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他也要走 ...
-
三月十六日午时许，游山村。
王无咎如约而至，他见院里无人，便径直向东厢房走去，果然见东厢房的门窗俱开着，婶婶和明秋妹妹都在里面。
妇人坐在床前的小圆桌旁纳鞋底，少女则正在窗边的长桌前练字，她刚气定神闲地写完一幅字，望着自己的大作露出十分满意的微笑。
俏皮的清风拂来，呲溜一下钻进窗台撩了撩少女的鬓角，带下一丝碎发来，正似一片静湖上恰好垂落一枝柳树芽，使清冷的湖面平添了一丝温柔。
此时，春光正好。
写好半页纸后孟明秋便住笔准备另换一页干净纸张，她习惯性地空出剩余半页预备留给明礼回来临摹练习。俯身找新纸时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站在院内噙着温和笑意的少年。
“无咎哥哥来啦！”她超级开心地回以微笑，漂亮的凤眼立时弯成了两轮月牙。
“孟婶，明秋妹妹，我来了。”少年不减笑意，薄唇轻启。
正在埋头纳鞋底的妇人闻言看向说话之人，也展露出大大的热情来，她忙放下手里的活，起身迎到少年身边，拉过少年的手便往屋里带。
如果书生此时在这的话就会发现，妇人对他的温柔和关心只不过是对访客浮于表面的客套，而对王无咎，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对他就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没有分别。
是啊，要不是真心喜欢，她又怎么会动了心思想着要把无咎这个远亲早日变成女婿呢。
王翠娘知道王无咎近日又出了趟远门刚刚返家来，拉着王无咎一通天南海北地闲聊，不住地问他此行路途中有趣的见闻，孟明秋原本还想着再练几页字的，可架不住无咎哥哥说的趣事实在引人入胜，索性把笔搁在笔山上，来到圆桌边专心听起故事来。
几人不知不觉就聊到了申时三刻，王翠娘一看天色便起身去厨房生火做饭去了，留下孟明秋和王无咎二人对坐。
王无咎收声，看着少女不响，犹豫一会之后从怀里掏出那个前一日未能送出手的礼物来——一根纹有桃花图案的素色金属发簪。
制簪之人心思别致，簪身好似一根桃枝，簪头几朵桃花错落。
“这是藏剑簪，按住这颗桃花花苞即可拔出簪中短剑，可作防身之用。”王无咎说着便给孟明秋演示了一遍
少女接过礼物满心欢喜地道了声谢，目光都被别致的簪子吸引了去。她盯着簪子翻来覆去地研究，眼中好似藏了无数的星星，亮晶晶的。
正在欣赏之际耳边传来无咎哥哥的声音：“明秋妹妹，我就要走了，你…你愿意同我一起离开吗？”
王无咎看着孟明秋疑惑的神色，简短地说了一下原由：“我家中纠纷暂告一段落，祖母来信通知我归家，故不日我便将离开青山镇，以后…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回来了。”
“无咎哥哥，你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你的家人在等你回去，而我的家人…在这里。”孟明秋听完由衷地为无咎哥哥感到高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为了他而选择离开自己的父母亲人。
是啊…我明明知道的，你只把我当作哥哥。在我之前，还有父母、弟弟、姥爷、老太，他们在你心里都比我更重要。
我是在期待什么呢，无咎想。
——————
九日前，三月初七，京陵城。
正月过后，李明月的病症越来越重，太医院的御医几乎被请了个遍，府里每日进进出出的不是御医就是外出采买药材的小厮，她居住的康乐院整日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药味。
和嘉县主至今久病未愈，终于还是惊动了景明皇帝，御医们口径一致，均禀报县主乃是郁结于心所致，药石无效，但只要解开心结自可不药而愈，此外别无他法。
是夜，天子微服出宫，携近侍漏夜摆驾将军府。
“姑母，我来看您了。”进屋前天子近侍已遣散院内众人，此刻只有皇帝和缠绵病榻的一位老妇人。
“陛下万福，您龙体尊贵，咳咳、老身病灶缠身，恕老身无法起身恭迎圣驾。”
“姑母，多年未见，您与我生分了。”
“不知陛下冒夜前来所谓何事？”
“我原以为时间能让您抚平伤痛，渐渐放下心防。”
景明皇帝背过双手伫立窗前，窗外一轮上弦月高悬树梢，四下俱静。
“……老身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时移世易，圣心难测，自己如何能轻言放下。纵有丹书白马在手，也不能全然放心。
“已经整整十二年矣，姑母，您现如今连仍不愿给我半分信任么？”
