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与光明》独孤不羁

43、险境（上）

　　“理查德侯爵，你与本议员，谈得如何？”中年男人似是积劳成疾，黑眼圈又重了几分。他将已被他翻得有些褶皱的手稿整理整齐，小心翼翼地收回抽屉里，随后端起浓茶抿了一口。
　　“他们非常愿意重新加入我们。”理查德一手托着茶托，一手端起茶，喝了起来，“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加担心您目前的健康，您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理查德侯爵说得是。公爵大人，您与其靠浓茶提神，不如早睡早起。”一旁的霍夫一本正经地插嘴道，随后又为公爵将浓茶满上。
　　公爵哈哈一笑，尴尬地放下举起杯子的手，双手撑着下巴，转移话题：“本议员有什么计划吗？他不想和我见一面，聊聊未来的打算吗？”
　　“公爵大人，恐怕本议员同您没什么好说的。”理查德扶着他的眼镜道，“他托我告诉您，日后有何安排，告诉他便是。有利于不离雪的百姓，他便一定会行动。除此以外……”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公爵还是忍不住端起了茶杯，抿起了浓茶。
　　“本已经安排人将马格斯接回不离雪。”理查德回答道。
　　“他在桑那很安全，回来做什么？”公爵挑着眉，不解地问道。
　　“本议员说，真正的精神领袖应该站在战场的第一线与敌人抗争，而不是躲在战场的最后方，装模作样地回应世人的祈祷。”理查德说着话时不由得摇了摇头。
　　“本议员倒是个有趣的人，希望有一天，他能愿意同我聊聊。”公爵听罢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如今的不离雪，正是缺少英雄的时候，马格斯先生也该回来了。正好，我也想找他聊聊。”
　　“那属下便先行告退。”理查德对瑞凡绝行礼，便转身离开。
　　“老爷，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向您汇报。如今光明协会的内部人心惶惶，以罗德为首的南方派很担心在爆炸事故后，王室会对我们进行武力清算。所以他们正在自己的封地疯狂修建城防，并大肆生产武器。”霍夫看了一眼周围，确保没有其他人后，小声道，“他们中的某些人，甚至计划重金买通了莫尔德人的前线将领，希望他们在这段时间内加大对南线的进攻频率，让王室无暇关心他们。”
　　“异族人并不可信。”公爵面色冷峻，回想起之前不愉快的回忆：那时自己与沙蛮的大君商议贸易之事，大君信誓旦旦签下了数纸合约，却转手与不离雪王室串通，要将自己在菲尼城就地处决。幸而自己识破诡计，及时离开菲尼城，逃过一劫。沙蛮大君却又将自己的行踪泄露给王室，所幸自己先情报一步进入了落雪城，又逃过了各种盘查，总算是平安地回到了曙光市。
　　“罗德也觉得他们中的有些人行为太过激了，但他也不知王室目前对光明协会究竟是什么态度，而且由于马洛市的事故，他们的武器和产品都已经卖不出去了。在此危难关头，他作为南部会员们的代表，邀请您去他的封地商议此事。除此以外，那些南方的会员都会到场，他们都想见一见您，并想与您谈一谈接下去到底该怎么办？”霍夫将请柬双手递给公爵。
　　“我知道了。”公爵接过信笺，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我也早想着同他们再见一面了。”
　　“可我并不认为，您在这个时候去南方是明智的选择。”理查德拦在桌前，道，“卡斯兰特如今就在圣十字堡，爆炸案的幕后元凶大流士也在那里，更别提今日流窜于边境作乱的莫尔德人。南方那些穷酸鬼何时那么团结过？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针对您的阴谋。血统者说不成已在幽月市步下天罗地网，只等你自投罗网。”
　　“你是说被‘莫人’打得溃不成军的光明骑士团吗？还是大流士自导自演的‘莫尔德人’？什么时候南线军竟能打赢莫国人了？”瑞凡绝不紧不慢地擦净唇上茶渍，满眼嘲弄的笑意，就好像不离雪人该被莫尔德人打得溃不成军，才是理所应当。
　　“我去的是碧浪市，不是圣十字堡，罗德不会出卖我的。”瑞凡绝言之凿凿地拒绝了理查德的提议，“光明协会十八年前不就在危难中团结一致吗？如今的光明协会难道就不能因进来的危机众志成城，为了不离雪的明天携手共进吗？”
　　“还有些事态紧急，需要向您禀报！”理查德见瑞凡绝未被说服，自己又未想出更好的阻拦他的理由，只得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提及。这些事照理该让大公过目，但于情私自扣下也算不得大事。
　　瑞凡绝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了消息，便没了耐心，打算离开。在经历了数次失败后，瑞凡绝只想迫切证明自己，能够带领光明协会获得胜利。
　　他厌恶地将写满了他光辉事迹的《光明时报》扔向垃圾桶，双眼一闭，脑中不断畅想，自己如十八年前一般，凝聚光明协会的人心，团结所有人，反抗奥尔汀家族的压迫。
　　这件事如今已成瑞凡绝执念，自归来后，他满脑子就只剩对胜利不可理喻的渴望。在自我催眠中，瑞凡绝甚至否认近来的失败，认为那只是获得胜利前的苦难。所以他并不能如实分析每次计划的疏漏，反而将“苦难”通通归咎于部分人的一己私欲和对利益的无限贪婪。
