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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微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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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县令府中,一向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白豫破天荒地急着要烧水沐浴。
“没问题裴公子,我这就命人给你备水。”县令对他们的任何要求都求之不得。
想不到裴几一把拦下,对白豫道:“现在就洗?咱们下午不是还要去捉泥鳅吗?”
陶旭一蹦三尺高:“好耶!捉泥鳅!”
“谁跟你咱们?谁跟你捉泥鳅?”白豫冲裴几翻了个白眼,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县令在一旁笑呵呵地道:“裴公子可能不知道,最近是泥鳅摄食旺季,且动作迟缓容易捕获,今天天气又不错,会有很多年轻人、孩子一块抓着玩儿的。”
顿了顿,他对身旁随从道:“正好府上要务皆已部署好了,不如我们下午跟三位公子一块儿去?”
随从自是欣然称好。
白豫见状又觉不好扫兴,于是作罢,气鼓鼓地与其乐融融的一桌人用完了午饭。
他们蹲在一旁地上用刚买来的竹篾和铁丝现场编着泥鳅笼,白豫独自坐在那剥枇杷。
酸不溜秋的。
他吃了一个就不想吃了。他支着脑袋看着那复杂的手艺,心说为什么不直接买一个。
县令一看便是老手,白豫都没看清那几根竹篾是怎么蜕变的,就变成了一个倒漏斗型的篓子。
裴几也紧随其后,甚至是刚学会的。
“事不宜迟!出发吧!”
白豫叹了口气,挽起了头发不情不愿地跟在他们身后。
裴几走两步就回头看他一眼,到后来都直接走到最后拉他:“不要挂着张脸嘛,反正都已经脏了,就随意一点呗。”他弯着腰凑到他眼前,“你捉没捉过泥鳅啊白老板?”
白豫摇了摇头。
“我猜就是。我跟你说,泥鳅要这么抓……”裴几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经验一股脑儿地全部传授给他,白豫一个字都不想听。
“老大!白老板!到啦!”陶旭在前面几米开外冲他们喊道。
“来了!”裴几答应了声,“走,多抓些给你炒盘好菜。”
“我才不吃。”白豫扭过头。
裴几笑着一把勾着他肩膀往前跑去。
“哎……”
再回神时,没过脚踝的泥泞滩涂像一张深渊巨口死死咬住他的腿,白豫鸡皮疙瘩直起到头皮,动弹不得。
他如今只有一个奢望──不要弄脏脸就好。
“白豫!”刚抬头就见一个东西冲他脸上扑来,带着乱飞的泥水。
然后擦着他脸颊就过去了。
“……”
算了吧,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白豫连绝望的力气都没了。
对面的人还在火上浇油:“怎么不接啊白豫,刚那条可肥了。”
白豫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抹去脸上那条泥痕,又发觉光裸的脚底有什么东西在没头没脑地钻。静静寻了会儿,突然狠狠往浅滩中一扎,捏起一只死到临头还在摆尾巴的泥鳅就往裴几的方向甩去。
正中篓中,仍在挣扎。
“好厉害呀~”裴几乐得合不拢嘴。
白豫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回看自己身上已经没一处干净的,索性挽起袖子扎起衣角,往更深处走。
这泥鳅光滑灵活,常常是扑了个空抓一手泥。
但越是难抓,越激得人想要收服。
于是辛勤的一个下午,凭二人之力装满了整个泥鳅笼。
裴几满意地直起腰,看着西边围着渐落夕阳的云彩由深到浅慢慢褪去颜色。
这座业火侵袭的城池,如今也是重新焕发生机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熠熠金光撒在整片田野上,耳边是清新的蝉鸣和蛙声。
看陶旭还在跟泥鳅纠缠不休,看县令赤着脚站在泥里跟百姓聊天。
微风拂面,他看向白豫。
双手双脚都是淤泥,衣裳上东一点西一点也布满了泥点子。
脸颊也没逃过。
是难得一见的束发,也是难得一见的意气风发。金色的发尾搭在右肩上,一些被吹起,一些被汗黏在脸上。微微喘着气。
裴几呼吸一滞──面前的人突然看向他莞尔一笑,一边嘴角陷进小小的梨涡。
这一笑,可比身后的湖光山色、秋水落霞更要勾人。
他笑他被泥画上的花脸。
鬼使神差地,裴几伸手悬空挡住白豫的脸,只露出那双弯弯的笑眼。
白豫缩了一下,只当他想偷袭,抢先一步用泥潭中泡过的指尖往他脸上一戳。
然后转身就跑,止不住地笑。
“白豫你敢不敢站那儿别动!”
