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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界碑 ...

  •   天,好像永远也亮不起来。

      “姑母!”

      顾樟提气浮游半空,乍见顾情面如金纸,险险被一只雪氓近身,忙来援手,一掌下去风声雷动,雪片纷飞,他心头不断翻覆起作呕的冲动。

      一边是顾情,一边是众多门徒,灾雪随风飞舞,抹杀的全是自己人。

      “退,全退下山。”顾情声线灌注一丝内劲,强撑着下了命令。

      她是内门中修为仅次于顾景行的长老,风雷掌练至十一重,一双手沉稳有力,拨弄起来,风中的雪都被揉变了形状,化成一条长长的线坠在紫气界河,与电光共沉沦。

      看似不见血的鏖战,实则消耗甚重。

      顾樟心急如焚,出手愈发狠厉,雪氓疯狂奔向登霄楼,曾经心中的敬重悉数化为求生本能,高山仰止,山是可望不可即的救赎。

      这时,城墙那边的魔物忽然动了。

      万千蛛丝如利箭袭向登霄楼,似要唤醒一场危险的安宁。顾樟凝神聚力,掌气排山倒海,化作一道紫光闪烁的屏障,蛛丝在电光中灼烧,他被汹涌魔气冲击,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半山处,温越抽出雷火长剑:“魔物力量一直在加强,异化的死地起了很大作用。”

      灾雪就在眼前,姬小楼扇子扇得要起火,几乎维持不了翩翩风度:“大势已去,你还要动手?”

      温越:“有些作为,就算改变不了结果,总要有人去做。”

      “说得很好。”一道女声响起。

      温越侧耳:“白明月。”

      姬小楼慨然一叹:“一别多日,姑娘风姿更胜往昔。”

      那种冠绝京华的魅力,在大漠风沙打磨后,更生出让人移不开眼的风情。

      “可惜,当下不是把酒言欢的好时机。”姬小楼道,“你为什么而来,沈郎君可不在此。”

      白明月:“我宁愿他不在这儿。”

      她手中弯刀有绮艳的弧光,划破虚空时发出丝丝缕缕碎响,使人想起从前她手腕脚踝上的舞衣铃铛——假如,鬼步也是一种舞步的话。

      温越长剑出鞘,挡住攻向要害的一击,女子美丽的脸在剑身断痕中破碎,她看了眼那柄剑。

      “幻鬼。”温越断明她来路,“朱厌死了么?”

      白明月与他刀兵相接:“你的眼睛流血了。”

      “如此生疏的刀法,却有强大内劲作支撑,种下冥河花,剥离肉身神魂,很痛苦吧?”

      女子愣了一下,唇角带出复杂的笑:“我总算明白,他为何爱你……我这样的出身,最大的期望就是有尊严地活下去,其他并不重要,不是吗?”

      温越:“你如今,叫什么名字?”

      女子手臂上有淡淡蛇鳞浮现,她轻轻触碰那些鳞片,隐有珍重之色。

      “九婴,我叫九婴。”

      一根蛛丝穿破荒原狼家徽,魔气如千万张嘴撕咬血肉,顾樟头疼欲裂,眼前双掌竟看出重影,皆是运功到极致的焦黑色。

      他快到极限了。

      虚空中密密麻麻结起蛛网,巨大蜘蛛顺着蛛网爬上这座山头,而在下方,大量死尸层层叠叠,是不见血的屠场。

      活着的人在不断退避,身后只剩登霄楼,还有,半座城池。

      “闪开!”强烈掌气撞得他再度吐血,穿身蛛丝也随之断裂,顾樟身体落定,看见顾情已迎了上去。山头风雷赫赫,纷乱电光自九天垂落,一道道像伸长的树的根系。

      顾樟眼球布满血丝,山峰高耸是雷火电光里飘摇的帆,魔气狂泄而出要将一帆撕碎,舟沉死亡之海。

      “不,不——”他掌心裂开,鲜血淋漓着拍出,拦不住连天飞雪,救不了该救的人,昏黑天幕星斗藏匿,闭眼不识人间路,混沌恶景中,女子胸膛被蛛丝穿透,蓦然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极度含混而有深意的眼神。

      “小心……”

