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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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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巷道,开春光景。
裴几瘫在福顺客栈门口的石阶上悠哉哉地嗑着瓜子,看眼前来来往往的人说笑买卖。
合眼缘的便直勾勾盯着那人看,看到对方心里发毛飞快走开才罢休,不合眼缘的就悄摸朝他背后吐个瓜子壳儿。
一直到摸了一把只有手心肉,才拍了拍手,往后一仰。
无聊啊。
“老大,都安排好了。”陶旭刚办完客栈入住手续,出来嘻嘻笑着跟他汇报,结果大吃了一记脑瓜崩儿:“跟你说多少遍别老大老大的叫,生怕别人不知道咱是混的。”
“好吧老大。”
“······”裴几忍了又忍,丢给他一个包裹,“去,把这玩意儿当了。”两人刚落脚此地,资金还没来得及周转,陶旭这个活爹就把钱袋子弄丢了。
“这是什么?”陶旭说着就揭开了上面盖着的一层一层严严实实的布。
“好东西。”
陶旭举起来对着太阳仔细瞧了瞧,压低声音道:“老大,你什么时候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连我都没发现……”
话未说完便捂着脑袋惨叫一声。
“缺心眼儿,你看看清楚这是什么。这他妈是你的东西。”看在这“东西”的面子上,裴几伸手敷衍地替他揉了揉额头。
缺心眼的陶旭闻言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显然是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家当,语气带点儿兴奋:“老大,这个能当多少钱?”
“不知道,几百两吧。”看着挺有分量。
“得嘞!”陶旭高兴地就要走。
“等会儿,知道去哪儿么?”
“这条路上好像有一家小当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家门口还有只大黑狗来着,它毛有这么长……”陶旭拿手比划了下。
“不行。”裴几摸着下巴,压根没听这狗还是猫的毛怎么样,转头问了句,“掌柜的,你们洛京是不是有家挺有名的典当行?”
在燕州的时候就略有耳闻,出的价跟做慈善似的。不过到底是小道消息,有几分真假就不知了。
原本歪在柜台瞌睡连连的老板一听此话立马就来精神了:“客官这就问对人喽,在下与那小老板还颇有交情呢!”
裴几才不感兴趣他们是桃园结义还是海誓山盟的交情,及时地打断了那老板跃跃欲试喷薄欲出的唾沫:
“在哪儿?”
“不远。这条街朝南走到底,再过一个桥,绕到后面,能看到一棵很大的榕树,那当铺有些年头了,就在边上。”
裴几看了眼信心满满的陶旭,点了点头。
对方抱着那东西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裴几笑了笑,收回眼神自顾自寻思道:“挺有名怎么开这么偏去了。”
对上老板闪烁星星眼的一瞬间,他就后悔多这一句嘴了。
于是只好认命般地搬了把小椅子坐着听话不尽的老板唱戏似地从那家典当行的前世今生唠到那个玄乎其玄的老板,再从这洛京春天开的花唠到冬天飘的雪。
唠了一地瓜子壳儿。
裴几中途打了好几个哈欠,泪眼婆娑地看了看外面慢慢暗下来的天,有些感慨。
光阴如此好混。
算了,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干,权当不花银子地听戏了,就是瓜子儿嗑得嘴巴生疼。
直到饭点的时候,客栈的人才多了起来,老板自顾不暇,给他端了些茶点就忙活去了。
声音远去,顿时六根都清净了,差点不知今夕是何年。裴几瘫在椅子上出了会儿神,满脑子都是那个玉树临风知书达理菩萨转世的富二代老板。
真有这等神人?
“老大——”豪迈的嗓音一把将他从游离扯回,他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起身:“怎么去了这么久?”
陶旭喘着粗气儿道:“迷、迷路了。”
裴几并没多意外,此呆子说不定东西南北都找错了,象征性地叹了口气:“果然没找见吗?”
“找到了的!”陶旭叉起腰愤愤道,“可是那个老板说不给当。”
“哈?”裴几这下是真有点意外了。
按理说,陶旭只要能找到铺面,就不会出问题。虽说他这个“家当”来头确实不干净,但是老板又不知道。陶旭长得白白净净人畜无害的凭什么不给当!
他现在强烈地怀疑这转世菩萨的好名声都是花银子买的。
陶旭继续保持愤怒地道:“那个老板,根本就不是诚心做生意!”
“此话怎讲?”
“他看也不看,非说这宝贝就值二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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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二两,买了这么多啊。” 白豫正蹲在门前喂流浪猫,一抬眼看见他家小跑腿从桥的那头大包小包晃了回来,随口问了句。
程小把采购来的东西一一摆开在柜台上:“是啊,还有剩呢。前两天在李大娘那儿买米的时候,她跟我说附近新开了个可便宜的集市,我就去转转,就是地儿有些偏。”
他一边摆,嘴里念念有词:“狼毫和紫毫各十支,墨锭两枚,浆糊两瓶……豫哥!你看我穿这个怎么样?”
