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娇》恋屿栖

22、句句真言

　　京城的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重华宫的琉璃瓦在稀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姜玄影立于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窗棂上冰冷的雕花。

　　案头堆积的奏报、各方势力的试探、父皇晦暗不明的态度……这一切都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心脏发紧。然而，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心底那片无法触及的虚空——那个覆着眼、身处宫外风暴中心，却消息寥寥的人。

　　信件往来间克制的措辞，如同隔靴搔痒，不仅未能安抚，反而将那蚀骨的担忧与思念灼烧得更加炽烈。他需要亲眼看见她，需要确认那片素白丝带下的安然，需要感受她真实的体温，哪怕只是须臾。

　　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他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换上一身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夜行衣，避开所有明哨暗岗，身形如鬼似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京城的街巷，朝着那个牵动他所有心魂的方向疾驰。

　　潮笙阁据点比记忆中更加静谧，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姜玄影如同归巢的孤狼，凭借记忆和直觉，精准地避开几处隐匿的警戒，最终如同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了姜霁茗所在小院的窗外。

　　窗棂内，温暖的烛光晕染开来，在冰冷的夜色中切割出一方令人心安的角落。那道熟悉的剪影，正静静地坐在桌边，素白丝带覆眼，姿态依旧挺拔，却莫名透出一种易碎的孤寂。她仿佛一尊等待了千年的玉雕，在时光深处静默。

　　姜玄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他几乎能想象出，这些日子，她是如何独自坐在这黑暗中，运筹帷幄，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窗。动作轻缓，如同怕惊扰一场易醒的梦。

　　“你来了。”

　　她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意外，仿佛他的到来，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或者说，在她的等待之中。

　　姜玄影翻身而入，落地无声。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笼罩住她。他贪婪地、近乎疼痛地凝视着她。

　　丝带遮住了那双总能看透人心的清冽眸子，却让她的脸庞显得更加素净，唇色浅淡，带着伤后的脆弱，可那通身的冷静气度，却如同磐石，未曾动摇分毫。

　　“……嗯。”千言万语在胸腔翻腾冲撞，最终只化作一个沙哑的音节。他的目光落在她眼前的丝带上，声音低沉得仿佛怕惊碎什么，“眼睛……还疼吗？”

　　“无碍了。”她微微摇头，动作间带着一种盲人特有的、精准的克制。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稍作探寻，便准确地触碰到桌上的紫砂茶壶，执起，倾倒，动作行云流水，将一杯氤氲着热气的茶水推向他所在的方向，声音依旧平淡，“夜露深重，喝杯茶，驱驱寒。”

　　她的动作越是自然，姜玄影心中那片涩意便越是汹涌。他伸出手，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水。指尖在与她微凉指尖触碰的刹那，如同触电般，一股战栗感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茶杯壁传来的暖意，与她指尖的凉，形成奇异的对比，深深烙印在他感知里。

　　他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随即，一股极其细微的、如同春日薄雾般的眩晕感悄然漫上脑海，并不令人不适，反而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他连日紧绷欲断的神经。

　　“宫中情形如何？”她“望”着他放下茶杯的方向，语气如同讨论天气。

　　“安亲王联络旧部，蠢蠢欲动。父皇……仍在观望，但对儿臣暗中积蓄力量，未加阻拦。”姜玄影发现自己回答得异常顺畅，一些平日需要权衡遮掩的话语，此刻竟毫无阻滞地流淌而出。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画着圈，忽然问道：“你觉得，虞沅芷那丫头，近来可有长进？”

　　“机敏有余，沉稳不足，还需历练。”他脱口而出，随即微微一怔，这话似乎过于直白了。

　　姜霁茗的指尖停顿了一下。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像是在倒数着什么。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虽然覆着眼，姜玄影却仿佛能感受到那白绫之下，有两道极其专注的视线，穿透了黑暗，直直地锁住了他灵魂最深处的角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魔魅的蛊惑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他的心鼓上：

　　“姜玄影，你说——‘姜玄影最喜欢姜霁茗’。”

　　话音落下的瞬间，姜玄影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

　　那原本细微的眩晕感骤然放大，化作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理智的堤防。

　　内心深处那个被小心翼翼隐藏、用冰冷外壳层层包裹的角落，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轰然消融。

　　积压了十数年的情感，那些在无数个生死边缘、寂静深夜悄然滋长的爱意、依赖、恐惧失去的惶恐，如同决堤的洪流，咆哮着奔腾而出，再也无法遏制。

　　他向前跨出一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烛火。他伸出双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却又在触碰到她脸颊时化为极致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脸，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他的指尖冰凉，却压抑不住那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他低头，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虔诚，吻上了她那微凉而柔软的唇瓣。