      大宗师自爆内府,是以天地做鼓震动四方,魔物猝不及防,肢足断裂,魔气粘稠如瀑淌下,淹没在一团又一团雪花中。

      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流出,像刀锋滚过面颊。顾樟抬手拭那滴泪,却拭了满脸血。他拖着麻木的双足向前跑去,执法长老从高空坠落,不似往常冰冷漠然,高高在上,反似一只纸做的蝴蝶。

      顾情是内门极有威仪的人物,上一辈中属于天才的存在,从最开始,她就属意天赋绝伦的顾屏,顾樟接任少宗主,顾情面上不显,实际是对他不甚满意的。

      但顾情保护了他。

      顾樟俯身抱住女子残破的身躯,为她整理凌乱鬓发。

      “姑母,我带你去登霄楼——”

      一道携了雷火的掌气轰入他的心脏。

      陌城坐落在以苦寒著称的荒原边界,顾家人冰天雪地里来去,练就风雷掌,以九天雷火锤炼心志,抵抗生命中所遇到的寒冷。那样炽热的掌气得自天然,融于血脉,有时甚至像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顾樟从来不知,原来风雷掌还能带来如此凄冷的疼痛。

      怀中顾情的衣衫被他吐出的鲜血浸染,他已完全顾不上,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到年轻副手面目模糊的脸。

      “你……”

      严慕收回手,活动了一下手腕。

      “少主,我从汉月关回来了。”

      死一般的寂静萦绕在城中。

      在城池正中,被视作少宗主最得力副手的人悄然出现,结束这场诛心之局。刚刚被动乱惊醒,挣扎着冲出门的顾臻一抬头,就见昏黑高楼旁,严慕抱起顾樟的尸身,一跃跳下半山。

      胸前伤口猝然崩裂,顾臻双膝一软,被人扶了一把。

      “白崖长老,”他哑着嗓子问,“你怎么在这里?”

      药庐中全是苦涩气味,顾白崖神色有奇特的扭曲:“我能去哪?”

      顾臻嘴唇在发抖:“死了好多人,你怎不去救?”

      “我是驯兽师,”顾白崖回答道,“困顿围城,就算让狼犬出动,能载着人去往哪里?”

      “无论去哪里,你也不该在这里!”顾臻红了眼,“为什么!”

      “为什么?”

      星图阵列,光华璀璨,顾屏借这星光抚摸顾樟衣襟处破碎的荒原狼:“妄自尊大的内门,心怀野望的间门,愤愤不平的外门,人心生弱点,要怪操刀者不仁慈吗?”

      姬小楼:“所以,你真正掌握的是间六门和外九门,顾情看重你,实际并不为你所用。”

      顾屏笑而不语。

      “顾樟以为你控制了内门,始终纠结于顾景行与顾情暧昧不清的态度,从未料想你设计围城乱局,铲除的恰恰是内门势力,你心中的恨浓烈得让姬某人惊叹。”姬小楼讽刺道,“目的是达成了,间六门和外九门也死了不少,当真狠得下心。”

      “欲望才是自我摧毁的根源,”顾屏道,“何况今夜是邪魔道进攻陌城,我最大的错误在未能及时援手,阁主何必妄加罪责?”

      姬小楼气得抬高了嗓音:“顾西厢!”

      “大公子,”一旁始终沉默的严慕开口,“少主的尸首请交我处置。”

      顾屏打了个呵欠,面上有慵懒笑意:“你杀的人,当然凭你处置。严慕,你认为今日陌城能逃出生天吗?”

      山顶上,蜘蛛被炸开的断肢在地上蠕动,污黑液体蜿蜒蛇形,大群身穿顾家门人服饰的雪氓被逼退在登霄楼外。楼高入云,只在顶上有入口,惊慌失措的雪氓跪倒在登霄楼前,大声哭喊。

      “求宗主救命!”

      “宗主救救我!”