“买衣服了啊?这个颜色倒挺适合你。”白豫顺了顺猫毛,闻声瞥了眼,点了点头。
猫儿餍足,毫不留情地扭到树下睡觉去了。
白豫于是起身,到一旁水缸里舀了水洗干净手才走向柜台那边,在程小头上比划着,“好像是长高了点儿。”顺势又捏了捏他的肉脸,“过几天带你去裁缝行定几件新衣,倒是我不注意了。”
“不用了豫哥,没长高多少,以前的衣服还能穿呢!我就是今日上街正巧看见这衣裳,喜欢得很。”程小忙摆摆手道。
“这料子若是扎人,穿不惯的话就不穿了,不会笑话你。一分钱一分货,那些集市里卖的穿着肯定不及布庄的舒……嗯?”
白豫上手摸了摸,面料竟意外地柔软舒适。
“你说的那个集市在哪儿?什么时候开的?”
程小倒了杯水递给他:“就在后溪街老胡同那片儿,开了才没多久呢。”
白豫抱着手臂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奇怪。
既是集市,为何不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开,偏偏找了个比他家还偏僻的地儿。若是售些不寻常的东西倒也情有可原,偏偏这些日用常谈又是应有尽有。
洛京中心的大闹市有专人在管,据他所知地租也并不高,但大家基本上都在那儿交易,又有保障又有生意的,不至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吧。
非常奇怪。
“……豫哥?豫哥?”
“哦。”白豫接过杯子放在台子上,不渴。
程小指了指不远处:“来人了。”
“老板——”这人从大老远就开始拉着嗓子嚎叫,仿佛索命。
“喊什么,人不是在这么……”程小嘀咕了一声,被白豫抬手制止,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对方。
衣着随意,毫无章法。露在外面的肌肤白皙,却有一些不明显的青青紫紫。
“老板你们家可真难找啊,累死我了。”来人极其自然地拿起放在柜台上的水喝了口,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放在柜台上小心又虔诚地拆开,“这个能当多少钱?”
程小还在目瞪口呆地消化他流水般的操作,却先被这只龙纹凤图的高足杯吸引去了。他虽还没有达到独当一面准确估价的水平,基本的好赖还是看得很准的。
这工艺,这材质,这高足杯的主人非富即贵啊。
思及此,程小撇了撇嘴多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不修边幅毫无修养的二流子......二流子还在喝他的水。他猛地摇摇头:豫哥说了,不能以貌取人!
“二两。”温润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在耳边响起。
“噗——”
“哎你!”程小跳了起来,“水全喷我脸上了!”
“咳咳咳!咳!”对方呛了好一口水,完全顾不上他,一脸绝望地盯着白豫,“真的?”
白豫拿了手巾给更绝望的程小擦脸,淡淡道:“嗯,真的。”
“你别骗我啊,我老大很精的!他说这少说也得有一百两呢!”
白豫不为所动:“当不当?”
“不当不当!要不老大打断我腿的!”他显然没了心思好好打包,随手抓起那块布兴致缺缺地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吐槽他老大从哪儿搞的假货来。
见他走远了,程小才鼓着腮帮子窝囊地低声道:“什么人哪!”他暗戳戳地心想今天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没有以貌取人。
白豫倒是笑得愉快:“小霸王团伙。”
“对了豫哥,你看那高足杯是不是真品?”
“是啊。也不知谁家的门这么好进。”白豫不以为意,随手翻了翻摆开的笔墨——也不偷工减料,都是正常工艺。
“那!”程小显得有点激动,“能值多少钱?”
白豫瞥了他一眼,勾了勾唇:“依你看,能值多少钱?”
“应该......能有二百两?”
“有长进。”白豫点点头,“还要再翻一倍。”
程小叹了口气,有点可惜没能留下来好好观摩观摩,转而又笑起来:“豫哥你报二两也太损了!”
“二两怎么了,二两能买这么多。”白豫把笔墨收进柜子里。
“说的也是……不过真想再看一眼,感觉跟之前看到的都不一样。”
“大概是前朝的文物,所以便是他自己的,也不能收。”当朝律法有规定,这类文物得算国家财产了。那纹路也的确有些眼熟,许是在哪本古籍上有过一面之缘吧,白豫懒得再去翻找了,他回头问程小:“饿了吗?”
“饿!”
“想吃什么?”
“那……馄饨?”
“好,我也想吃,你去做吧。”
“……我真蠢。”他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豫哥起了兴致要下厨,还特意认真想了个最简单的。
白豫笑得歪在靠椅上。
可恶的富二代。
程小耸耸鼻子扭身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又抓着锅铲出来了:“豫哥。”
“嗯?”
“明天是……”
祭日。
“嗯。”
“我能不能也去看看陈爷爷?”程小小心地看着白豫的反应。
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笑道:“别去了,墓地多晦气。”
程小张了张嘴还要再争取一下,白豫没给他机会:“再说,明天卖酒的杨掌柜要来赎他夫人的镯子,你留在店里招待吧。”
“……好。”
白豫看着他进了厨房,嘴角的弧度无声无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