖王的死才是长久的阴霾。
两边大将双双身亡,怨灵攻势分毫不减。丘池肩胛吃痛,令人麻痹的毒素在体内蔓延。贡拾国师手捻蛛丝:“当心啊,杀戮还没结束呢。”
丘池凝神运起妖力,万千孔雀翎化作锋利长刀割开罗网。他盯紧彭无惑的魂,不可任其埋葬在怨灵肚腹,永世不见轮回。
“想去救他吗?”国师道,“就算是半妖,魂魄对怨灵来说也堪称美味,怎能去打扰?”
“美味你爷爷!”丘池怒不可遏,正要俯身冲下去,面前浓重魔气袭来,在他身上蚀出血淋淋的伤口,那引以为傲的漂亮羽毛凌乱不堪,磅礴妖力更似沸腾之海。
嗯?国师讶然,如此莽撞,实在不该。眼看大宁守军即将屠戮殆尽,不如趁此时机,将这监察司校尉一并杀去——
风中传来一声剑吟。
湛青长剑纯澈如冰,阻截住刺向孔雀心脏的蛛丝,拉扯出刺耳尖鸣。朱雀火紧跟着烧起,烂漫成汪洋火海,怨灵在大火中挣扎,一缕缕大宁将士的魂魄跟随虎的魂灵飘上天际,迎接属于他们的宁静死亡。
丘池瞬间清醒,恢复人形,脱口道:“大人!”
沈庭燎一把抓住他:“走。”
大宁御前监察使来去须臾,贡拾国师只来得及见他冰冷侧脸,还有惊鸿般的一剑。
“别欢吗?”国师喃喃,无视了火海中煎熬的草原兵马,心头涌出一股未明的嫉妒,“温步尘,你怎能给他这样一把剑。”
大淆关惨败,沈庭燎带丘池脱身,一路疾行,到得安全处方才停下。
“丘池。”沈庭燎点了他身上几处要穴,延缓伤势。
丘池勉强站稳,道:“玄关布防从未出错,是灭邪阵有疏漏。”
“我知道。荒原上邪魔道力量变强,灭邪阵无法完全镇压,我已着手重新排布。”
“荣长缨倒戈,绝不能放过他!”
“朝廷在收回北境兵权,他还会有一场激烈反扑。”
旷野里大风在吹。两人并肩面向大淆关站了一会儿,沈庭燎瞥一眼丘池的脸,神色间有几分犹豫。
他还未开口,就听丘池道:“彭无惑死了,我怎么向孔雀谷交代?”
沈庭燎:“他以理想中的样子死去,你不必愧疚。”
“大人,”丘池转头看他,“小熊没的时候,你不愧疚吗?”
沈庭燎默然。
“如果不愧疚,你就不会亲自到孔雀谷,挨熊罴夫人的毒打了。”丘池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惨笑,“我和小熊一起长大,他向往外面的世界,高高兴兴加入白马营。你巡查四境,要建玄关,派他到北境勘探地形,想过他回不来吗?”
沈庭燎闭了闭眼:“没想过。”
“我顶他的缺,就是想看看,到底什么东西值得他那样守护。我记得他最爱吃蜂蜜,随身带一个蜂蜜罐罐,里面装着他阿娘费心采来的百花蜜,明明,当初说好了,想吃花蜜了,就赶紧回家的……”丘池骤然哽咽,情绪再难压抑,靠在沈庭燎肩头,号啕大哭。
沈庭燎抬手,轻轻放在他后脑勺上。
“丘池,小熊的事,有下落了。”
……
天色灰蒙蒙的。
顾臻靠在炉子旁,拨弄了几下炭火,火星流萤般四散飞扬。他身上穿着厚厚裘衣,外面裹着做工极扎实的毛毡。哪怕道门中人内功护体,荒原也寒冷无情,无止尽地吞噬心头热意,当热意褪尽,面对的就只有绝望了。
“真冷啊,休息会儿吧。”
顾臻拉住缰绳,前面狼犬放缓步子,吐舌喘着气。铜壶揭开,几瓢热水舀出在盆里,化开冻到僵硬的干粮。
狼犬呼噜呼噜地吃东西,顾臻蹲在一边絮絮叨叨:“等回去了,白崖长老会招待你们吃好的,今晚过完最后一夜,明天就能到陌城。”
头犬突然扬起脑袋,四地顾望,耳朵支张。
“怎么了?”
