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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九月刊 ...

  •   2008年,8月,首尔。

      八月首尔的蝉鸣,像一层细密的网,兜头罩在首尔大学素朴的教学楼群上。

      安娜刚结束一堂关于二十世纪东亚文学与权力叙变的研讨课,学生们鱼贯而出,留下教室空旷的回响。她收拾着讲台上散落的论文稿,指尖还残留着粉笔灰的微涩。窗外浓绿的悬铃木叶子纹丝不动,空气滞重得如同凝脂。

      这时,搁在讲台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是一则消息提示。发信人显示“申光浩”——《VOGUE》韩国版的主编。

      “安娜教授,最终协调确认,拍摄日期定在下周二。地点在首尔近郊的厂房,上午九点。具本昌先生已从东京返回抵达首尔,其余的妆造团队和拍摄珠宝和服饰及之前沟通过的拍摄概念细节不变。具体安排稍后奉上。静候。”

      字句简洁,事务性的口吻底下,却透着一股箭在弦上的张力。

      安娜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了片刻,回复了一个“已知悉,感谢申主编”。

      窗外蝉声似乎骤然拔高了一个调门。金九封面——这不光是韩国更是全世界时尚出版界每年最重的一役,那束曾在她想象里无数次聚焦又熄灭的强光,终于要真实地落在她的肩上了。

      接下来的日子被精确地切割。

      拍摄前夜,安娜在书房的灯下翻阅资料,目光落在桌角一份内部的三星电子前沿技术简报上。

      Galaxy Fold Concept X——那台将与她同处于光圈下的未来折叠屏原型机,冰冷的参数下是无数工程师试图折叠未来的热望。

      她合上了简报,窗外首尔的灯火洪流不息,一种奇异的宿命感悄然萦绕在她的心头。明日,她将走进那束光,成为承纳过去奢华与未来锋芒的容器。

      周二清晨,首尔近郊,巨大的工业厂房被彻底清空,一切冗余都被剔除了。

      地面是原始粗粝的水泥,吸音效果极佳,仿佛连空气的流动声也会被吞噬。高达十余米的四壁覆盖着深灰色的微水泥,在刻意营造的低照度中,呈现出一种吞噬光线的、近乎绝对的灰。

      这里被《VOGUE》韩国版团队巧妙地置景改造了一番。往上抬头,穹顶高远,隐没在了浓稠的黑暗深处,仿佛直通一切的虚无。

      厂房中央,一束直径仅一米多、极其强烈的白光,如同精密的手术探照灯,自数十米高的顶棚垂直刺下。光柱边缘锐利如刀,将下方一小片圆形区域切割出来,照得纤毫毕现,而光柱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空气里悬浮的尘埃,在强光的照射下狂乱飞舞,如同被惊扰的星尘。

      妆造完毕的安娜早已立于光柱中心偏左的位置。

      在拍摄团队的帮助下,她切换地穿着九条迪奥2008年春夏高级定制系列中的解构长裙,华丽精美,结构复杂。

      在如此强烈的顶光直射下,礼服肃穆的垂直线条被赋予雕塑般的体积感。紫与金黄交织的图腾刺绣与立体珠饰,其繁复的肌理和微妙的凹凸被无限放大,呈现出一种冷峻而庄严的拜占庭美学。

      卡地亚的传奇双鳄项链紧贴着她颈部的曲线,沉甸甸地压在锁骨之上。黄金鳄与祖母绿鳄缠绕的惊世之作,在绝对的白光下爆发出纯粹而锐利的光芒。浓彩黄钻与祖母绿,剥离了所有暧昧的折射,只剩下本质的、几乎刺目的色彩与硬度。

      那四只眼睛——金鳄的红宝石与祖母绿鳄的祖母绿——如同四颗被点燃的冰冷火种,穿透了空气,直抵镜头深处,直到在一旁的监视器所显示的特写被众人看到。安娜的右手腕上,钻石猎豹手镯的每一道棱角都反射出了寒光,祖母绿豹眼幽深如井,也被镜头一一捕捉。