　　这个吻，不像他平日里那般冷硬克制，而是充满了掠夺与占有，却又交织着无法言说的脆弱与确认。他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证明她的存在，证明这一刻的真实，也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祭。

　　姜霁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的情感洪流所冲击，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她能感受到他唇瓣的灼热，呼吸的急促，以及那透过紧密相贴的肌肤传递过来的、如同海啸般汹涌的爱意。她没有抗拒，甚至在那最初的震惊过后，抬起手，摸索着，绕到脑后，轻轻解开了那条束缚已久的素白丝带。

　　丝带滑落，露出了她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然后，缓缓睁开。

　　那双眸子，依旧清冽如寒潭，此刻却仿佛浸染了月华，漾动着破碎而动人的光晕。她没有焦距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他，虽然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轮廓和那双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的眸子，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她的这个动作，如同最后的催化剂。姜玄影呼吸一滞，吻得更加深入，更加缠绵，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吸吮出来，融为一体。

　　良久，他才喘息着，极度不舍地稍稍退开，额头却依旧紧紧抵着她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织，灼热而潮湿。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如同誓言般的郑重，一字一句地补充，纠正：

　　“是最爱姜霁茗。”

　　不是浅薄的喜欢，是深入骨髓、刻入命运、超越了世间一切身份、权谋、甚至生死界限的……最爱。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又像是终于找到了漂泊一生的港湾，手臂穿过她的膝弯，稍一用力，便将她轻盈的身子打横抱起。

　　然后，他自己坐到了她刚才的位置上，将她牢牢地圈进自己怀中，让她侧坐在自己坚实的大腿上，双臂如同最坚固的枷锁，紧紧拥住，将脸深深埋进她散发着药草清香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气息，再也不肯松开分毫。

　　姜霁茗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耳边是他如同擂鼓般失控的心跳。她缓缓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精壮的腰身。

　　视线依旧模糊，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怀抱的温暖与力量，以及那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毫无保留的深情。

　　----

　　几日前，京城某条隐秘巷弄的药材铺后堂。

　　“大夫，就要这个‘吐真露’，药效温和些的。”姜霁茗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说道。虞沅芷跟在她身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老者看了看姜霁茗覆眼的丝带，又看了看她清冷的气质，没多问什么，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此药无色无味，溶于水后半个时辰内有效，会让人心神放松，易于吐露真言，但并非完全失控，对意志坚定者效果会打折扣。姑娘慎用。”

　　姜霁茗付了钱，将瓷瓶收起，微微颔首：“多谢。”

　　她似乎急着离开，转身便走。虞沅芷连忙跟上，却在跨出门槛时，故意落后一步，神秘兮兮地凑到老大夫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哎，大夫，我问您个事儿，这药……对那种武功特别特别厉害的人，有用吗？”

　　老大夫抬了抬眼皮，看了这古灵精怪的丫头一眼，捋了捋胡须，慢悠悠地道：“若是内力深厚、意志如钢之人，此药最多让其心神略有松懈，感觉微醺，有些平时不便说的话可能更容易出口……但要说完全迷失心智，任人摆布，那是不可能的。心底深处，终究是清明的，知道自己所言所行为何。”

　　虞沅芷眼睛滴溜溜一转，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狡黠笑容，道了声谢，蹦蹦跳跳地追姜霁茗去了。

　　老大夫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整理他的药材去了。

　　----

　　小院内，烛火摇曳，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成一幅静谧而深刻的画卷。

　　姜玄影紧紧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光明”，下颌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

　　那阵促使他吐露真心的迷眩感早已褪去，心神一片清明。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每一个失控的举动，每一句发自肺腑的誓言。

　　没有窘迫，没有后悔，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与……巨大的满足。

　　原来，剥去所有伪装与枷锁，将最真实的自己袒露在她面前，是这样的感觉。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她依旧有些迷茫没有完全聚焦的双眼，心中刺痛与怜爱交织成网。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尽的珍视，极轻、极缓地拂过她闭合的眼睑，仿佛在抚平一道无形的伤痕。

　　“阿霁……”他低声唤她，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温柔与确定。

　　姜霁茗在他怀中轻轻动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将脸颊更紧地贴向他的胸膛，仿佛要倾听他心跳里藏着的所有秘密。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窗外，夜色依旧浓稠，京城杀机四伏。但在这方被烛光守护的小小世界里，所有的阴谋算计、身份隔阂都暂时远去。

　　真心在迷局与试探中被淬炼得愈发璀璨，成为了照亮彼此前路最温暖，也最强大的光芒。

　　他们相拥着，在风暴眼的中心，汲取着来自对方的勇气与力量，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最终决战。

作者有话说

　　还说什么，99吧！
明月和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