─
几人洗净手脚,满载而归地回到县令府,裴几亲自下厨,一盘炖了豆腐一盘油炸。
香气逼人。
累了一天了,每个人都吃得喷香,白豫也早把嘴硬的“我才不吃”抛之耳后了。
县令说后山上有个温泉,四季如春,温暖宜人:“我还去街上走访走访,恕不能陪同前往。”
三人吃饱喝足,带了干净的衣服心满意足地散步到后山。
果真在山谷处发现了一池云雾缭绕的温泉。
“此地当真是人杰地灵。”白豫点评了句。
陶旭迫不及待地扒了衣服就往里跳,像鱼冒出水面一样冲他们喊道:“好舒服啊!你们快下来!”然后又像鱼一样游走了。
裴几两三下就光着膀子吹着口哨跳了进去。
白豫散下长发,脱了剩件干净的里衣,沿着岩石慢慢沉入泉中。
人间天堂。
他闭上眼睛,听不远处那两人戏水。
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身边的水却微微荡漾起来。
“老大,白老板这是睡着了么?”陶旭小声地问。
“没。”白豫睁开眼睛。
“那太好了!”陶旭手中拿着两壶酒,“老大刚去拿来的。”
白豫冲裴几笑道:“你倒是会享受。”说着接过一壶。
裴几正喝着,又跟他碰了个杯。
白豫打开,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这是什么酒?好香。”
“好酒,县令老头儿自己酿的。”裴几靠在他旁边的那块岩石上,仰了仰头。
温泉之上悬着一轮明月。
他无声叹了口气,不知这样风平浪静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
心中郁闷,他又闷了一口,没味道:想起来了,自己拿的是一壶水来着。
突然有些心虚,他悄悄看了眼白豫。
“你喝这么快做什么?这酒听说后劲儿挺大呢。”他是想看看白豫酒量到底如何,才偷偷给自己换了白水,却没想到这人没心眼儿似的几口就见底了。
白豫笑笑:“今朝有酒今朝醉。”
但这酒后劲大是真的。
没过一会儿白豫的脸就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脖子。
他把下半张脸埋进了水里,安静地待了会儿。
“好热。”白豫吐了点泡泡,直起身嘟囔了声,“我要走了。”
裴几道:“行啊,也泡很久了。”又冲远处喊了声,“陶子!回去了。”
“嘘。”白豫皱着眉把指头堵在嘴前,不满地看着他,神色迷离。
随后攀着石头就要出去。
“哗啦”的一下,脚下打滑,差点磕到,裴几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不扶则已,一扶,这人立刻变得软绵绵的,软在他怀里。
喉结不由上下滚动了一轮。
“老大,白老板这么快就醉了?”陶旭游到他身边,笑道。
“嗯,酒量不如你。”裴几垂眸看睡得没心没肺的那张脸,无意识勾了勾唇。
他抱着人出了温泉,给他换上了干的衣服。
“陶子搭把手。”裴几蹲下身,两人配合把白豫扶到了他背上。
“打道回府!”陶旭开心地走在前面。
背上的人轻哼了一下,贴在他耳边道:“烦死了你,干嘛成日戏弄我。”
裴几嘴角抽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白豫找不见自己声音,“你烦。”
“谁烦?”
“你。”
“我是谁?”
“你是……”
“说不出来就把你丢下去。”
“你是······”白豫努力睁开眼却聚焦不上,最后放弃,闭着眼抬了抬声音,“你是……小霸王。”
尾音微微上扬。
裴几哼了一声,眼底竟也多了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又走了一段山路,白豫开始在他背上乱动:“热……”
他呼出的气带着酒味儿轻拂过裴几的耳边,手也在他身上乱挠着。
真是自讨苦吃。
裴几不太自在地缩了缩脖子,低声喝道:“别乱动!”
背上的人立马不动了,安静地挂在他身上,像是睡着了。
裴几悲哀地叹道:“老子真是欠你的。酒量差,酒品也差,早说你才喝这么点儿就醉成这样,我还大费周章地叫人买来最烈的酒……不过,若是这酒烈到能忘掉过去就好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以前认识一个人,跟你半点儿都不像……可不知道为什么,见着你总会想起他。只可惜大夫说我脑子受了刺激,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前的事儿,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还是不是活着,要不肯定带你认识认识……”
“你吵死了!”白豫突然暴起,两只手胡乱地扒拉着裴几的脸。
后者略显狼狈:“能不能安分点!”
陶旭听见动静,往回跑到他跟前道:“老大,要不让我来……”
“没事儿,我来就行。你先回去吧,跟县令说声叫人煮些醒酒汤来。”
“得嘞!”
说完一蹦一跳地就消失在视野了。
安静了一会儿,裴几感觉发烫的地方开始发凉,仔细感受了一下,湿哒哒的。
裴几不敢置信:“你他妈在我身上流口水?”
没回应。
“喂,把你丢下去哎。”
这回回应他的是低低的抽泣。
裴几沉默了——那他妈原来是眼泪。
他轻叹一声,低声道:“你哭什么?又没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