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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蛇遁 ...


  •   今早起来,不见侞阿难身影,倒是案上垒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黄纸,原先还是一片空白,仅仅过了一晚上,全写满了经文,规规矩矩,一丝不苟。落笔的每一处转折,每一道顿挫,其笔锋习惯,和他自己的笔迹如出一辙。若不是他清楚记得昨夜这有个人,恐怕会怀疑是自己梦游写的。

      烛泪凝固的高度和他上次熄烛时一样,侞阿难并未借助烛火,而是就着夜色写经。那人一脸张扬至极,行事也颇为乖张难测。这样的人端端正正坐在这昏暗角落,一笔一划地誊写佛经……这画面,光是想象就觉得怪诞违和,即使侞阿难声称自己是佛,他依旧觉得这种行为与他十分割裂。

      穆重台觉得好笑,一张张翻看过去,忽然,一张细长的纸条从纸页的缝隙间滑落,飘悠悠地掉在了案几上。

      穆重台俯身将它拾起。

      纸条上,竖着写了三个字:穆重台。

      这三个字写得……极其“侞阿难”,一横一撇都带着漫不经心而轻佻的意味,全然不同于经文的工整。尤其是那个“穆”字,下面的几撇,带着俏皮的弧度,几乎要飞扬跋扈地跃出纸外,像小蛇一般,亲昵地勾住后面的“重台”二字。

      穆重台都能想象到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会像唱曲那样,悠悠转转,好不正经。他心热脸烫地合折起来,这时梦蝶正巧来敲门,他忙不迭将其塞进了宽大的袖袋。

      这几日无需特意沐浴,穆重台便只是简单梳洗一番。待收拾停当,他便带着抄好的经文本,前往林君逸的住处去。

      林君逸见自家儿子精神头比前几日好上几分,高兴万分,收下厚厚的经文抄本,主动提及寺里药库那边出了点岔子,昨夜那场急雨来得猛,把屋顶冲漏了几处,雨水灌进去,泡坏了不少草药。梅香已经带人过去帮忙拾掇了,若他得闲,不妨也去搭把手,还能积些功德。

      穆重台应了,想了想,出门时带上了小蝶。这丫头手脚麻利,力气也不小,想必能帮上些忙。

      他们赶到药库所在的院落时,那已是一派忙碌景象,僧人们两两配合,将一筐筐受潮的草药以及炮制药材用的石臼、药碾、筛箩,蒸锅从湿漉漉的药库里往外搬运,安置在院子里干燥的石板地上。

      穆重台穆重台刚挽起袖子,准备上前帮忙。一道疾影就从他身侧飞速冲进了药库,带起的风撩起了他的衣角。只听哐哐当当几声巨响,僧众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衣袂还轻晃着,梦蝶就挂着一堆东西跃了出来。

      她头顶着装满药草的硕大竹篾,左手提着一个笊篱,右手抓着一个沉重的木制药架,胳膊底下居然还稳稳夹着一个不小的铜制蒸锅。

      梦蝶灵巧地擦过几个光溜溜的脑袋,将怀里这一大堆东西咚地一声,利落地撂在院角一块明显干燥无水的地面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甚至不过几息。

      院子里静了一瞬,随即,有人惊叹,零星地响起了几声掌声。

      穆重台:“……”

      他默默放下了刚挽起的袖口。

      这救药草积功德的重任,还是交给该得此功德的人吧。

      梦蝶不知功德之事,她自打上次送四果汤没送出去,导致三公子最后回寺时都有点精神恍惚,为此一直耿耿于怀,自责不已。这次就首当其冲,她撸起袖子,满脸亢奋:“公子您就在外头帮忙整理药草就好!这些粗重活计交给奴婢,奴婢去把里头的东西都搬出来!”
      穆重台点了点头,叮嘱道:“悠着些。”

      她应了声是,再次冲进药库,加入了热火朝天的抢救大军。

      穆重台不好在原地站着碍事,便端起一个装了半湿草药的竹篾,拎起一个空笸箩,转身走向不远处相对安静的廊下。

      他席地而坐,开始仔细分拣草药。这活儿倒也简单,只需将那些没有被雨水泡得发胀发囊的药材,小心地挑拣出来,放入干净的笸箩里晾着即可。

      药库里梦蝶和其他僧人搬动重物发出的声响被廊柱隔开,显得远了些,反倒是后殿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几个僧人细细的交谈声,顺着穿堂风飘了过来,清晰可闻。