      “我要回家,宗主带我回家……”

      顾屏眼中闪过一抹亮色。

      那是九天雷云翻搅成海,一个恢弘漩涡骤现陌城上空,四面八方风云狂涌,巨大掌印自风涡中浮现,携着九天雷火自天幕缓缓沉下,沉重威压扼住了大地上一切声息,生与死,人与邪魔,都在这惊天一掌下灰飞烟灭——

      快,快得似乎是梦中须臾,慢,又慢过无数个心痛的瞬间。

      韩渡砍下老者头颅,不顾众鬼退避的身影,仰头饮了口酒,火辣辣的疼痛顺着喉咙一路烧了下去,他眼神有些迷离,远远一座登霄楼高悬天边,在第一缕晨风下直面荒原,像一道永恒孤独的界碑。

      云层中人影一闪而逝。韩渡皱起眉头,三两步飞身而起,掠至星图边,看见温越血染衣衫,手中剑刺入女子胸口,女子半跪在地,葱白手指留纤长漂亮的甲,颤颤地划破胸膛,胸膛中两颗心挤在一起跳动,剑尖刺破的那一颗淌着血,另一颗则疯狂释放出魔气,藤蔓般缠绕上去,融合得密不可分。她握着两颗心,将剑一点一点拔出来。

      “魔心。”温越有所感知,惊诧道,“你种下了朱厌的魔心?”

      九婴扶着山壁站起:“她,还活着。”

      山壁上豁然现出一个黑洞,魔物的手从中探出,将她一把拖了进去。

      温越剑尖垂落,剑身血痕深深,一点一滴坠落在地。

      韩渡:“姓温的,你没事吧?”

      “真是不合时宜的关心,”温越道,“顾宗主在哪?”

      “回登霄楼了。”韩渡答。

      温越:“怨灵呢?”

      韩渡:“城里的都死了,城外的……”

      他眺望一眼:“逃走了,逃得远远的——还有那头魔物!”

      “呵……”温越蓦然笑出声,“顾屏,这一子落下,因果已成,好自为之。”

      他身上那股剑意好像又从哪里回来了,凛冽到令人生畏。

      “带路,我要见顾景行。”

      ……

      十月廿三。

      空气中有一种风暴到来前的平静。

      除了,天幕中久久不曾散去的劫云。间或有电光自云端劈下,整座登霄楼仿若浸没在雷云之海,看似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

      温越坐在树下,对身后的人道:“大能渡劫,顾先生不去护法么?”

      “我是顺路来看望你。”顾屏抬手,触碰到明月禅柔滑的尾端,“生死之间的怨煞之气需要巫山剑意渡化,你被轮回受生法门所伤,那些怨煞压迫过来,很不好受吧?”

      温越侧首,让那风中的尾端离开对方指尖:“洞庭会盟秉持正道,人人皆有自己的责任,你的责任是什么?”

      顾屏弯了眉眼:“这几天我统合顾家上下,难道不是在行使责任?”

      温越亦笑:“你听到了没有?”

      “什么?”

      “邪秽在啃食树木根系的声音。”

      一场大雪吞噬了数日前的积雪,而灾雪带来无限的寒冷,新雪在寒冷中降下,被侵蚀得坑坑洼洼的陌城愈发苍白。

      “这里靠近星图,顾家先祖发掘的雷火地中心。”温越饮了口热茶,“温某体虚畏寒,近日感到愈发严重了。”

      “守城不周,是我失当。”

      “邪秽造势,莫非天意?”

      “你不打算留我喝茶?”

      “喝茶,便要闲话,至于顾宗主在渡劫前强撑着与我话别的内容,在下还要细细思量,不宜宣扬。”

      “等待,有时并非是件好事。”

      “那要看等的人是谁。”

      顾屏翩然而去,带起枝头细雪扬落。

      温越放下茶杯,唇角含笑:“你说对吗,师弟?”

      山石后传来声音:“我看见你把手藏起来了。”

      “哎呀,”温越一叹,“都说袖里乾坤,师兄与你多日不见,只想变个戏法给你玩玩。”

      沈庭燎走近了,俯视他毫无血色的脸:“变吧。”

      温越就在袖子里摸啊摸,摸出一包松果糖来,糖粒儿晶莹剔透,外面裹着一层琉璃纸,流动着七彩的光。

      沈庭燎握住那包糖,也握住他师兄的手。深入骨髓的冷令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师兄,你想做巫山第一个被冻死的掌门人?”

