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钗别 ...
-
三郎用扯下的一段红绸拧成了一股绳绑住崔以澜的脖子,坐在马上,牵着崔以澜一路走。走了几里,崔以澜的脖颈被绳磨出来血红的口子,与婚服为一色,皮开肉绽。
三郎终于勒马停下时,崔以澜险些昏厥,跪在了地上,哪里还有往日崔氏二公子的清贵样。
他们到了一处偏僻荒野,四面大山环绕,中间为平地,只隆起着一座小土包,上头爬满了荒草。
三郎从马上下来,这一路无眼无珠,行动却意外不会磕碰。
崔以澜沙哑开口:“要杀便杀,你带我来此处做何?”
三郎走近崔以澜,他眼眶里空洞,含满了血肉,蹲了二郎的跟前,对他这异父异母的挂名兄弟,饮行用空洞的眼注视他,眼里有血水往外冒。他靠得离二郎很近,声音似乎带着回忆的呢喃,青山荒坟旁更添失常。
“二哥,我不杀你,你在幼时护过我,忘了吗?”
崔以澜抬头,眼里带着浓重的仇恨。
“兄应是早忘了,弟却还记得。”
饮行初来崔府,无人理会,常埋在角落里趁四下无人时捡泔水桶里的东西吃,常食不果腹。时值寒冬凛月,碰上了府中二郎,他还不识三郎,心善,将怀中新买的糍粑递给这个孩子。
后来得知前因后果,与他母亲所受的耻辱,恨屋及乌。
崔氏二子近些年一直在找崔青山,奔南走北,每年都会去瑶池镇,碧落村已及周遭村落里亲自走一遭,派人搜寻他们父亲的踪迹。
三郎坐在崔以澜身边,看着不远处的土堆。他看新坟变旧坟,看荒草死了又生。他靠近崔以澜的耳边,告诉他说:“二哥这几年不是一直在找父亲,他就在这,二哥自己挖一挖就会发现。”
崔以澜闻此,气血上涌,又是一口血,顾不得脖颈火辣辣的刺痛,像是疯了一般推开饮行,摇摇晃晃站起来,脖上的长绳更深地勒进了皮肉,中,鲜血溢了出来。他却走近坟包,上头野草比人高,他死死盯着看。
饮行和崔以澜身后,跟着的迎亲的侍从姗姗来迟,瞧见了主子失了神智一样跪着扒坟,大喊:“二公子!”
这一声喊得大,喊得崔以澜呆呆回头,红绸还绑在他的脖颈上,说是血肉模糊也不为过,脖上的红绸颜色深了一截。
崔以澜站起,他的双手上沾满泥土,此时顾不得身旁所有人,只命令道:“挖,所有人都给我挖!”
随侍不敢有异议,纷纷照做,一群人围着坟包,隆起的土堆渐渐被推平。五月的天已经热了,正午的日头更甚,侍从们的汗珠从额上大颗大颗滴落。
有人在另一头发现了一块碑,上报时小心翼翼看着站在另一头的瞎子,这一圈侍从无人敢捉拿他。而三郎此时也抱臂站着,听见发现碑石时,头竟偏向了碑的地方。
山野小径来得人可多,这群人闻风而动却都不敢靠近。有人听见了踢踏的马蹄声回头,瞧见一幅怪诞滑稽的画面
驾着马的老太婆和一个横着趴在马上的少年。
老太婆从马上晃晃悠悠地蹦下来,拍拍衣裳上的尘土。而横趴在马上的青年好不容易下来后却跪在马边干呕。
这一路苦了张鄞之,老太婆嫌他骑得慢,不知在身后点了个什么穴位让张鄞之浑身疲软,自己驾着马,就这样一路颠簸过来。
老太婆瞧他好半天还缓不过来,摸了摸鼻子,从怀中一阵掏,掏出一个药丸塞到张鄞之嘴里。自己掂着脚一阵瞧,见众人正起着碑。
张鄞之只觉那药丸下肚后反起一阵清香,压住了胸中的那番恶心,又扶着马站起来。此时那老太婆已经抛下他,直直钻进挖坟的侍从中里头,正巧他们这时用手拂开碑上的泥土。老太婆伸长脖子瞅,奈何太低踮着脚也瞅不清上头的字。
抬头瞧上个面相和善的,问这人:“孩子,那上面写的啥?”