      “唉,昨夜那风邪性得很,硬是把后殿的门给吹开了……”

      “可不是,里头乱得不成样子,落叶被风卷进来,铺了满地都是。”

      “最麻烦的是风把好些个蒲团都扯出来,滚得到处都是,供炉和供奉也挤到一堆儿去了……真是罪过,希望各位尊者莫要怪罪才好。”

      “……幸好供奉的果品没有沾了尘土。快些打扫干净吧……等等,这供奉的数量是不是不太对?”

      “少了?哎,你这么一说,好像真少了一个,快找找看,若是被山里的麝鼠叼走了倒还好,就怕滚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时间一长烂掉了,那可就真是怠慢了,怕惹得天佛不喜啊。”

      穆重台正拈起一株还算完好的甘草,听到这里,心中暗自腹诽,不会的,天佛不会不喜,那瓜他自个啃干净了,不过……

      昨天走的时候……好像确实……没关门。

      药库的抢救工作比预想中要繁杂得多,药草坏了的占三成,光是分拣出尚能挽救的部分,就耗费了大量精力。那些炮制药草的器具未涂抹油脂,此刻沾了水汽,更是需要一一搬出,在院中开阔处彻底摊开晾晒,晾晒草药用的竹架木格,也得仔仔细细擦拭干净,不留一丝湿痕霉点,否则后患无穷。

      这一通忙活下来,直到午时将近,药库的清理才算告一段落。僧人们开始清点登记受损药材。梅香过来与穆重台打了个招呼,便赶回林夫人处复命了。

      梦蝶挎着一个双层食盒,哒哒哒地小跑过来。
      “公子,用午膳了。”

      她将食盒放在旁边的石阶上,打开顶盖,小心地挪出上下两层。上层是热气腾腾的煎豆腐和油润的炒茄子,下层则是满满一碗白米饭和一小盅浓稠的粉羹,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梦蝶摆放好碗筷,恭敬地退开半步。

      食盒里还有几副备用的玉筷,穆重台拿起筷子,平静地开口:“再去厨房添一碗米饭来。”

      主家要吩咐做什么那便做什么,梦蝶快步跑向斋堂方向,不多时,她便端着一碗热气的白饭回来了。

      穆重台将食盒连同里面的菜肴,往自己身侧的空位推了推,示意道:“坐这里,先把饭吃了。”

      “啊?啊?!”梦蝶捧着那碗热饭,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这碗饭竟是给自己的,顿时慌了神,“这不行,公子,这万万使不得!奴婢怎能与主家同席用膳?这不合规矩!”她脸涨得通红,满是惶恐。

      穆重台:“再不吃就凉了。”

      梦蝶性子耿直爽利,但规矩刻在骨子里,她捧着那碗沉甸甸的米饭,站在那儿进退维谷,脸上写满了挣扎。

      穆重台见她实在拘谨,又低声补了一句,像是给她一个台阶,也像是一个保证:“无妨,母亲不会知晓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下午的活计。”

      梦蝶犹豫片刻,觑着穆重台的脸色,略一点头,声音细若蚊蚋:“那,奴婢就……僭越了。”
      她挨着石阶的边沿,拘谨地坐下来,身子绷得笔直。

      穆重台用餐的仪态无可挑剔,即便是在简陋的廊下,也依旧不疾不徐,举止端方。梦蝶刚开始还偷偷瞄着穆三公子的动作,不敢放肆,捧着碗小口扒饭,拘束得很。但或许是上午的体力消耗太大,腹中实在饥饿难耐,几口温热的米饭下肚,那点拘谨便渐渐被食欲冲淡了。她埋下头,捧着碗,大口吃起来,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显然是饿极了。