      “纠正一下,是被怨煞之气冲撞而死,是为舍生取义,要千古流芳的。”

      沈庭燎一手抄起烧水炉子,一手拉着人朝屋里走,语气中有咬牙切齿的意味:“陌城找不到的云影砂我来找,放心,绝不叫你千古流芳。”

      温越冰凉的手指轻轻攀上他腕间:“我就知道,你心肠很坏。”

      沈庭燎一脚将房门关了个严实,炉子放下,茶水还在微微沸腾,他一打响指,数道符印飞向房间四角,火焰凭空燃起,在这封闭空间散发出暖意。

      草药是事先备好的,茶壶腾空再填满,苦涩药香肆意弥漫。

      温越一只手落在他肩上,衣袖宽大,像一片蝉翼盖上来:“你心脉又受伤了?”

      沈庭燎动作一顿,道:“手指僵得像石头,能号出什么脉?”

      “胡扯,我又不是石头精。”

      “世上还有石头精?”

      温越就笑,冰凉的手捏他脸颊:“石头长出心肝,就能成精,怎不算没有?”

      炉火烧着,沈庭燎从包裹中取出云影砂,放进石舂里,一点点砸开、捣碎。

      “陌城的情况我看过了,和我说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吧。”

      房间内暖意积聚得很快,说出口的字句可以被融化。沈庭燎听罢,道:“你怎么看?”

      “顾景行难舍亲缘,又赶上渡劫关口,监察使,你得下定决心。”

      “我在回程途中探查了西进的怨灵动向,无常劫接近巅峰,师兄,四境布下木傀儡,牵制四方神,有多少胜算?”

      “如果归墟得以打开,段惊鸿曾经的理想或许能够成真。”

      “归墟葬神吗?”沈庭燎道,“世间有名姓的天人境,只剩黄河涧摆渡人和雪山苦僧,前者失踪多年,后者还有机会找寻。”

      “你对顾景行没信心?”

      “他身上牵绊太多。而且我总觉得,顾屏不会留下顾景行这么大的破绽。”

      “实不相瞒,登霄楼的路线我已摸清,监察使若有空闲,不妨与我做一回梁上君子。”

      “这种事,我宁愿找姬小楼。”

      “郎心似铁,真正无情啊。”

      清苦药汁在云影砂中一遍遍滤过,渐渐变作一抹淡淡的青。浸过药汁的明月禅重新系上双眼,抚平绵密的疼痛。

      温越一手托着师弟的腰,将人拽进怀中:“以我对你的了解,这段日子大约没休息过,是不是?”

      面对面的姿势过于亲密,沈庭燎刚要起身,就被按住了后颈。一张毡毯裹两个人,不知是室内熏暖还是身体彻底放松,竟不自觉沉沉睡了过去。

      此时此刻,该是陌城清晨。温越微闭着眼,疼痛在缓慢消弭,他的五感逐渐恢复敏锐,听得见屋外顾家人重建家园的动静,内府中一缕紫气升腾,较之先前有了更多充盈感。剑意如雾出山涧,游走四肢百骸,麻木的经脉恢复温暖,比之更温暖的,是低头时怀中人平稳的呼吸。

      温越拉开明月禅系带,丝帛委顿肩头,将两人勾连。沈庭燎把门窗关得严,室内光线微暗朦胧,他看清师弟纤长的睫毛,还有眼窝底下淡淡的青黑。

      云影砂在地下极深处,沈庭燎奔波西北前线,哪有闲暇,温越略一猜测,就能想到他用什么法子解决这个问题。朱雀火到底是邪物,多用除了伤身,别无益处。

      不是正经休息时间,沈庭燎没睡太久,醒来只觉周身剑意缭绕不休,温越一只手贴在他后心,剑气像一片绵绵春雨滋养心脉,难怪睡梦中依稀看见二月的江南。

      “醒了?”温越抬起他下颌,予他久别的长吻,松果糖顺着唇舌递来,甜得心尖都颤抖。

      输入体内的真气突然加重了一下,沈庭燎发出一记闷哼,下意识抱紧了对方的身体。

      “师兄?”

      “疼不疼?你要是不疼,那就可怜可怜我,我的心是真的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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