这有着和善相貌的侍从挠头,念出碑文上的字。
“什么……亡妻……崔十八之墓。”
这时有一个侍从用铲子挖到了硬物,发现了棺,上报。崔以澜眼神阴霾,崔无浊眼里却有着光,他盯着棺材,只道:“打开。”
这是一具最廉价的木做成的棺,上头满是虫蛀的洞,而棺材被揭开时,所有人都后退一步。
里头有两颗头颅,已经变成了森森白骨,姿势奇异,腿骨,手骨和脑袋都交错着,状若相拥。
棺材里还盘旋着一条巨蟒,通体全白,窝在棺内两具尸骨的头顶。一朝得见了天光,支起上半身,堪及人高。
众人踌躇犹豫,不敢上前。崔无盯着棺材内一具稍大的骨架,左手中指少了一截骨,他叹了口气,视线移到巨蟒身下,道:“三郎,里头确实是父亲。”
话罢,问众人,谁可驱,奖百金,意在牵国公的骸骨回祖坟。
有几个侍卫上前,大着胆子用铲子拍蟒,谁知却将蟒蛇越拍支起的身就越高,最后竟游到了两具白骨之上,高数丈,居高临下看着众人,眼显森寒。
侍卫见此,吓得六神无主,丢铲四散而逃,看热闹的权贵们也在远处后退。
崔无浊拉着崔以澜也后退,闭眼再加:“千金,谁可收?”
有个老太婆从人群里钻出,崔无浊瞧见了她,心里还存着气,又想起老东西手脚异常灵活,死马当活马医,只看她。
老太婆笑得狡诈,道:“我要万金。”
太过贪心!
崔无浊眼皮一跳,再环视一圈,见众人都盯着中间的老太婆,竟无人再敢上前,咬牙道:“万金便万金。”
老太婆咧嘴笑,拱手祝礼,嘴上只挂“大富大贵大富大贵”接着从怀中一阵掏,又掏出来一个布包。
张家小儿觉得眼熟,再定睛,脸色铁青。原来这老东西临走时撒泼打滚都要带走吃了一半的肘子,是有这用途。
老太婆走上前,双手捧着这肘子肉递给那巨蟒,巨蟒嗅到了味,将头探下来,用芯子碰。
便是这时候。
一旁侍从屏息敛声瞧巨蟒,突得手上一阵剧痛,竟是这老太婆夺下来他手中挖坟的铲,侍从脑中懵了一息,就见这老东西已经将抢来的铲子直直插入巨蟒的七寸中。趁着畜生痛不欲生之际,又拔出来插进一双蛇目中。
全程就是在眨眼之间。
众人忌惮退后。
她此时不像是个老太婆,动作狠戾,不带犹豫,招招毙命。
血染了一地,老太婆白发上也染了一滩,顺着发尾往下滴。她回头,对崔无浊提醒:“别忘了我的万金。”
崔无浊如今已被这一幕吓得退后,心想他娘从何处找来个这么怪东西,只得连连应声。
众人心有余悸,看到老太婆又扯出笑,慢悠悠拿出怀中的帕子擦拭一身血污。
待她走远了些,崔无浊如梦初醒,命人上前抬开巨蟒,探身往棺材里边看。
几经查看,却发现棺内除了两具白骨,不见一物。
那头,老太婆走到瞎了眼的少年跟前,许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此时眉目含笑,那双尖酸刻薄的脸一下子变得很是可亲,很是憨态可掬。
她将那本剑招放回袖中,对着饮行福身。
“多谢小郎君相助。”
话罢,她将怀中揣了一路的眼睛还给他的主人。
风云变幻后,眼前阴蔽浓雾尽数散去。饮行瞧清楚了眼前人,他隔壁的寡妇,宫中的贵人,此时的老太婆。
她依旧是那张脸,只是岁月的划痕更重了些,眼角额头有细纹,脸上有斑点,黑发变白发。
这是她老去了的模样,是会泯灭在众多老去的姑娘中的一个。
带着不会改变的是歹毒心肠。
放大了所有人的爱与恨,再顺水推舟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位君王竟会爱着如此善变与步步为营的女子。
倒也是般配。
饮行问她:“如今既然拿到你想要的,现在可以去治她的眼了么?”
老太婆闻得这话,反问饮行:“她不是在昨日就可以看到了?”
