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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蝼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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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开。”白豫低声道,轻拧了他脸一把起身,裴几直接翻了个身滚一边儿去了。
白豫有些尴尬,但仍旧表面波澜不惊地道:“李大人,见谅。”
“无妨无妨。”李思年倒是不太在意的样子,摆了摆手,又看了眼才悠哉哉爬起来的裴几,说道,“二位既已谈完,我也有些事必须要问清楚。”
李思年帮了他们那么多,他不问,他们也不说,虽说人家乐意,但自己也确实接受了他的好心,却让他蒙在鼓里做不知多危险的事,未免太没有“诚意”。白豫心想。
于是他抱着歉意冲他郑重地躬了躬身:“并非有意隐瞒,大人想问什么,我们定当如实交代。”
李思年笑笑:“那便请二位同我前去大堂一叙吧。”说罢便走在前面带路,两人沉默跟上。
走了一段儿,裴几凑到白豫身边小声问:“他知道多少?”
“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有威胁你什么?”
白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
“没有威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无条件帮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裴几觉得很有危机感。
不说他会不会不怀好意在背后捅一刀,万一这人对白豫有意思呢!万一事成之后白豫对他感恩戴德以德报德以身相许怎么办!
不行啊……完全不能接受白豫冲他以外的人耍流氓。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有诈,肯定有诈!”他笃定道。
白豫看清他中邪一般的全过程,无奈道:“你又瞎想什么呢,这不是就要问清楚了么。”
“你还帮他说话……”裴几像雨打过的蔷薇,蔫蔫儿的。
白豫笑了笑。
李思年应该是提前把人都清了,整个府上也不见一个下人。他邀他二人坐在案几之前,还给倒上了茶:“我也知你们二位必有难处,便只问两个问题……当然若是不方便,也不勉强。”
“大人请说。”
“第一个问题,被抓进宫是意外,还是设计?”
“设计。”裴几想也不想就答道。白豫余光扫了他一眼,觉得好笑,方才还说人家有诈,这会儿倒是实诚。
李思年却像是意料之中,面不改色地继续道:“第二个问题,你们可有,反叛之心?”
白豫原以为他会问些目的动机之类的,没想到一步到位,似是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无需过问其他。
这个问题,裴几不想答。
反叛之心,他有的,一直都有。
但是白豫没有,他只是想知道真相,就连知道凶手是谁后要做什么都没想好,完全不必被冠上这样一个名头。
可他更不想在白豫面前说谎。要么说实话,要么就不说话。
于是心中便如一潭死水,决了计地闭口不答。
安静地僵持了一会儿,他听见身边之人淡声道:“有没有,结局会不一样吗?”
李思年显然顿住了,他不知道这个“结局”指的是什么。
白豫语气平缓:“这普天之下,有帝王有庶民,有穷人有富人,有男人有女人,像是无论什么都有确定界限这样的规律。可是也有好多、远在规律之外的东西,比如好与坏,对与错,爱与恨,生与死。”
裴几第一次没觉得这人“读书人真矫情”,他虽然听不明白白豫想说什么,却莫名涌起一股,奇怪的悲伤,整个人都像是淋了一场大雨,从外到里全部变得湿漉漉的。
他下意识看向白豫,突然发觉那股悲伤或许不是他自己的。
于是他在底下轻轻握住了白豫的手。
白豫一顿,继续道:“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标准,又或者说任何标准都可以拿来当作参照,答案是怎么也得不出来的。所以如果是为了分个对错论个生死,就没有谈论的必要了──你们随时都可以拔刀。”
李思年从他说话起就一直紧锁着眉。
“至于我有没有李大人口中的‘反叛之心’……全凭他的决定。”白豫把目光移向叠在一起的手上,再顺着那双手移到这张呆望着他的脸。
看不懂这个世道,我只想跟他站在一起。
裴几握着他的手骤然收紧,定定地盯住那双淡漠如常的眼眸。一潭死水也终于掀起了惊涛骇浪。
李思年暗自思忖了良久。白豫针对他问题的回答坚定又露骨,多说的那些虽含蓄,却也够他明白意思了。
陛下的不作不为、胡作非为他都看在眼里,唯一还不算脱轨的是他偶尔愿意听臣子说话。
然而庙堂之上,来路不明浑水摸鱼的臣子实在太多,远在皇城之外的更是嚣张跋扈,不管他们朝廷的骨干如何补天,也只能堪堪稳住朝政,终究不过是沧海一粟。
况且陛下对当年剿匪一事的态度,他实在有些在意。
旁观者清,可他也早已深陷局中了。
他不问裴几的“决定”是什么,只笑道:“白公子,不做官当真可惜了。”
白豫也只是笑笑──李思年有没有动摇,他看不出来。
可下一句话:“今晚还是明晚?”