　　瑞凡绝独具一格地想：只要将这些人排除在计划外，他自然就能胜利，光明协会自然就能获得胜利。若人能像机器一般，只知机械地执行命令，绝不有自己的私心就好了。那他的计划将无往不利，那不离雪将再也没有他的敌手。
　　对胜利的渴望已战胜瑞凡绝理性地思考，为了寻求精神上的慰藉，瑞凡绝下定决心，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好。只要《光明时报》上记载着是他真实的胜利，而非可笑的赞美与颂扬。
　　“柴比尔前日突来拜访您，我同他说您不在，他却不肯离去，非说要见到你才愿离开。”理查德见不论如何都不能延缓瑞凡绝的脚步，只得将另一人的邀约说出。想见瑞凡绝的人千千万，又何止柴比尔一人，瑞凡绝是见不过来的，以往理查德都以各种借口替他拦下。可如今理查德只想拖延时间，直到瑞凡绝想清楚其中利益关系，或自己想到足以阻拦瑞凡绝前往幽月市的理由或借口。也不管柴比尔是他极其讨厌的人，是他看来愚蠢无比的一个人。
　　“那就见见吧。”瑞凡绝皱起眉头，显然对柴比尔影响了自己宏图大业的进程感到不满。但他还是耐心接见了他，尽管这是一场仓促的对话，瑞凡绝完全没有在意柴比尔说了什么。但他还是摆出了求贤若渴的谦虚模样，并未将他满脑不切实际的胜利遐想，以口出狂言的形式暴露在柴比尔眼前。可遐想的笑容依旧出卖了他，瑞凡绝反倒乐于享受这般无人打搅或否定的欢快时光。
　　柴比尔并不了解瑞凡绝所思所想，但当他谈到尽兴时，见瑞凡绝也是一般的眉飞色舞，就荣幸无比。这位被理想簇拥的中年人同瑞凡绝一般，沉溺于对未来的美好畅想，完全忽略了眼瞎的真实情况。
　　当柴比尔洋洋洒洒将自己自下而上的光明协会改革计划称述完毕后，他鼓起勇气道：“除此以外，我认为王室应当是我们合作的伙伴。只有借助他们，我们才能真正将机器推广……”
　　“绝不可能！”瑞凡绝尚未反应柴比尔说了什么，振动的瞳孔已将笑意呵退。这时瑞凡绝才清楚地意识到，柴比尔说了一件多么违逆光明协会宗旨的事情。于是他强忍愤怒，勉强笑道：“柴比尔先生，若教人知道您有这种想法，光明协会内部都会有人不想放过你的。”
　　“他们这群唯利是图的家伙，和血统者也没什么两样。可我清楚地记得，十八年前的光明协会不是这样的。瑞凡绝大公，我相信，只有我们团结一致，才能让百姓用上机器，过上好日子啊！”柴比尔并未看出瑞凡绝隐忍面容下的血海深仇，还道他在关心自己的安危，继续笑着说道。
　　“柴比尔先生，若您贪生怕死，大可直接去投奔王室。光明协会绝不会同王室合作，也绝不会向王室妥协！”瑞凡绝再也无法忍耐心中愤怒，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瑞凡绝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的胸膛难以自抑地剧烈起伏，已不能流利地说出任何话来。他才意识到柴比尔的提议在心中掀起何止万丈的波澜，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在心底嘶吼：
　　柴比尔，你这该死的蠢货，怎敢在我面前提与王室合作？我看你就该和展览会上无数死去的亡魂一样，滚去地狱！王室，才是这一切罪恶的根源。只有消灭了王室，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一定会消灭王室的，消灭这个将罪恶延续了三百年的家族！
　　在被瑞凡绝阴阳怪气地拒绝后，柴比尔慌张而羞愧地低下头。他自认为他的初衷是为不离雪的百姓，于是立刻想要为他的每一个计划进行辩解。可他面对上瑞凡绝冰冷而深邃的双眸，那一缕陌生一时镇住了他，于是脱口而出的话被冻结于喉咙口，令柴比尔不自觉地咽起口水。
　　“瑞凡绝大公，我会遵从您的一切指令，随时听候您的调遣。”柴比尔将头低得很低，生怕叫瑞凡绝看出他眼中的怀疑。在他的记忆里，瑞凡绝是位为民请命的大英雄，他的眼中只会有坦荡荡的光，怎会露出这般阴冷的神色？
　　一个声音在柴比尔心底嘶吼：他不是瑞凡绝大公！
　　柴比尔再顾不得其他，只想立刻离开这里。他窥向瑞凡绝的目光满是恐惧，同他未感受到的鄙夷：我眼前之人，和光明协会中，外表光鲜的新贵族没什么两样。他们都是一样的，沉溺于金钱而不知满足，渴望于权力而结党营私。他们心中从来没有不离雪，只有自己的利益。
　　显然柴比尔对“瑞凡绝”的了解并不算深刻，所以对他的认知，只能出于对一个集体偏见而又中肯的概括。但有一句话他说对了，此刻的“瑞凡绝”心中并无不离雪，他的心中只有血海深仇。如惊涛骇浪般，吞噬了他的一切。以至于他常常模糊了自己的愿望，回到不离雪，究竟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继承他的遗志。
　　当瑞凡绝意识到他的意识快要被仇恨的滔天洪流卷入无尽的深渊后，他立刻恢复理智，摆出优雅的笑容。这时他的模样又同柴比尔记忆中的大公别无二致。这番变化令柴比尔猝不及防，他愣在原地，不知该离开，还是该再说些什么。
　　“柴比尔先生，不如等我从碧浪市回来，您再好好同我说说您的计划。”
　　理查德没等来瑞凡绝的回心转意，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曙光市，也道别都未说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