“你送的东西,我瞧着她挺喜欢。”
……
天气怪,人也怪,这年头什么都怪。方才还艳阳高照热死人不偿命,现下又落雨,大有要下塌青山的节奏。如今崔以澜脚下有泥水奔流,汇进份坑中,泡着一对白骨。
崔以澜厉声让仆从下去分开那两具尸骨。几个侍从跟下饺子一个个扑通跳进去,结果因为里头雨水积地太多,多是拿出单个的骨头,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了。
仆从们闻此为难,水快淹满了这坟坑,再待下去都能淹死个人,都结伴着要往出逃。
崔以澜气得昏厥过去。
崔无浊却早已失神,口中重复不可能。
她娘亲口告诉他,崔青山将剑招留给了十八娘,此下不在棺椁,一定一定是在三郎那里。等再回头去寻,三郎却早已不见踪影,连同那个老太婆。
……
听到三郎要走的消息,彼时的王淡艳还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小倩过来说了一大堆,大都意思是舍不得三郎走。
王淡艳闻此,安安静静的坐了好一会,最后只让小倩准备一套行头,算作践行礼去送给三郎。
小倩住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照做。
三郎临别的最后一个午后,最后一次替王淡艳上完药,还未绑上纱布时,王淡艳已然睡着了。
泊学里有嘈杂的读书声传入耳,树上鸟也在叫,换了一茬茬,鸣声从春至冬从不停息。
三郎坐在对面,点燃药香后净了手。他对面的姑娘蜷缩在仙人椅中,裙衫若流云,随风而动。
三郎有一日在替小夫人卖花时曾在市集看过一钗,上头缀着盛开的海棠花,美得吸睛。卖首饰的是一位阿奶,说着自己卖的钗是如何如何的好,拿去送给家中娘子或是心仪的姑娘好事必定门门临近。
他只觉好笑,摇头拒绝。
待卖完花回去时,天色已晚。他又路过了那卖首饰的摊,阿奶已经收拾好摊子,这种小商贩的摊子一向简洁,用稻草团住固定一杆,杆上便插满了簪,一步一响,摇摇晃晃。
鬼使神差,那么多的簪,华美精致艳丽的不胜少数,他一眼就瞧到了那支看过的海棠钗,拉着满是桃花的板车,终是叫住了阿奶。
阿奶自是喜笑颜开。
那一晚,他用全身上下所有的银两买了一支钗,拿回家后又发现无地可容。
最后想了又想,便将钗夹在书中。
他还未曾去万世,未见百态,可探得的所有向往皆在书中,所以家中存得最多的便是杜夫子给他的旧书,被他堆得整整齐齐,这就有了些困身困心的意味了。
本想着如此便好,奈何人往往都会心有不甘,任是他克制了又克制,所选择的还是在自己临别的最后一日将钗重新拿在手中,悄无声息插入她的发髻中。
这是一朵很精巧的海棠花,精雕细琢不过拇指大小。他知她爱万物,爱新奇,一向喜欢鲜亮的东西,这支钗在她那些花蝶奇物中可能并不起眼。
但他想,如此便够了。
像他做贩夫送出的那枝桃花一样。
……
云缘其实有些累了,她好多年都未曾再用出如此大的力气去杀些什么东西。
她特意回了一次家,换了衣,洗了发,再慢慢走回和他约定的地方。
此处有青山,有绿树,有溪流,还有牵着牛的赵位在等她。她一见他,就爱笑,不是见任何人都会随之匹配的微笑,而是松懈一口气后不自觉的笑。
怀中这个老太的头发实在是太白了些,赵位手抚摸过后,总觉的太刺眼。
云缘想亲他,脸都怼到了一起,看到他瞳孔中自己的模样,干巴地跟肉干一样的老太婆噗嗤一笑,问他:“我老了的样子,丑不丑?”
赵位笑,笑她总会让他开怀,眼里又实在是看她满头白发的心疼。
“不丑。”
云缘故意轻哼:“你骗我。”
他拥她一会儿,才慢慢道“我的确会老,阿姐会长命百岁,永葆青春。”
云缘逗他:“那我到时候找个新的?”
“阿姐还是在我死后再找个新的吧,”他吻她白发,脑中却想着她说的话,无奈道:“若是我还活着,恐会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