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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南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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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突然好奇起这个?”
“…我想知道。”
孩童圆溜的眼睛盯着她,漆黑的瞳孔过于空洞,衬着那张幼态的笑脸竟有些瘆人。
杨院长扯出笑容,伸手摸向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我们南方呀…来到童心的时候,口袋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南方。妈妈给你取这个名字,肯定是想着不管她在哪里,只要一提到南方就能想到你,妈妈很爱南方。”
“那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没想过他会这样问,杨院长连忙找补:“谁说的?妈妈没有不要南方,妈妈只是遇到了困难,等解决好了,她就来接你回家。”
南方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幽幽地说:“……院长,骗子。”
谎言被揭穿的窘迫,杨院长愣了一下,还想再说些什么,对方却直接跑走了。
从业几十年,她接手过无数个被遗弃的幼童,还是第一次遇见南方怎么奇怪的孩子。这个孩子太过早慧,聪明是件好事,可她总觉得南方的聪明透着一股邪气,少了他这年龄该有的童真。
近日南方的所作所为愈发过分,杨院长只盼着他能早点让人领养走,免得日后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1987年的深冬,声声高昂的啼哭,打破了夜晚的寂静。杨院长闻声出门查看,发现是名刚出生的男婴,他由几张报纸包着,雪飘到身上积了一层,全身冻的通红。
自童心孤儿院建院起,总有人往门口丢孩子,这年代遭弃的都是女婴,像他这样健康的男婴,倒是少见。
杨院长环视周围一圈,什么人也没瞧见,费力把孩子送到这来,想来是不要他死。可这么冷的天,只拿报纸包着,别说婴儿了,就是成年人在雪里多待一会儿,都免不了被冻伤。
没有爱,没有纸条,就因为那报纸出自《南方日报》,所以随意取的名字。
——南方。
名字只是一个代称,没有任何意义。
南方最近冒出许多困惑,困惑他的名字,困惑他的身份,困惑他没有的喜怒哀乐……这个世界有太多事困扰着他。
于是,为了搞清楚鸟为什么会飞,他将麻雀的翅膀扯下来;为了弄明白兔子为什么浑身毛茸茸,他把兔子的皮毛扒了下来;为了知道蛇为什么有毒,他将蛇牙拔下来,再把蛇身剁成一段一段……
因为饥饿,所以进厨房拿东西吃,因为嘈杂,所以挥舞拳头向他人,因为有趣,所以说着他也觉得好笑的谎话……
一切的一切,在他看来都理所当然,身边的人却哭泣、尖叫、责骂……原对他有领养意愿的家庭,纷纷被他的行为所吓退。南方困惑不已,渐渐的,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
原来,人类世界行使着他不懂的另一套法则。
四岁,人们学会了记忆,而他开始学着观察、模仿,甚至伪装成一个人类,以适应这套不成文的规则。
又一年冬天,童心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妻,男人带了副眼镜,看着有些精明。女人打扮倒朴素,乌黑的长发下是一张素净的面容,单薄的身躯隐进一件卡其色大衣内,风一吹,像秋天的银杏,似落似飞。
两人走来时,南方正在路边扫地,他与院里的小胖向来不对付,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昨天两人又打了起来,今早才被院长罚来扫地。
小胖大他两岁,人如其名,在一圈小孩里,他又高又胖,便仗着这优势称老大。
不过他是个瘸子,天生的,每次一对一,南方就猛踹他那条好腿。一对多,他也不怕,恼起来薅头、戳眼、抓裆……什么下三滥的招全使上去,每每都能打个平手。
男人走的很急,没看见他们一样,女人见两人脸上都挂了彩,抬手捂了捂嘴,笑意却从那双柔情的杏眼溢了出来。
南方低下头,头一次冒出了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羞愧。
