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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秋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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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音有些沙哑,无端蛊惑。
白豫偏开头轻咳了两声,却不见眼前之人有半点要后退的意思。
只好重新对上他的眼睛,距离近得可以看清他眼中的自己。
“句句真心。”
两人又对峙了会儿,恨不能透过对方的双眸一直贯穿到心脏,看看那正胡乱跳动着的究竟是什么颜色。
呼吸也乱了,说不清是谁的。
裴几撤开一步,扯了扯领子:“你这房间怎么没窗,闷死了。”
边说边仔细去看他贴在墙上的东西。
有字有画,看不出胡乱画的什么圈圈。
纸条上有时间。从昨天,到大澜元年,再到元泽年间。越往前,墨迹越浅,字迹越稚嫩。
“你今年几岁?”
白豫想了会儿:“不记得了。”又道,“应该比你大几岁。”
裴几沉默地心算。就当他二十三四,十多年前,他也才十岁出头。
小小的孩子。
屁股后面跟着一个更小的孩子。
还要瞒着他,带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诅咒偷偷地躲在这幽暗的房间里扎小人。
循着蛛丝马迹把从十几岁看见的听说的可能成为的线索记到二十几岁。
自己套上枷锁,自己画地为牢。
暗无天日。
裴几觉得喉咙干得要命,心却变得无比潮湿。
他不敢看白豫那张笑脸。
太残忍了。
“看什么呢看这么入迷?”白豫见他盯着某张纸半天没反应,凑了上来。
裴几随手指了一张念:“大澜十年三月初五,燕州远客行事蹊跷,巧言令色,断不可信。”越念越不对劲,扭头不快道,“这是我啊?”
白豫中肯地道:“确实蹊跷。”
确实,两人分明从初次见面就不对付,能走到如今有商有量和平共处这一步……
全靠他的钱。
全靠这位挥金如土的富二代。
“对了,”幸亏念及初见,裴几这才突然想起大事,“那个龙纹杯盏还在么?”
“当然。”
“这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知,只知道确实是祖父留下来的。”
“但你说,它又是宫里的宝贝?”
“是。”
“那你祖父,会是被宫里的人害死的么?”
“八九不离十。”
裴几静静捋了捋,随后郑重地道:“千万可藏好了。”
白豫直觉不对:“出了什么事?”
裴几把李承非的船罹难、白豫提的所谓走水运问题、还有京中的人潜入各地的事试着串联起来。
竟然说得通。
“如果我们的猜想没错,那李哥的船被蓄意暗算,很可能他们已经定位到洛京了。”
“总之,不止这宝物是个烫手山芋,就连你都……”裴几顿了顿,笑道,“得亏你这些年在人前的形象,好弱化些锋利的棱角,但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那就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嗯,我会小心。”
不管京中是出了什么事,让藏了那么久的狐狸尾巴终于按耐不住露了出来,他都要把握住这次机会。
白豫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裴几沉默了会儿道:“按兵不动。等这阵风头先过去再说。”
其实他恨不能立刻就到玉京把背后那个人揪出来要他偿命。
但此事还非得从长计议,得一个万全之策。人没抓到先搭了性命进去可就得不偿失了。
再说对方太过阴损恶心,他放心不下洛京这边。
“你这一墙的东西,写了能记得住么?”
“我记性很好。”
裴几心说恐怕不是记性好不好的问题了,每天看上个百十来遍,看了这么多年,早能烂在心里、刻进骨髓了吧。
“那这是仅有今天对我开放呢,还是我随时都能来看?”
“随时。”白豫道,“够诚意么?”
裴几愣了愣。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再一次涌现。
──我给你的钱,不够诚意吗?
“够了。”裴几想了想,“你日后找我帮忙不用再给我钱了,尽管开口便是。”
“怎么了?多多益善,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
裴几道:“不瞒你说,如今街上半数以上都是我的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只要我想要,他们都能连钱带人地追随、托举我。”
“这么有排面。”白豫笑道,心说竟然是规模慑人的小霸王团伙。
“所以我也是很有钱的。”
“嗯,你是富一代。”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就笑开了。
外面却猛地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两人警觉地靠近门边听着。
“裴老大!你在里面吗?”
白豫小声问他:“这是谁?为什么来这找你?”
裴几分辨了一会儿,觉得耳熟,但想不起来,他轻摇了摇头,没出声。
门口又响起另一人的声音:“可能跟白老板一块儿出去了,你在这等会儿吧,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白豫道:“陶旭。”
裴几松了口气,拉开门,把陶旭吓得跳起来。
“老大,你们在里面啊,他急着找你呢。”
裴几看向另一人,才想起来这声音是李承非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他问道:“李哥怎么了?”
