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欢几何》久揖万壑云

3、无声的哀鸣

　　林薇那带着机械感哭腔的控诉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鹿游原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你现在，眼前能看到别的东西吗？”——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瞬间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电话那端的哭声，戛然而止。

　　绝对的安静。连背景里可能存在的细微电流声都消失了。仿佛信号被彻底掐断，又仿佛电话那头的人，连同她所在的空间，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苏婉兮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道里奔涌的轰鸣。她死死盯着免提的手机屏幕，通话计时还在跳动，证明连接并未中断。但这种沉默，比刚才歇斯底里的哭诉更令人毛骨悚然。那是空洞的，深不见底的，带着一种非人的……停滞。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然后，林薇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是夸张的哭腔，而是变得异常平板，平板得像用尺子量过，每一个字的音调都毫无起伏，冰冷地穿透听筒：

　　“游原哥哥……你在说什么呀？我能看到什么？我只看到……我好难过……你不见了……苏婉兮她打我……她好可怕……你要回来……你要保护我……” 声音依旧在表达“难过”和“依赖”，但那份空洞的、机械的质感却挥之不去，像劣质AI在模仿人类情感。她精准地重复着“完美女主”受到伤害后应有的台词，却唯独回避了那个关键问题——关于“看到东西”。

　　鹿游原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疑和冰冷。他不再看手机，而是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般刺向对面脸色惨白的苏婉兮。无需言语，一个可怕的、令人绝望的猜想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疯狂滋长。

　　林薇……她可能没有看到！

　　她没有被“唤醒”！她依然是剧本里那个设定好的、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完美女主角！她的眼泪，她的恐惧，她的依赖，甚至她此刻这平板空洞的“难过”，都只是程序运行的结果！她像一个设定精密的玩偶，活在剧情为她编织的茧房里，对操纵她的力量浑然不觉！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远比冬夜的冷风更刺骨。如果连女主角都是纯粹的傀儡，那他们反抗的，究竟是什么？一个设定？一个程序？还是一个……没有知觉、没有漏洞的冰冷规则？

　　“林薇，”鹿游原的声音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试图穿透那层无形屏障的力量，“听着，我不管你听不听得懂。我和苏婉兮……我们遇到了麻烦。很大的麻烦。和那些文字有关。那些……命令！” 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最后两个字。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心慌的、空洞的沉默。

　　几秒后，林薇平淡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诡异的、强行插入的“关切”：“文字？命令？游原哥哥，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出现幻觉了？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或者……你回来好不好？回到我身边来？我好害怕……只有你在，我才安心……” 她再次完美地绕开了核心，将话题拉回“依赖男主”的安全轨道。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婉兮。她看着鹿游原眼中那最后一丝试图沟通的光亮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冰冷。他明白了。林薇，不是同盟。她甚至可能无法成为沟通的对象。她只是这巨大牢笼里，最精致、也最悲哀的囚徒之一。

　　“照顾好自己，林薇。” 鹿游原的声音恢复了某种属于“男主角”的、程式化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令人心悸的疏离。“我处理完事情就回去。” 他说完，不等对方有任何回应，直接伸出手，干脆利落地按下了挂断键。

　　“嘟——嘟——嘟——”

　　忙音响起，在死寂的角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咖啡馆里那点微弱的背景音乐也停了。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像垂死巨兽的喘息。灯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将他们所在的角落彻底浸泡在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阴影里。

　　苏婉兮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比之前更甚。她双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皮肉，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绝望。林薇的“无知”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们处境真正的恐怖——他们可能是这座巨大囚笼里，唯二醒着的囚徒。而其他所有人，包括那个“女主角”，都只是背景板，是剧情运行的燃料！

　　“她……她看不到……” 苏婉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她根本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不知道那个东西……” 巨大的悲凉和无助攫住了她，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下巴滴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鹿游原没有说话。他靠在沙发椅背里，微微仰着头，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他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关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白色。苏婉兮的崩溃似乎对他毫无影响，又或者说，那崩溃本身就是他内心风暴的外在映射。

　　沉默如同实质，沉重地压在两人之间。咖啡馆的温暖此刻显得如此虚假，像一个拙劣的布景。他们被困在这里，困在这个由“规则”精心构建的世界里，而唯一的同伴，似乎只有彼此——这个在剧本设定里本该水火不容的“恶毒女配”和“深情男主”。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像一个世纪。鹿游原终于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似乎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决绝。他坐直身体，目光锐利地看向苏婉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72小时。” 他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敲在苏婉兮混乱的意识上，“我们没有时间崩溃，苏婉兮。”

　　苏婉兮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他。

　　“既然林薇帮不了我们，甚至可能是规则的一部分，” 鹿游原的眼神锐利如刀，“那我们就只能靠自己。”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彼此能听见：“告诉我，在你看到的那些……‘文字’里，有没有提到‘规则’本身？有没有任何……像是提示或者漏洞的东西？”

　　苏婉兮被他眼中那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惊得心头一颤，却也奇异地被拽回了一丝理智。她强迫自己停止抽泣，努力在混乱的记忆碎片里搜寻。