      穆重台吃了几口,便拿起公筷,默不作声地将豆腐和茄子一筷一筷地夹到梦蝶碗里。梦蝶吃得正香,嘴里含糊不清,也不知是感谢还是被噎着了。

      待她碗里的饭菜快见底,穆重台又拿起那盅粉羹,用汤匙舀起浓稠鲜香的羹汤,一半倒进她空了大半的饭碗里。

      梦蝶抬头飞快地看了穆重台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丝受宠若惊的暖意,随即又低下头,更努力地扒起饭来。

      午后,众人又马不停蹄地忙了两个时辰,药草基本抢救完毕,闲下来的禅修弟子和沙弥便合力将分拣好的药材在院落中一字排开,将其放到天亮处晾晒。

      穆重台怀里拢着笸箩,手里捏着朵干瘪瘪的七叶一枝花,眼神发直。

      他昨夜被那双蛇眼迷了心智,稀里糊涂地应下了邀约。可南山寺附近,除了山还是山,能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家伙语焉不详,只说“带你去个地方”,却连具体地点,时间,如何去都只字未提。穆重台在此处待了将近一天,目光在来往的人堆中逡巡了无数遍,连那抹颀长身影的一丝衣角都没瞧见。

      他只是有些郁闷,秋日天短,眼看着日头就要沉入西山,暮色四合,天一黑,寺中各处必有僧人巡逻值夜。那侞阿难神通广大或许能隐匿自身,可带上他这么大一个活人,也能悄无声息的?

      又或许,那人今日……根本就不会来?

      “三公子,可有什么心事吗?” 旁边正整理药筐的梦蝶,见他久久不动,忍不住轻声问道。

      穆重台这才回过神来,将药草放进笸箩,回道:“没什么。”

      他随手又从竹篾里捡起另一枝草药,这枝更糟,茎秆被泡得软烂折断了,在他手里摇摇欲坠。

      他顺手就往旁边盛放废弃药草的竹筐里一丢,恰巧一阵风打着旋吹过,折枝在筐沿上轻轻一挂,被风卷了起来,打着转儿飞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了不远处红墙的墙角根下。

      穆重台起身去捡,鞋屐踏至跟前,指尖触碰的刹那,软趴趴的断枝,突如其来扭动了一下。

      穆重台:“?”

      这一扭,仿佛开启了什么机关,折断处迅速扭曲变形,几息之间,竟化作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黑色小蛇。它细小的身躯猛地一弹,咻一下沿着穆重台缩回的手指钻进了他宽大的袖口,如指环般缠绕在他的小指上。

      “公子?” 梦蝶见他蹲在墙角半天不动,疑惑地喊了一声。

      那小蛇似乎带着某种指令,缠着指节的力量微微收紧,蛇头探出袖口,朝着某个方向一伸一缩地摆动,催促他跟上。

      穆重台迅速起身,右手背到身后,面不改色,张口就来,“梦蝶,这里差不多了,我有些乏闷,想在寺里随意走走,透透气。”

      梦蝶立刻放下手中的药筐:“那奴婢陪公子一起……”

      “不必了,”穆重台倒退半步,似有些心急,“你忙你的便是,我逛累了,自会回禅房歇息。你这边收拾妥当,也直接回去就好,不必等我。”

      梦蝶懵懵懂懂:“是。”

      袖中的小蛇仿佛认路一般,缠在他指上的力道时紧时松,指引着方向。他沿着红墙根快步走了一段,随即拐进通往偏殿的长廊,走过光线稍暗的夹廊时,两侧栽种着茂密的万年青,沉甸甸的果实垂垒在树干上,引来一群灰蓝羽毛的雀鸟在枝叶间跳跃流连,掠起一阵嘀哩的清鸣。

      穿过夹廊,小蛇的头颅又朝左边使劲偏了偏。穆重台顺着那方向望去,是通往放生池的路。

      池水声荡荡,一粒粒鱼食抛洒下去,两头花猪摇着鱼尾,在水中打得欢实。

      穆重台一来便看到这一幕,罪魁祸首侞阿难,正悠然自得地斜倚在汉白玉石栏上,扔食的动作未停。

      他走到跟前,拦了一下:“别喂了,都胖成什么样了?”