“是李哥让我给你报个信儿。”他说着看了眼靠在门边的白豫。
“无碍,你说便是。”
“京中那些人,也来了洛京。”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我一路悄悄跟着,看见他们进了东边的荣和客栈。”
“好,有劳你跑一趟。”裴几道,“你们也小心些,此番来的跟袭击货船的说不定是同一批人。”
年轻人应了声便跑走了。
裴几神色瞬间凝重起来,他抱着手臂原地思考了片刻,转身笑着对白豫道:“尚不能确定他们的目的,但你的身份有点儿危险啊。”
白豫也才回神,歪了下头。
“倘若你祖父真是遭宫中谋害,”裴几走近一步低声道,“他们又怎会不知自己刀上的血有没有毒?”
陶旭挠了挠头,不解道:“毒不毒有什么关系,反正刀是对着别人的嘛?”
“对。”裴几瞥他一眼,“比起刀尖舔血,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白豫沉默着。他说得没错,就算他对外宣称祖父病逝,就算他十几年来不争不抢韬光养晦来掩人耳目,可对有心之人而言,却始终是心腹大患。
但他又能如何呢。
躲又躲不过,更何况哪怕是死,他也不愿东躲西藏苟活于世,可他同样不甘就这么被人捂着嘴下葬。
裴几看着他下垂着的眼睫,捏了捏拳。
如果他祖父还活着,又倘若真的只是病逝,他坐拥着普通人毕生所求的财富,就只需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二代。他就可以做想做的事而非去写满墙的不安,去与人痛快交往而非草木皆兵都作嫌疑。
宁可他纨绔,目中无人,宁可两人的交集只在第一笔愉快的交易后就终止。无论如何也比如今这般燕巢幕上的处境好上千百倍。
“白豫,你带着那宝物先去我的客栈待着。”
“那你呢?”
“住你家啊。”裴几嘴角噙着笑,“我来应付他们,反正也不知道谁是谁。”
“不行,太危险了。”
“没什么危险的,我跟这种人打交道多了,陶子知道。”
陶旭难得被点名,高兴道:“对!老大很厉害的!”
裴几继续道:“你也不想前功尽弃吧。”
白豫犹豫了会儿:“那,若是见势不妙,千万要先保全自己。”
“那是自然。”裴几笑道,“你看看有什么贵重东西要带走的,现在就叫陶子先帮你一块搬我那儿去。”
白豫自己的东西倒是没多少,拿了些别人的当品,又转了一圈,把柜子里的一把白伞拿走了。
“就这么点儿?”
“嗯,都是身外之物。”
裴几轻车熟路地拉开抽屉,抽了一沓银票塞进陶旭怀里,嘻嘻笑道:“多多益善。”
白豫笑了笑。
“好了,你俩趁夜色赶紧走吧。”
目送他们走后,裴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压根儿就没跟这些人打过交道,照他以前的脾气,弹弓套匕首,非先下手为强不可。到时冠个罪名逃之夭夭,倒让天下都知道他的威风。
但如今他是“白豫”。
裴几面色沉重地关好门,举着行灯在他家绕了一圈,腿都走累了,还被后院养的鸡吓了一跳。
“这一看就是小屁孩的房间。”他见到床就走不动路了,倒在上面滚了两圈,“好软,真会享受。”
突然手碰到枕头下一个硬硬的圆筒。
什么东西要藏在枕头下面?裴几发挥了一下他丰富的想象力。
私房钱?情书?似乎都说不过去。万一……里面藏着一只手呢?
裴几一下子来劲儿了,迫不及待打开。
“画像?”
他卷开画纸凑近灯下。
白豫。
裴几心头一震,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像是偷窥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却又不是不能理解……总之怪怪的,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小屁孩也太黏他哥了吧。”
随后默默地收进了自己怀里,又推开一扇门,映入眼帘的是堆积成山白花花的银两。就算裴几宽裕如斯,也没这么直观地见识过家财万贯是什么概念。
“操。”好有钱。
一个典当行,真这么赚么,日后研究研究转行了。
裴几关好门,又开了好几间闲置无聊的屋子,一直开到了走廊尽头。
一推开就是扑面而来的淡淡香气,跟白豫身上的味道一样。
这间一定就是他的卧房了。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除了衣柜里挂了几件衣裳,窗台上摆了一盆白花。干净得不像是住了人。
“白老板,怎么什么都会啊。”
裴几坐在窗前支着下巴看那盆长势喜人的小白花,月光之下,就连花梗上的小刺都显得柔和不少。
可他不知道的是。
他的眼睛才是这个夜里最柔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