顾臻正要起身,面前两道黑影一闪,毛毡上溅开大片血迹,狼犬沉重的身躯砸过来,眨眼间逼命弯刀近在咫尺。
无暇犹豫,顾臻双足急蹬,闪避当头一击,掌气同时推出:“恶鬼?!”
对方有备而来,狼犬在弯刀下呜咽,顾臻一人之力抗击,数十招后再难支绌,刀尖明晃晃刺入胸口,甚至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荒原上静悄悄,狼犬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雪橇被新鲜血液染红了,铜壶翻倒在地,壶中水流到一半便结成冰,冰有水汽蒸腾的形状。
一双脚快步走来,停在顾臻身边。少年躺在血泊中,面色青灰,胸前衣襟翻开。
“哎,”来人长长叹了口气,收起手中折扇,“还是晚来一步。”
他将少年抱起,忽而面露疑惑:“嗯?”
待凝神看胸口那处刀伤,姬小楼呵呵笑起来:“好小子,你命不该绝,沈庭燎给你一道护心剑印,刀尖再进三寸,神仙难救!”
十月十五,下元,水官解厄日。
这一日,陌城家家户户门前都要点灯,上游的陌河水里亦有浮灯,祭奠先祖,寄托追思。有些浮灯会顺着河流一直漂到下游的汉月关,也有些在途中就会损坏,沉没在漫长深邃的河底。
当然,按照现在的情形,说不准过了汉月关,还能一直漂到望都去。
韩渡躺在树桠上,遥遥看了眼天幕中悬挂的瀑布。这一晚北境夜色格外澄澈,星汉迢迢,光辉灿烂。树下有轻微悦耳的嗡鸣,那是剑锋割破了风发出的动静。
白天顾樟派人递了帖子,说忙完祭仪就过来拜会,温越就等在这里,闲来练剑,招式轻灵潇洒,满蘸星辉。
韩渡饮了口酒,道:“这不是那套变式。”
剑尖画出圆润的弧,温越动作不曾放缓:“你认为呢?”
“你在参悟新的东西。”同为剑者,韩渡自然不失兴趣,“不含内劲,不催心法,能悟到什么?”
温越:“剑招有情,以招达意,意及表里,相辅相成。昔日巫山先祖登临濯浪峰,送目大江,心中剑意生发,一十六式浑然天成,洞悉古往今来大道真意。我做后世人,领悟剑法奥妙,亦当随心所欲。”
韩渡听得眉心打结:“你教习的时候说话也这么玄乎?沈庭燎怎么忍得了你?”
“师弟天资聪颖,一点就通,若非俗务繁忙,剑道成就犹能再上。”温越指节一弹剑身,剑气飞上树梢,“他得了本命剑,与你那把‘三生’一战,或许平分秋色。”
韩渡一偏头,躲开那缕突袭剑气:“无聊,谁想跟姓沈的比?”
他心生不快,将酒竹筒抱在怀里,眼一闭睡着了。
梦中星星点点的,却不是天河,而是万顷海面上粼粼的波光。他乘着舟一直向深处去,四下里越来越空寂,无边寒冷席卷周身,海水不知何时消失,面前是地下千丈深的寒冰,冰中映出熟悉的脸。
“师兄……”韩渡喃喃着伸手,有许多话想说,恬静容颜隔着一层冰,与他倒影重叠,生死分明。
一记脆响如裂帛,韩渡从梦中惊醒,意识到那是雪地里枯枝踩断的声音。他向下方瞥去,温越手里握着剑,别有意味地问:“你在叫谁?”