　　“它……它只说我是‘情感催化剂’，功能结束，就该被清除……车祸……” 她艰难地回忆着，声音沙哑，“还有……‘核心冲突完成度100%’，‘最终结局触发条件已满足’……就这些……” 她沮丧地摇头，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鹿游原的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完成度……触发条件……” 他低声重复着，像在咀嚼这些冰冷的词汇，“也就是说，我们的行动，只要偏离了‘剧情’，只要降低了‘完成度’或者破坏了‘触发条件’，或许就能影响结局？”

　　他的眼神骤然亮起一丝危险的光芒，那是一种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孤注一掷。

　　“比如，”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婉兮，带着一种审视和试探，“按照‘剧情’，接下来我应该回去，安抚林薇，加深感情线。而你应该……沉浸在嫉恨里，或者准备下一次作妖，直到三天后被‘清除’。”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讽刺，“如果我们反着来呢？”

　　苏婉兮的心猛地一跳。“反着来？”

　　“对。” 鹿游原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不回去。我不安抚林薇。而你——” 他的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苏婉兮，你能不能……去给林薇道歉？”

　　“道歉？！” 苏婉兮失声叫了出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给林薇道歉？那个她刚刚被强制扇了一巴掌、她嫉妒了无数个日夜、剧本里注定的宿敌？

　　“对，真诚的道歉。” 鹿游原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她，不容她退缩，“不是做戏！是发自内心的！承认你的错误，承认那一巴掌是你失控……但不要提‘规则’！看看会发生什么！看看那个该死的‘核心冲突完成度’会不会下降！看看它会不会跳出来阻止我们！”

　　这个提议如此疯狂，如此违背“剧情”，让苏婉兮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给林薇道歉？这简直是把她架在火上烤！且不说林薇那空洞的反应是否值得，单是让她放下多年的嫉恨和此刻的恐惧，去面对那个“完美女主”……

　　“我……我做不到……” 她下意识地抗拒，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她……她刚才那个样子……太可怕了……而且……规则会允许吗？万一……万一它又强制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 鹿游原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难道你想等死吗？等着三天后被一辆莫名其妙的车撞飞？苏婉兮！这是我们唯一能想到的、主动出击的机会！要么按规则死，要么赌一把！你选哪个？！”

　　他的逼问像重锤，狠狠砸在苏婉兮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72小时的倒计时在她脑中疯狂闪烁，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在她体内激烈交战。

　　就在她嘴唇哆嗦着，内心剧烈挣扎，几乎要被那巨大的压力压垮时——

　　眼前的世界，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地闪烁起来！

　　熟悉的眩晕感瞬间袭来！视野被切割、撕裂！

　　紧接着，那片冰冷、刺眼的幽蓝色光芒，如同跗骨之蛆，再一次蛮横地覆盖了她的全部视野！那个令人作呕的半透明文字框，带着审判的威压，凭空浮现：

　　【警告！检测到关键角色行为逻辑出现重大偏差！】

　　【角色：鹿游原。当前坐标：午夜港湾咖啡馆。预期行为：返回公寓安抚女主林薇。实际行为：滞留。偏差等级：高危！】

　　【角色：苏婉兮。情绪状态：剧烈波动。潜在行为预测：向林薇道歉。行为性质：严重偏离恶毒女配人设！逻辑冲突！】

　　【系统判定：存在未知干扰！启动一级修正程序！】

　　【修正方向：强制引导角色回归预设剧情轨道！】

　　【修正方式：施加精神压力！】

　　文字疯狂滚动，冰冷的蓝光刺得苏婉兮眼球剧痛！一股庞大、冰冷、充满恶意的无形压力，如同万吨海水，轰然从四面八方朝她挤压而来！不仅仅是身体，更是精神！无数混乱、尖锐、充满恶意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鹿游原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他只是想利用你试探规则！”
　　“给林薇道歉？你贱不贱？她只会嘲笑你！”
　　“规则是不可战胜的！反抗只会死得更惨！”
　　“放弃吧……安静地接受死亡……这是你的宿命…”

　　“啊——！” 苏婉兮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尖叫，双手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剧烈的头痛像是要将她的脑袋生生劈开！那些恶毒的低语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意识深处！绝望、自毁的情绪如同黑色的毒藤，疯狂缠绕、勒紧她的心脏！

　　她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筛糠般颤抖，眼泪汹涌而出，却不再是悲伤，而是被强行灌注的、摧毁意志的极致痛苦！精神层面的攻击，远比身体的强制操控更加恐怖和令人崩溃！

　　“苏婉兮！” 鹿游原惊怒交加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艰难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透过剧烈的痛苦和混乱的精神冲击，她看到对面的鹿游原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他一只手死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额角青筋暴起，英俊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牙关紧咬，显然也在承受着同样可怕的精神碾压！

　　他试图站起来，身体却晃了晃，被那股无形的重压狠狠按回座位！他的眼神充满了暴怒和难以置信——这“规则”的修正，竟然如此直接而残酷！它不再满足于操控行为，而是直接攻击他们的意志和精神！

　　幽蓝色的文字框依旧冰冷地悬浮在苏婉兮的视野里，最后一行字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修正指令下达：放弃无谓挣扎。回归角色本位。倒计时继续：71小时42分。】

　　冰冷的数字，如同死亡的倒计时钟摆，在苏婉兮被痛苦和恶意充斥的脑海中，发出滴答滴答的、催命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