白豫心想这李思年真的是很聪明。
“明晚。”
李思年点了点头:“我只能尽量帮你们拖住时间,事成与否,我都不会再管。”随后站起身,“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辛苦裴公子去天牢里歇一宿,我还要去向陛下禀告审问的结果。”
裴几捏了捏白豫的手指,松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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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里建座宫殿。
是要囚禁什么人,但又想让这个人被囚禁得舒服一点……会是谁呢?裴几在通往天牢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罪犯,牢中赐他一张小床就不错了,搞个狱中宫殿是要停放尸体么。而若是皇帝在意的人,想要关随便挑一个偏殿好了,根本没有必要费这大劲儿,除非真的如那些官吏臆想的那般,情趣。
……这也太变态了。
裴几赶紧摇了摇头,把这糟糕的假设狠狠甩出脑袋。
狱卒带他去牢房,时不时看他一眼,嘀咕道:“第一个没上刑的。”
裴几这才注意到这天牢安静得可怕。
即使是一个房间关两个人,窸窸窣窣或是交谈的声音几乎没有,不是蜷着身体在睡觉就是靠在墙上发呆,像是被抽干了骨髓,但应该是被拷打得没力气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白净的。
左拐右拐,东弯西绕,路过的每一间都已经有人,裴几郁闷哪儿来那么多罪给人犯。
终于给他拉到了只有一个囚犯的牢房里,刚打开门,一串铁链声就哗啦啦地响起,紧接着是一个年轻的大嗓门儿。
“放我出去!你们这是草菅人命,会遭天谴的!”
“会遭天谴的……天谴的……”
天牢的回声像是掉进了深井之中,得不到其他的回应。
……还是有的。
狱卒习以为常地冲他道:“别白费力气了,吵着别人睡觉。”
裴几觉得这个笑话很冷,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大嗓门儿懵了。
狱卒还是见过大世面的,一边关锁一边淡定道:“爱笑多笑,等会儿开饭了。”说完就淡定地走远了。
裴几环视了一下这个双人间牢房,环境比想象中好,虽然只有一张床,但那位大嗓门小弟弟被拴在另一边儿,貌似够不着。
“你为啥进来的?”大嗓门儿开口道。
“不知道。”
“好吧,这也正常。”裴几目测这人是个话痨,可能就连刚才的喊话都是每日必备节目,被无视也没什么反应,一直坚持不懈地提问:“为什么没给你用刑?”
“不知道。”
“你应该不是土匪后裔吧?”
裴几闻言一顿,反问道:“你是?”
“我是啊。”大嗓门有些沮丧,“可我什么都没干,好好的在端盘子呢,来了两个带刀的二话不说把我拉走了。本来还觉得没啥,不用动也不愁吃,结果下个月就要问斩了,唉!”
裴几沉默了会儿:“你被抓来多久了?”
“快......一年了吧。”
“那你可曾见过,天牢里的宫殿?”裴几蹲在他身边,压着声音道。
那人摇了摇头。
裴几略显失望,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大嗓门儿好像也不太在意下个月的“死刑”,热情地与他分享他父母的传奇故事。
“我爹娘本来不是土匪的,家里除了我,还有我两个小弟。他们老老实实给人家种地的,但是那个尖嘴猴腮的主人家欠了整整一年的工钱,我们都快饿死了。我爹就跑去跟人家讨要,结果挨了一顿打被赶出来了,后来你猜怎么着?”
裴几想起在宁城那对苦命鸳鸯,也不知道县令老头儿怎么样了,他没吭声,听那小下去的嗓门儿继续说。
“哈哈,天无绝人之路,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后来有对夫妻来我们家问了句那地主欠了多少钱,没半天时间就把钱送来了!”
“好酷。”裴几笑了笑。
“然后才发现他们俩是别地儿出了名的土匪头子,我爹娘一咬牙,把钱留给我们,就跟着他们一块儿走了。”小嗓门说道这叹了口气,“之后几乎就是过年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再之后就没见过了。”
裴几多了句嘴:“哪儿的啊?”
“好像是叫......燕州?”他想了半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应该是吧,反正我也没去过。”
裴几一噎。
“我爹娘说,他们可羡慕那对夫妻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孩子就在身边。”
“土匪的小孩会被别人看不起的。”裴几笑着道。
“才不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小孩才会被别人看不起。”小嗓门反驳,“那对夫妻是最早一批被剿的,但是他们的小孩应该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也不用担心被官府抓了。”
裴几觉得喉咙紧的几乎要发不出声音,干涩道:“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当时有个老人家跟孙孙一起被抓了,那个老人家就把孙孙塞给他们,一命换一命了。”小嗓门打了个哈欠,看他一眼,“你这什么表情?这不是挺好的嘛,反正都活不成了,就当报恩咯。我要是那个孙孙,也会乐意喊他们爹娘的。”
他好像讲累了,困得嘀咕了一句“好想娘亲啊”就打起了轻轻的呼噜。裴几拿了小床上粗糙的被子给这终于安静的小嗓门盖上了。
——“他们一定是极好的人。”
裴几紧紧咬住牙关,好不容易才咽下酸涩,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