窗前之人无心欣赏月景，只想向床榻上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老妪求一个真心的回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已经享有整个大衍，至于老身的信任，不足挂齿尔。”
“呵，是吗……”
窗前之人明显不满足于这句敷衍至极的场面话，他转过身来面向老妪换了一个新话题：
“姑母，朕听闻，敏嘉和灵均至今仍在五台山分别随无境师太及空了大师修行？”
老妪似是没有想到皇帝为何突然提及此事，猝不及防之下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但嘴上已经快速回答道：
“回陛下，敏嘉与灵均自幼体弱多病，为使他们二人此生平安顺遂，经高人指点，老身便做主将敏嘉和灵均分别送去了五台山的伴月庵和灵台寺以居士身份带发修行。此事陛下您也是知道的，不知何故突然旧事重提？”
皇帝微微一笑：“是啊，他二人离京修行距今也已十二年矣，敢问姑母，敏嘉和灵均可有法号？”
说罢不等对面的答案，径自追问：“朕来猜猜，唔，他二人的法号莫不是一个叫‘南星’居士，另一个…叫做‘无咎’居士么？”
“胤祺！”
老妪乍听到皇帝嘴里蹦出这两个熟悉无比的名字，心中一惊，原来，原来他竟早已知晓！接着浑身立时涌来一阵刺骨寒意：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两个孩子现在是否安好？他此番前来到底为何？是来赶尽杀绝的吗？！
以上种种疑问不停在牙关徘徊，老妪却不敢真的问出口，惊惧之下竟只脱口而出皇帝的名讳，再无话可言，更无话敢言。
老妪一番惊惧交错之下，气急攻心，剧烈咳嗽起来，景明帝见此轻叹一声，终是闪过一抹不忍的神色，上前帮老妪拍背顺气。
“姑母，您刚刚不是说他们二人在五台山修行吗？有大师看顾照拂，想来自是过得很好的，您且安心。”
老妪闻言终于肯抬起头正视天子，动之以情：“胤祺孩儿，姑母能相信你吗？”
“十二年前我与您所言句句为真，十二年后，仍不改当年初心，姑母，您可以信我。”
景明帝细心为老妪掖好被角，轻声诉说心声：
“御医日前禀报您的病因是心病所致，我想或许我知道症结所在，所以我来了。我只剩您一个长辈了…姑母。”
“姑母，我来见您之前也曾问过‘高人’，‘高人’说敏嘉和灵均在福地修行已满一纪，灾厄尽除，可以缓缓归矣。更深露重，姑母早些歇息，您多保重身体，胤祺走了。”
说罢景明帝便起身离去，没有惊动府内其他人。
皇帝走后，老妪再无睡意，她静静坐在床榻上想了很久，一时竟忘了时间。直到月上中天，一缕清辉飘进轩窗，幽幽唤回了老妪的思绪。
她想，既然已是避无可避，不若便信他一回。她披衣起身，着人拿来笔墨，提笔写下两封信件。
五更一点，京陵四大城门开启；五更三点，城中宵禁解除。
两匹快马带着殷殷期盼如离弦之箭奔出将军府，在朱雀大街相背而驰，各奔南北而去。
向南飞驰的骏马六日时间便到了目的地，可惜彼时王无咎出发剑州游历未归，送信之人便只得逗留在裕安府城之中。
直到王无咎三月十三返回青山镇，送信之人收到同志报信闻讯而来，三月十五日酉时许，这封满含思念的书信才真正送到了王无咎的手中。
信中嘱他务必于四月初五前抵达五台山灵台寺，届时便可恢复威武将军嫡长子的身份，随家中车队返京。
王无咎看过信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同舅爷爷和老太开口，但青山镇与五台山一南一北，相距足有两千余里路程，快马加鞭也须得十余日的时间，眼看限期将近，由不得他犹豫，于是他带着信件去见了王希音王老太，说明了原委。
王希音早知会有此一日，故而虽然意外却觉得无咎的离去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她看完信件，只对王无咎说了一句：“灵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既然你家的危机暂解，你便收拾收拾，尽快归去吧。”
王无咎沉默，是啊，他不仅是王无咎，也是何灵均。
王老太说罢唤来女婿，吩咐他去镇上雇辆牛车，以便两日后卯时将运升楼订的那批猪肉肠送去，届时顺便在运升楼叫上一桌席面，为无咎践行。
得知王无咎与秋丫头约好次日去孟家后，王老太微一沉吟便做出决定，让无咎通知孟父孟母还有秋丫头和礼哥儿十八日一起前往运升楼聚餐，一家人好好吃一顿团圆饭。
——————
三月十六日，孟家。
吃过飧食王无咎便起身返回青山镇，临行前顺便跟孟叔孟婶提了老太嘱咐他们一家四口后日同去县城运升楼赴家宴一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顺利送走了不速之客，心里的大石头安稳落地，还是高兴无咎哥哥终于可以回到亲人身边，由衷为他开心。孟明秋只觉得今晚自己睡得格外香甜，一夜无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