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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算什么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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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杭州,柳枝抽出嫩芽,我坐在窗前,手指飞快地穿针引线。这是我接的最后一件绣活,完工后就能凑足去京城的盘缠。穆子岳离家已有三月,最近寄回的家书越来越短,字里行间透着疏离。
"怀玉,会试在即,勿要多来信打扰..."
"近日结交了几位阁老家的公子,应酬繁多..."
"你若来京,恐我分心..."
每一封信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我将绣好的帕子举到阳光下检查,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
"穆夫人在家吗?"一个陌生声音响起。
放下绣绷,打开门,我看见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站在门外。
"小的是赵府的书童,我家公子刚从京城回来,带回穆举人的书信和物件。"书童递过一个包袱,"公子说,穆举人托他转交,他明日要出门访友,怕耽误了,特命小的今日送来。"
道谢接过,我心头涌起一丝疑惑——穆子岳为什么不直接寄信回家,而是要托人转交?
关上门,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一封信,还有一个小木匣。我急着先拆开信,穆子岳潦草的字迹立马跃入眼帘:
"怀玉:会试已毕,自觉文章尚可,只待放榜。今托赵兄带回些衣物,余下物件暂存京城。另,木匣中之玉佩乃定远侯府小姐所赠,不可轻示于人..."
我感觉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放下信,我急忙打开木匣。一块通体碧绿的翡翠玉佩静静地躺在红绸上,玉上雕着精细的兰花纹样,一角刻着小小的"萱"字。
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浮现出穆子岳离家前的种种异常——他不再让我送信,总是独自出门寄信;他越来越频繁地提到"侯府"、"尚书府";他临行前夜,梦中呓语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萱儿"...
我猛地站起身,翻出穆子岳最近寄回的所有家书,一封封重新检视。在那些看似平常的字句间,我终于读出了隐藏的信息——他一直在与某位高门小姐通信!
心里一阵酸楚,我跌坐在椅子上,胸口如压了一块巨石。窗外春光正好,不知怎么却感到刺骨的寒意。
三日后,一封加急信送到我手中——穆子岳高中贡士,殿试在即。信尾,他轻描淡写地提到:"定远侯府对我颇为赏识,其小姐知书达理,曾赠诗相和..."
我眼前一片模糊,墨迹在纸上晕开。擦干眼泪,提笔回信,字字力透纸背:"子岳:见字如晤。闻君高中,不胜欣喜。然信中提及侯府小姐一事,望君解释清楚。忆昔私奔之日,君誓言犹在耳,岂可轻忘?怀玉"
信寄出后,我度日如年。终于,十日后,穆子岳的回信到了,只有冷冰冰的几行字:
"怀玉:尔何故多疑?侯府小姐不过寻常往来,君子之交淡如水。尔出身商贾,不懂士林交际,我不怪你。但若再如此猜忌,恐伤情分。子岳"
我捏着信纸,指尖发白。这是穆子岳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字里行间满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就起身,收拾了简单行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京城近日比我想象的还要繁华。高大的城墙,熙攘的街道,金碧辉煌的府邸...我按穆子岳信中所说的地址,找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这是他信中提到的租住处。
我抬手敲门,却无人应答。隔壁一位老妇人探头道:"这位娘子找谁?"
"请问穆子岳穆贡士可住此处?"
老妇人打量了我一番:"穆老爷啊,早搬走啦。放榜第二天就搬去大宅子了,听说是什么侯爷送的。你是他什么人?"
我强自镇定:"我是他...同乡。婆婆可知他新居何处?"
老妇人摇头:"这倒不知。不过..."她压低声音,"前几日有位小姐常来寻他,坐着侯府的轿子呢。"
谢过老妇人,我茫然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走到了贡院外,墙上贴着金榜,穆子岳的名字赫然在列,是三甲第十八名。周围还有不少看榜的人,议论纷纷。
"听说今科有位穆姓贡士,被定远侯看中,欲招为东床快婿呢!"
"可是那写《治国策》的穆子岳?难怪,那篇文章连皇上都称赞..."
"可惜啊,听说他在老家已有妻室..."
"嘘,小声点。那种乡下女子,如何配得上进士老爷?一纸休书打发了便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栈的,只记得进门时,小二递给我一封信:"方才有人送来的。"
信上没有署名,但字迹我认得——是穆子岳的。信中只有寥寥数语:
"怀玉:知你已到京城,勿要来寻。你我本非良配,门不当户不对。今赠银五十两,速回杭州。他日我飞黄腾达,自不会亏待于你。子岳"
随信附着一张银票。我看着这张纸,忽然笑了。五十两银子,这就是他认为的,我三年青春、全部积蓄和一片痴心的价格?