      在她的右前方,处于光圈边缘那浓重阴影与强光交界处的,是那台1:1的Galaxy Fold Concept X模型。它被调整成了精妙的半展开状态,特殊的哑光涂层在侧光下,隐隐模拟出屏幕内部数据流动的微弱光感,如同某种沉睡巨兽的呼吸。

      具本昌站在巨大的轨道摄影机后,像一位掌控光影炼金术的大师。

      他拒绝了所有助理,亲自俯身,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调整着那束致命顶光的角度,每一次拧动旋钮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注力。整个空间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只有摄影机轨道移动时极其轻微、几近消音的电机嗡鸣,以及具本昌偶尔发出的、低沉沙哑到几乎靠气流而非声音传递的指令:“安娜…低头。目光向下,看地面。不是看裂缝或石子,是看…这片水泥里凝固的颜色。”他的声音在空旷中散开,带着催眠般的重量。

      “左手自然垂落,放松…像被重力牵引着。右手抬起…指尖…再靠近模型一毫米…停!悬停!让指尖与外壳之间,只隔着几厘米就够了…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

      “呼吸…放慢…再慢…让每一次气息都沉下去…沉进脚底的水泥里…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的指令如同无形的手,精准地雕琢着安娜的每一寸肌肉线条,每一个眼神落点,每一次胸腔的起伏。

      强光如同熔炉的烈焰,无情地炙烤着她的皮肤,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冰冷粗粝的水泥地上,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色圆点,旋即又被蒸腾的热气抹去。

      双鳄项链的重量与棱角,在高温下仿佛要嵌入她的肌肤。她必须保持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静止,以此来承受着强光高温与金属受热后的的双重淬炼。

      时间在光与热的熔炉里失去了刻度。具本昌的快门声在死寂中偶尔响起,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空间里众人每一个紧绷的神经上。他追求的绝非瞬间的捕捉,而是在极端压力下,精神被提纯、凝固为永恒形态的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瞬息,具本昌终于缓缓从庞大的摄影机后抬起头。他看了看监视器里的成片,和在一旁的申光浩默契地点了点头,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有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与深藏的满足感交融。

      “可以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啪!”

      那束如同天外来客般笼罩一切的顶光,骤然熄灭。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轮廓、色彩与光影。安娜的身影在众人的视网膜上留下灼烧般的残影,旋即彻底消失于浓稠的墨色之中。唯有卡地亚双鳄项链上残留的几点宝石微光,如同深渊中即将燃尽的星火,在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前,不甘地、微弱地闪烁了最后一下。

      深邃的寂静里,传来安娜一声极轻、极长、如同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呼气声——仿佛一个被封印多年的灵魂,终于得以喘息。

      半个月后,首尔。

      清晨六点刚过,城市尚未完全苏醒。

      梨泰院巷口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裹着凉意的晨风。值完夜班的年轻店员文在勋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开始整理门口新到的报刊。他随手拿起一摞杂志中最上面那本厚厚的刊物,准备插上报架。

      封面巨大的图像瞬间撞入眼帘。

      深灰近黑、粗粝如岩石的水泥背景,一道从天而降、边缘锐利如刀锋的强光,将画面切割成明与暗两个决绝的世界。

      安娜独自立于光柱中心偏左的位置,身着一条迪奥春夏黑色鱼尾高定礼服。

      在顶光的直射下,紫金交织的拜占庭式刺绣与珠饰呈现出一种冷硬、肃穆、近乎宗教圣袍般的质感,垂落的线条勾勒出沉静而蕴含力量的身形。

      卡地亚地双鳄项链盘踞在她修长的脖颈上,黄金与祖母绿的纯粹光芒在强光下毫无修饰地炸开,浓彩黄钻与祖母绿爆发出本源的、极具侵略性的色彩与硬度,红宝石与祖母绿豹眼如同凝固的火焰核心,穿透纸张,直刺观看者的瞳孔。