      “孩子爱吃啊,怎么不能满足一下?”侞阿难嘴上这么说着,倒也听话,将装着鱼食的小囊袋收进了袖中。

      穆重台这才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滑落下去,露出指节上那截青黑色小蛇,言简意赅:“你的东西。”

      他轻歪了下头,露出赞许的眼光:“公子的小指配上这环蛇,真漂亮啊。”

      穆重台斜瞪了他一眼。

      侞阿难低笑一声,扬手一招,小蛇落入他掌中,青黑光芒一闪,又变回了那株折花。

      “哦?是七叶一枝花啊。”侞阿难捏着那残花,指尖轻轻拂过残缺的叶片,“叶形清雅,亦是难得的药材,生在野地山间,何等坚韧顽强,风雨难摧。可一旦被采撷,困于药房方格,便失了那份生机,一场雨,就腐坏凋零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胳膊探出石栏之外,手指一弹。那截折枝倏然化作点点细碎的金色光粉,如同无数微小的萤火,飘飘洒洒,无声无息融入水波之中。

      穆重台无言看着这一场短暂的天女散花,抬头望向西天淡霞:“你若是邀我在此处论鱼谈花,那我只能留半刻。”

      “真是心急,”侞阿难摇头叹息,转而道,“放心,我们不在此处论鱼谈花,啊……如果你愿意多留半刻,我们也可以不论鱼不谈花的,只论些别的?”

      穆重台选择性忽略了他后半句:“……那往何处?”

      侞阿难面朝他站定,笑眯眯的,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全然敞开的姿态:“来。”

      穆重台:“?来什么……啊!”

      猝不及防,那人一把抄起他的膝弯,另一只手臂揽住他的腰背,轻而易举地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穆重台骤然失重,身子悬空,他惊慌地抱住了侞阿难的脖颈和臂膀。

      “侞阿难,你做什么?!”

      他一脚踩上石栏,微微侧目,唇角微勾:“嘘,轻声些,别吓到水里的孩子了。”

      话音未落,他足下猛地发力,抱着穆重台,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朝着放生池中央跳了下去。

      猎猎风声猛然从耳畔边刮过,他吓得紧紧闭上双眼,将脸埋进侞阿难的颈侧。

      扑通!

      巨大的落水声响起。

      两人落了水,穆重台却并未感到窒息,或者说,他感受不到水的存在。一股奇异的暖意包裹了他,那种暖是丝丝缕缕的,像在太阳下散发温黁的缎子。暖缎之内像是包裹着无数细碎的水晶颗粒,随着水流的涌动,发出轻而悦耳的叮铃碎响。

      穆重台惊魂未定,只觉身体被这奇异的暖流托着,并未下沉。耳边水声哗啦作响,不过片刻,山林特有的清冽凛然气息钻入了他的鼻腔。

      穆重台睁开眼,眼前景象已然大变,高木林立,落叶铺了满地,南山寺金红璀璨的建筑,夹在空隙间,摇摇变成一抹艳影。

      侞阿难将他放下,穆重台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并未沾湿,再看侞阿难,亦是如此,最后惊奇地看着四周:“这是……怎么做到的?”

      侞阿难指了指身后,那里并非他们跳下的放生池,而是一方不过丈许的幽深小潭,潭水清澈,水面还荡漾着他们出水时激起的一圈圈涟漪。

      “雨潮之时,山中水路气机相连,施点小小的术法,就能借水遁行,在相近的水源间短途传送。怎么样?你若感兴趣,我很乐意教予公子。”

      “不了。”穆重台抬手推辞,他纵然感到新奇,但对这些神神鬼鬼的手段还是敬谢不敏。

      他打量四周,这里古木参天,脚下是厚厚的腐叶层,并无明显的山路痕迹。往上攀爬或往下探寻,似乎都只能依靠粗壮的树干和藤蔓。他以为侞阿难带他到此,不过是寻个清幽处赏景,便想往视野开阔些的地方走去。

      “去哪里,重台?”侞阿难在身后唤他。

      穆重台脚步一顿,回头一看,侞阿难并未跟上,他走到旁边一处被藤蔓灌木覆盖的土坡,撩开那纠缠的绿幕。

      土坡下方,赫然出现一道以石掩挡的山洞,洞口不大,深不见底。

      “我们要走的路,在这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蛇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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