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绳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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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听道娘说，那时檐下初雨，一双手抱着凉月的襁褓，趁无人在意，将她放在了尼姑庵门外的一棵酸枣树下。
凉月不啼不哭，是以过了一日才被道娘发现。
道娘发现凉月时，她的襁褓已经湿透，成串地往下滴水，她却不哭，道娘从未见过这般情境下还不哭闹的孩子，许是觉着她命有奇星，许是慈悲怜悯，总归道娘把她抱回了道观。
道娘给凉月换下湿淋淋的襁褓，搂住她光溜的婴儿身时，被滚烫的触感惊了一惊，才发觉这孩子在发高热。
可怎么就不哭呢？非但不哭，还只睁着一双乌圆珠黑的眼睛，直勾勾看道娘。
道娘哪里见过这样的婴孩，当即便又些发怵。
但已经捡回，总不好再放回去，要不多造孽呐！
道娘是诵经的尼姑，于心不忍，便安慰自己她只是有些傻还不懂怎么哭，就硬着头皮将她养在膝下。
道娘捡到她的那天，桂州连绵半月的雨骤停，夜里还高高悬一轮玉蟾，道娘便为她起名凉月。
尼姑庵里没有凉月这般大的孩子，道娘怕她孩童心事无人说，就收养了第二个孤儿，比凉月长两岁，与凉月以兄妹相称。
一晃过去十六年，陈民起义，打来岭南。当时岭南正闹瘟疫，损失惨重，大肆屠城后返回山东。
凉月也在这一年失去了所有。
道娘、兄长，以及尼姑庵里其他的姑姑们，一个都没活下来。有的死于瘟疫，有的死于陈民兵下。
道娘是自尽的，她被军中一名有些头面的小副将看上，想强掳她去做姬妾。
道娘一心悟道，不愿就范，宁肯赴死。
她走的前一晚，拉着凉月为她梳头，梳的却是新娘头。
她呢喃着一梳白头，二梳早生贵子……梳完了，她放下木梳对凉月道：“现在国分五裂，硝烟战火不断，到处都有枭雄战起，恐怕要不了多久大唐就要亡了。
“道娘我这辈子没能体验男女情爱是个什么滋味，如今想来虽有些后悔，可若要再踏入红尘，却又是不能够了。我本想为你寻一户好人家，让你好好体验那爱情价更高里的爱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也想亲自看你出嫁，现下看来，竟也是不能够！
“你生成这般尤物，又是个不爱喜闹的性子，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连哭也不哭，想必骨子里是清高上了天的，以后战火纷乱，你的日子恐怕还有的搓磨！但是不管怎样，你要记住，人活这一世，到了最后就怕那无数个‘不能够’！
“所以你一旦想什么，便去做，别像我一样，到了尽头时回顾从前，全都只剩一个‘不能够了’！”
道娘平静的声音中透出扼喉般的悲怆，凉月听得鼻酸，但她还不知道娘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虽是难受，却呆呆的、淡淡的没有说话。
凉月后来懂了，想在道娘还有气儿的时候喊她一声阿娘，可是不能够了。
如今她常常会梦见说这番话的道娘，以及道娘的那句‘不能够’。
凉月合上桌台前的戏本，望向阳光明媚的窗外，不由思索，她有什么想要去做却还没做的？
凉月自从离开桂州，在长安做了戏子后，愈发觉得自己只是戏台上的影子。
她在唱戏的时候，台下有人，她便活着；倘若戏终人散，台下空荡，她便不活。
她除去唱戏或是练戏的时间，便不会离开她的闺房。
不与人见面，更别提开口说话，时日久了，只要不在戏台上，她就感觉不到四肢、五官的存在，好像只剩下一具干瘪的躯干和空荡荡的灵魂，很多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呼吸。
换句话说，就是凉月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活着，为什么活着，乃至要不要活着？
她以为这样的自己，应当无欲无求，没有什么想做的事的。
但她盯着窗外那棵石榴树想啊想啊，还真想到了一桩她很久以前想做的事，但后来被唱戏耽误久了便给忘记了的事——
见长安城鼎鼎有名的冯荆沧一面。
从前的冯荆沧是长安城最难攀的月亮，凉月一个戏子，没资格见。
现在的冯荆沧是朱愠的阶下囚，凉月一个不挨军营战事的女子，见不着。
听戏班的班头儿说，冯荆沧如今在朱愠的囚牢里不好过，断食断水，还被日日殴打。
无论冯荆沧如今的处境怎样，都改变不了他曾是长安最亮的明月之事实。
他在长安声名传得太远，凉月即使深居简出也听说过有关他的许多事。
凉月所知，他是皇商冯氏一族的独子，多少商贾都希望族中能出个当官的，冯氏也不例外。
于是冯氏请了四海名师，从小教导冯荆沧。
他自身也极有天赋，得名师点授，更是出色至极。凉月听说他七岁能写诗，十岁能作文，十五岁便能和帝王高谈阔论天下事。
虽是天下事，冯荆沧却收敛有度，不逾越，不自卑，每一分话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没引起帝王之忌，更没惹出嫉妒之祸。
单凭这一桩，凉月便觉很了不起。
更遑论坊间无论什么身份的人都对他夸赞有加，赞美太多，凉月记不清楚，只一桩她记忆深刻。
长安有名的玄境大师曾这样评价过冯荆沧：心无物而繁生。
凉月理解的意思就是，冯荆沧心中无一物，却生长得繁茂。
她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她不清楚，为何他心无一物还能繁生？为何她与他相反？
也是那个时候，凉月就想若有机会见到他，必定要问他一问。
凉月觉得，他那样如月亮皎洁之人，必不会因她戏子的身份而有任一偏歧。倘若她问，他一定会回答的。
凉月双手撑在桌上，捧起脸吐了口气，冯荆沧如今在朱愠手里，又怎么才能见到他？
自从朱愠投靠唐廷被封梁王后，愈发嚣张暴戾起来，他一次来长安，像冯老太借银子充军饷，被冯老太拒后怀恨在心，寻找机会屠尽冯氏满门。
现在的陛下早被架空，对朱愠是又恨又怕，见他此行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罚了点银子就算了了。
朱愠就借机抢夺冯氏所有金银财产，他也想杀冯荆沧，可他的夫人劝阻说，冯荆沧是百年难见的文人奇才，该留下作幕僚。
冯氏一族尽死在朱愠的刀下，他哪敢让冯荆沧做幕僚？可他夫人说，冯荆沧此人品行高尚，可与天上月比拟，他若不愿，死也罢了，可他若是自愿，便绝对不会背叛。
朱愠觉得有理，便留了冯荆沧一命。
冯荆沧不愿辅佐，便被朱愠关押起来日日折磨。
凉月仔细想，要不算了吧，听说朱愠残暴危险，可又想起道娘的那句‘不能够了’，一时间又犹豫起来。
天人交战许久，凉月到底决定，还是见他一见，若是不成，大不了就是个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绳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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