胶鞋哒哒哒打在石板上,赫然,一只握成拳的手伸到他眼下,变魔术一般张开,手心里躺着一颗棒棒糖。
“给,以后别调皮了哦。”
女人的声音与她一样轻柔,等南方回过神来,她已经走进了院长的办公室,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南方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棒棒糖。
小胖得了糖就要拆开往嘴里送,南方丢开扫把,快步冲到他跟前,二话不说将棒棒糖抢了过来。小胖不甘示弱,追着他要抢回来,南方反手推了他一把,人结结实实摔到地上。
“啊啊啊……”小胖拉着嗓门假哭,天冷衣服厚,加上他肉多,这一摔不痛不痒。
南方还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威胁说:“再叫打你。”
这招出奇地奏效,小胖的哭喊声立马停了,感觉伤处又在隐隐作痛,他不服气地瞪着南方,“把糖还给我。”
南方把糖揣进兜里,看都没看他,转身跑向办公室。
“喂!?院长!南方他不扫地…”告状无果,他跟着跑了过去,嘟囔着,“我,我也不扫了。”
“我们就要女孩,领个男孩回去,又不是亲生的,跟给人白养孩子有什么区别,招人笑话。”
男人抖着腿,脸上尽是不耐烦,杨院长见怪不怪,转向一言不发的女人,说:“您们商量好就行,那一会儿我带您们看一下孩子。”
女人笑着点点头,安抚着握住男人的手,男人紧皱的眉头稍稍松缓。
两人趴在窗户边,借着窗帘掩着,把里头的事听得一清二楚。
“哼哼,要女孩子,谁会要你这个怪物,死南方你别想了。”
小胖洋洋得意,报复性地猛推他,得逞后一瘸一拐跑往宿舍。
南方脚下一空,使力抓了一把墙面,落到地下才没摔倒。这时,杨院长几人推门而出,他没空同小胖计较,悄悄跟在后头,走到活动室外。
笑容,糖果,十分刺眼,因为不独属于他。人走后,南方摸出口袋里的东西,愤愤丢进垃圾桶。
夜晚,辗转反侧,他偷偷翻窗摸到活动室,将棒棒糖捡起,剥开吞入口中。劣质的蓝莓色素与糖精,却是南方尝过的最甜的糖果,吮吸着这份甜蜜,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因为昨天半途溜走,路边的落叶没扫干净,次日,院长得知后加重了处罚,两人清扫的范围又多了几处。
小胖是一点不想干,拿着扫把左打打右敲敲,守在池塘那块半天不动。他原就觉得自己没错,要不是南方先撂挑子不干,自己也不会跟着跑走。
“死胖子!”
小胖虽叫小胖,平日里却最讨厌别人说他胖,他怒气冲冲地将手里要打水漂的石子砸向南方,“说谁胖?你个怪物。”
南方没躲,石子打到胸口,针扎的痛感。
他面无表情,随手拍了拍衣服上的泥,笑着挑衅:“除了你,还有谁?猪都没有你胖。”
“你…死南方,我要打死你!”
他又气又恼,挥舞着两只胖手扑过来,一拳打来,南方出奇地老实挨着,扑通倒地。小胖不多想,趁机压了上去,对着他的脸就是一顿乱揍。
“别打了,别打了,小胖你松手……”混乱中,只听见有人喊着。
小胖充耳不闻,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自然要把平日里挨的打讨回来,他边打边骂,“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院长来了!!”
又一声高喊,小胖终于舍得停手,一抬头,周围早围了好些人。他看见杨院长走来,心中发怵,赶忙从南方身上下来。
小胖低着头,十只手指绞成一团,小声辩解:“院长…南方先骂我的。”
“那也不能打人。”杨院长头疼不已,忍不住诘责,“把地扫完,不然没有饭吃。”
见南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关心问:“南方怎么样?伤到哪了?”
出乎意料,南方哇地哭出了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小胖这才反应过来,南方不反抗是在给他挖坑,他更加百口莫辩了。
昨日约好时间来交材料,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院长就让人叫走了。门外的吵闹声愈发清晰,好奇心作祟,引着女人一路走了过去。
在一众小孩中,杨院长格外显眼,走近,位于中央的是昨天扫地的两小孩,一人脸色涨红,一人伤势惨烈。
后者见到自己,眼底的泪水瞬间决堤,眼巴巴地望过来,她心底一颤,快步走上前。
“不哭了不哭了,阿姨看看伤到哪了?”