      她的右手姿态被永恒定格——指尖悬停在那台处于半展开状态的Galaxy Fold Concept X模型的边缘。那动作既非触碰,亦非远离,如同圣人指尖将触神谕卷轴前的刹那,又似先知在传递文明火种时那决定性的一瞬。模型哑光表面在侧光下流动着极微弱的文字幻影,是冰冷的未来触手可及却尚未交融的隐喻。

      封面标题只有一行硕大的标题:安娜·李——未来已来。

      文在勋瞬间睡意全无。他认得安娜教授——三星儿媳、首尔大学教授、诺奖提名者。

      可眼前这个在强光与珠宝重压下、在冰冷未来造物前凝然不动的身影,带着一种陌生的、震撼灵魂的威仪。他忘了整理,只是怔怔地站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盯着封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顺滑的质感。

      这一期《VOGUE》韩国版九月刊很快席卷了首尔各个角落。地铁站内的报刊亭,刚摆出不久便被上班族抢购一空;狎鸥亭洞的高端书店,展示橱窗里最醒目的位置被它占据;江南区迪奥与卡地亚旗舰店的VIC私密沙龙中,开始出现了手持杂志、询问同款服饰珠宝的千金和太太们;三星电子公关部的电话铃声也此起彼伏,最终促使他们发布了一份极其简短、措辞谨慎的声明,首次确认了Galaxy Fold Concept X作为内部原型机的存在。

      首尔大学人文学院的办公室电话成了热线。一天之内,数十家媒体请求采访安娜教授。书店紧急调货,安娜几年前那本关于东亚现代女性困境的文学《她对此感到厌烦》也和《燃烧》一起被重新摆上畅销柜台。

      没有人确切知道,在那个巨大的、黑暗的厂房里,在那束如同熔炉烈焰般倾泻而下的强光中,安娜究竟站立了多久。

      人们只看到那最终凝固于封面上的影像——一个学者,一个作家,一个政客的妻子,一个素来低调的形象被置入由顶级时装、传世珠宝与前沿科技共同构筑的能量场中心中,如此浮夸地承受着来自光与重量的极致锻造。

      当金韩载在国会办公室,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将自己买来的杂志推向安娜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如同倒置的星河。安娜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封面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身上,那些珠钻的光芒在纸面上依旧锐利逼人。

      “感觉如何?”金韩载望着她,柔和的表情展露于脸上,带着一丝眷恋的微笑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安娜抬起头,窗外的流光在她眼底映出细碎的光点。

      她轻轻抚过杂志封面,指尖感受到油墨微微的凸起与纸张的纹理。那光柱下的灼热、珠宝的重量、指尖悬停时的张力、黑暗中悠长的叹息……所有被压缩进快门瞬间的漫长体验,此刻都沉淀在这薄薄的一页纸中。

      如同每一个爱慕丈夫的妻子一样,她把杂志放在了桌子上,走向了金韩载。金韩载坐在椅子上顺势把她抱住。她将下颌搁置于丈夫的肩上,感受着他的拥抱与气息。

      “成品很不错,”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这些照片应该会流传很久。” 她看着窗外的暮色——这一天快要结束了,但好戏正要开始。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封面,“幸好把我拍得很漂亮。”安娜对她的丈夫金韩载说道。

      画面戛然而止在两人的温存中。

      从那天起,当她走在校园里,投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些新的东西,不仅是熟悉的学术敬意,更有一种对她能够扮演如此多的角色的探寻与好奇。

      她依然是讲台上剖析文本的教授,书桌前构建文字的作家。但在公众视野里,在那张封面所辐射出的巨大能量以后,《VOGUE》已经替她推开了一扇门,门外是更喧哗也更幽深的旷野——她将在其中继续行走,带着被那束光短暂穿透又烙印下的印记。

      而日子还长,一切正如安娜所言,好戏才刚要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九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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