我抓起银票就要撕碎,却忽然停住——这是我仅有的钱了。手无力地垂下来,泪水终于决堤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虽然早就听说“凤凰男迟早要飞走”,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暮色四合,我独自走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两旁酒楼灯火通明,欢笑声不绝于耳。抬头看见一块金字招牌——"醉仙楼",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一壶梨花白。"我将一块碎银拍在柜上。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一杯接一杯,浑然不觉周围喧嚣。朦胧中,我似乎看见穆子岳的身影,正与一群锦衣公子谈笑风生。我站起身,想走过去,却踉跄了一下,撞到了邻桌的客人。
"抱歉..."我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宋承枫。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比上次见面时更添几分贵气。见到我,他明显一怔:"穆夫人?你怎么..."
"我不是什么穆夫人。"我苦笑,醉眼朦胧,"不过是个被人抛弃的蠢女子罢了。"
宋承枫眉头微蹙,跟同桌友人低语几句,那些人便识趣地告辞了。他轻轻地扶我坐下,招手让伙计上醒酒汤。
"穆子岳的事,我有所耳闻。"他直言不讳,"他近日与定远侯府走得很近。"
我抬起泪眼:"你早就知道?"
宋承枫摇头:"只是猜测。那日鹿鸣宴上,他对你的态度已见端倪。"他递过一方丝帕,"为这等负心人醉酒伤身,不值得。"
"不值得..."我喃喃重复,大笑,"是啊,三年真心,换一句'门不当户不对',确实不值得!"
声音太大,引来周围人侧目。宋承枫见状,起身道:"此处不便说话。我在后院有间雅室,夫人可愿移步?"
或许是醉意使然,或许是绝望中需要倾诉,我竟跟着他去了。雅室清幽,窗外一株海棠开得正艳。宋承枫亲自给我沏了杯浓茶。
"说说吧,或许我能帮上忙。"他的声音出奇地温和。
在茶香氤氲中,我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这三年的种种——私奔、贫苦、期望,以及最后的背叛。说到穆子岳那封绝情信时,我再也忍不住,伏案痛哭。
宋承枫静静听着,眼中情绪复杂。待我哭够了,他才开口:"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我摇摇头:"不知道。回杭州吧,继续做绣活...至少饿不死。"
"以夫人之才,岂能埋没于针线之间?"宋承枫忽然道,"我读过你的诗。"
我猛地抬头:"你怎么..."
"那首《落梅吟》,赵府荷花宴后传抄甚广,署名'素心'。"宋承枫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格调高远,不似寻常闺阁之作。"
我突然感觉脸颊微热,"随手涂鸦罢了。"
"非也。"宋承枫正色道,"夫人诗才,远胜穆子岳。他那些所谓'济世'之作,不过拾人牙慧,空有华丽辞藻,却无真性情。"
三个月来,第一次有人肯定我的价值,不是作为"穆子岳的妻子",而是我自己。
"宋公子过誉了。"我轻声道,"如今我才明白,诗写得再好,也抵不过门第二字。"
宋承枫摇头:"门第之见,愚人之论。当今太后最赏识才女,多少寒门女子因诗才得以出入宫廷,改变命运。"他顿了顿,"若夫人不弃,宋某可引荐一二。"
我怔怔看着他,不确定该不该相信这番好意。夜色渐深,我起身告辞:"多谢宋公子开解。今日失态,让您见笑了。"
宋承枫也不挽留,只道:"三日后未时,我在文渊阁旁的书肆等你。若你有意以才学立世,便来一见。"
回到客栈,我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想起三年前那个月夜,穆子岳握着我的手说"必明媒正娶"的场景,又想起今日在醉仙楼的偶遇。两个男人的面孔在我脑海中交替浮现,一个曾让我倾尽所有,一个却在我最狼狈时给予尊重。
天蒙蒙亮时,我做了决定——去见宋承枫。不是为了依附另一个男人,而是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放榜那日热闹非凡,新科进士们骑马游街,接受众人祝贺。我站在人群中,远远望见穆子岳一身锦衣,胸前戴着大红花,与一位华服小姐并辔而行。那小姐容貌姣好,举止优雅,正是定远侯府的千金。
穆子岳志得意满的笑容刺痛了我的心。
我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三日后,我如约来到文渊阁书肆。宋承枫早就在那儿等着我了,见我来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我想试试。"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以我自己的方式。"
宋承枫微笑点头,递给她一卷诗稿:"这些是近来京中流行的诗题。三日后有个小集,你可准备一二。"
我接过诗稿,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期待。风吹起我的衣角,也吹散了心头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