女人两手轻托着南方的脸,温柔询问。
她一问,南方更委屈了,撅着嘴巴哭,“疼…疼,这,这,还有这里,都好疼。”
两人将南方带进医务室,简单处理好脸上的伤后,南方仍嚷嚷着疼。杨院长掀开他的衣服,手臂、腿部、腹部、胸前,无一例外,全是触目惊心的淤青、血口。
“…怎么会?”杨院长脱口而出,按理来说,小孩打闹不会造成这样的伤势,他俩闹矛盾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刘女士,麻烦你照看下他,我出去一下。”她留了句话拜托女人,随后出门去同小胖问清楚。
在消毒、上药和包扎的过程中,南方一声不吭,只是眼中洇着泪,女人看在眼里,胸口发酸。
她向来喜欢孩子,可结婚都两年了,肚子一直不见消息,因此还遭了许多责语。去医院一查,才得知是排卵障碍,尝试了药物等各种治疗方式,仍难以受孕。
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在她软磨硬泡下,丈夫才同意领养。
“吃点甜的,伤口就不痛了。”
她递过去一捧糖果,南方抓了颗棒棒糖,只握在手里没吃,他低垂着脑袋,豆大的泪珠又砸湿了地面。
见此,女人慌了神,她蹲下身,轻轻抓着南方的两臂,柔声问:“哪里又痛了?有阿姨和院长在,不会让人再欺负你了。”
南方缓缓抬起头,面上挂着泪痕,眼角、鼻尖哭得通红,惹人怜爱。
“我不要住在这里…”他哽咽着声音,迫切地望着女人,“阿姨,你可以当我的妈妈吗?”
“这……阿姨不能当你的妈妈。”女人诧异,面露难色。
“为什么?我很乖的,我会扫地,什么活都会干,我吃饭也很少……”南方挣开她的手,扑到她怀里,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大衣不放,“我不喜欢这里,小胖老是打我,他们都讨厌我。”
“院长说我妈妈没有不要我,说她会来接我…我知道,院长在骗人,妈妈就是不要我了,我没有妈妈…阿姨,你当我的妈妈好不好,你带我走好不好?”
南方一抽一抽哭着,身体每一分细微的颤抖都牵动着她的心神,不断落下的滚烫眼泪晕深了衣物,也融化了她的心,女人心下一决,牢牢抱住了南方。
“…妈妈?”南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感觉怀里的人身躯震动,他抿嘴一笑,一遍又一遍唤着,“妈妈…妈妈……”
女人喜极而泣,不厌其烦地应着,“嗯,妈妈在……妈妈在。”
杨院长回来时恰巧看见了这一幕,只觉得心惊,南方怜人的桃花眼,得逞的嘴角笑,一一解答了那些不寻常的伤口与疑惑。
事后,女人下定决心领养南方,男人原是反对的,却拗不过她一再坚持,甚至提出单靠自己一人工作去赡养,无奈之下,男人做出让了步。
杨院长清楚南方的特殊,潜在的隐患极大可能爆发,因为怕给院内惹麻烦,以及孤儿院的儿童滞留过多,种种原因,她同意了。
如此,南方凭着一身伤博得她的同情,成了刘玉珍的孩子。
搬入新家,粉色的房间布置,程千峰的无视冷漠,刺耳的刻薄言语……,对南方来说都无足轻重,全抵不过他精心挑选、独属于自己的母亲——刘玉珍,所带来的满足。
那是一种孩童抢到喜爱玩具的满足感。
变幻莫测的世界,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到来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盛夏,生命繁荣旺盛的季节,刘玉珍怀孕了。
惊喜?惊吓?不,赤裸裸的威胁!
每时每刻,无论得到刘玉珍多少次的保证,南方依旧恶毒地期望着……
胎死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