韩渡闭着嘴不吭声。不远处倒传来应答:“两位掌门,是我。”
温越回身:“少宗主,你来迟了,遇上什么变故?”
今夜顾家宗族祭典,顾景行不露面,顾樟代为领头祭祖,又是个巩固地位的机会,不说春风满面,也不该是这般语气低沉的模样。
顾樟歉然道:“祭典上出了意外。进屋说吧。”
近日,因荒原邪秽异动,灭邪阵力量受到压制,顾家派出不少门人守卫荒原。这些人当中,内门中人仅占一小部分。一则内门是最精英的一批,人数素来不多,专负责对付邪秽,二则诸多杂事,譬如炊事、照料狼犬、背负行囊等等,都是由外门的人来做。这样对比下来,人数就有了分别。
坏也坏在这种分别上。
指望内门中人自己料理一切是行不通的,但荒原苦寒,外门的人抽调太多,常有抱怨,冻伤冻病还在其次,真遇到危险,外门都是被舍弃、被最后救助的那个。那些迷失在风雪中的雪氓,大多出自外门。
“一个恶性循环。”顾樟道,“荒原越是棘手,越需要外门帮手,失踪的人越多,外门就不断施压内门弟子救援,人力难以为继,最终矛盾爆发。”
祭典上外门先动了手,内门气不过还手,群情激奋,双方都觉得受了委屈。顾樟好不容易将两边摆平,已经误了和温越约定的时辰。
温越:“如此庞大的宗族,根系复杂,操持起来的确不易。”
顾樟苦笑:“顾家传承多年,每一位继承人上的第一课,就是掌握宗族的全部。我是半路出家,虽执掌内务多年,有时竟仍有力不从心之感。”
“哪怕顾西厢不在的时候?”韩渡提出质疑,“江湖道四大世家,都说顾家最兴盛,你们宗主好些年不管事,不都仰仗你坐镇。”
顾樟:“你的问题很尖锐。但我想说,不完全如此。”
温越:“内三门与外九门积怨已久,那居中的间六门呢?”
顾樟:“六门维持宗门各项庶务运转,与内门、外门都有交集,有时会起到调停说和的作用,与两边关系都还可以。不过,内门弟子择亲往往从间六门中选,总体而言间六门更亲近内门。”
这个答案基本符合常理。顾家是江湖道门,武者追逐武学上乘,强者方能获得无上尊荣,间六门本身是外九门的顶头上司,没有讨好外九门的必要,于公于私都要向着内门。
到底是别人不怎么光彩的家务事,温越点到即止,问起正事:“少宗主找我何事?”
“最近的哨所传来消息,荒原上怨灵有异动。”顾樟道,“他们在怨灵频发的地方发现了魔气。”
“魔气。”温越略一沉吟,道,“是贡拾国师。”
顾樟:“就是汉月关那头蜘蛛精?顾家对他了解甚少。”
温越:“他未必是蜘蛛精。这只魔物曾在瀚海关战役中用魔域拖延我和师弟,导致我们没能阻止靖王深入敌后,延误战机。若非靖王一心家国,西域败局将更为惨烈。”
顾樟:“此魔非同小可。依你之见,他煽动怨灵,是否与玄武有关?”
“不止与玄武有关。”温越轻叹,“新一轮的战争,开始了。”
顾樟旋即了然:“顾家会尽力而为。待监察使星图布策送到,相信荒原很快能恢复秩序。”
“快不了了。”有人当头泼了盆冷水。
温越推开窗扉,姬小楼来得神不知鬼不觉,身上还背着个人:“今日一早,大淆关失守,犯军西进。那什么星图布策被恶鬼摸走了,这小子半条身子进了阎王殿,你们家大夫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