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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松子糖 ...

  •   每当金乌从东边升起,金红明黄,慷慨地洒在大地上,慈悲地像是天上怜悯,从指缝里漏下了一点又一点碎金子,只可惜那不是碎金子,只是摸不透抓不住的光。

      小童翻墙骑在宋家的墙上,被满院金越山菊夺目光彩拧过头去看,嘴里眼里通了气,都张开了,她们茂盛张扬地绽放,恰如其名,如金越山。

      宋家,有狭州最灿烂光辉的金越山。

      宅子外宅子里的人都不知晓宋老爷的名字,只知晓他是州官,出了门,所有人都会恭敬地喊他一声官老爷。

      他金贵的手提起车幕的一角,对怀里的女儿说:“阿白,你瞧,路上行人匆匆忙忙,庸庸碌碌,什么都不知晓,什么都在敬仰。”

      阿白眨了眨眼睛,撑着挪过去看,坚硬的木头挤得她脸颊上的肉生疼,外面的人都垂着头,行色匆匆。

      “她们是去庙里拜拜吗?和我们一样。”阿白说,孩子娇嫩的脸颊印着木头上雕刻的纹理。

      孩子在想什么,宋老爷不知晓,抱起女儿,外边跟着车走的人有眼力地关上窗子。

      宋老爷抱着女儿的手势像是上香,他刚刚向观音娘娘上了三炷香,又捐了百两银,用两只手捏起来,旁边的人已经被庙里的人散去,偌大的庙殿里只有他这个香客和他的阿白。

      “南无观世音菩萨。”宋老爷拜了三拜,低低道,“观音娘娘保佑。”

      黄灿灿的夕阳将观音像拉的很长,从庙殿里拉出了庙殿外,拉到了院子里波光粼粼的祈愿池子里,阿白站在光下,看着被阴影吞下去的宋老爷,古怪极了。

      路过祈愿池子的时候,阿白短短的手一指,“爹爹,你看,都是银币。”

      宋老爷笑了,拿出一个银币,捏在三只手指里抛了出去,他的姿态轻浮又虔诚,银币入水,叮叮咚咚,他又捏了一块,放在阿白的手里,握着阿白的手,将银币抛进了水里。

      “爹爹,她们也拜观音,观音会保佑她们吗?”阿白问。

      “观音娘娘呀,保佑不了那么多人。要是都救苦救难了,那世上就没有苦难里的人了,那就不拜观音了。”宋老爷笑着说。

      “那爹爹为什么要拜观音?”

      “哎呦,我的小祖宗啊,这话不能乱讲哦。”他又闭着眼睛念了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随后掀起一只眼睛,道,“因为,爹爹敬仰呀。”

      不苦不难,心中难安。受苦受难,苦海无岸。不拜观音,无有度船。既拜观音,方才心安。

      明妧贞垂着垂泪眼,烛火如眼泪,她一下一下搅弄着药,“我那时候,不叫明妧贞,叫宋白。”

      “白纸的白。”

      万聊息数了数手下的红珠子,明妧贞笑着看她,她叹了口气,“坏脾气,吃药要吃甜,以后怎么办?”

      “今日乐且乐,明日愁且愁。”明妧贞嘿嘿一笑,摊开掌心,“药好苦啊。”

      万聊息将一枚松子糖放在她的掌心里,她以前喝药是没有吃松子糖的癖好,后来遇见了万聊息,吃了药就会有松子糖,天长日久就有了癖好。

      万聊息又抓了一颗,放在栖弄的手里,栖弄将松子糖塞在嘴里,舌尖顶着松子糖在腮里,甜滋滋的,她挪了挪凳子,将头靠在万聊息的腿上,含糊不清地问,“沈微仙君,吃药也吃糖吗?”

      “往常是不吃的。”万聊息胳膊肘撑着案几,一只手摸了摸栖弄凉丝丝的头发,“他往常都是一闭眼就喝完了,再难喝也能喝,只是我倒是不理解,日子这么苦,喝药凭什么也那么苦,买一些糖啊糕啊的,叫他挑着吃。”

      玉镜台靠窗的长案上,将桌子上的香炉笔架都清下去,挨着摆了糕点糖果。

      万聊息坐着一边吃茶,沈微那时候还不熟,坐的端正,眼睛也不敢乱瞟,万聊息敲了敲长案,道:“尝尝,挑个好的出来。”

      “不必吃完,剩下地用法术封了,要吃再拿。”

      沈微小心翼翼地侧过脸瞧她,直到她真的推了一盏冲甜的茶过来。

      他才从手边的开始吃,他吃东西很文秀,用袖子遮住一点,虔诚地垂着眼睛,一尾藏在乌发下的眼尾时不时弯一下,吃的虔诚,闭着嘴,不肯漏下来一点。

      吃完了,有一些纠结。

      万聊息鼻尖都是甜滋滋的味儿,便问:“哪几样。”

      沈微指出来,万聊息又问:“那个适合喝药?”

      他嘴巴刁钻,好吃的慢慢用舌头尝,颇有耐心地要吃许久,不好吃的,埋头吃完,就算了。

      “松子糖。”

      后边儿喝药,就总能吃到松子糖,吃完糖又被叫过去研墨,一股子药味混着糖味儿,研完了墨,松子糖也在嘴里化完了。

      “常吃着,会腻。有时候去到别的地方,也会尝一下别的清清口。”万聊息道。

      其实,很多事情上都没有选择,而没有选择,是因为桌子上没有放着糖和糕点,教人无从下手,却有人在一边问,这没有选择的一生,不是你一直要过的吗?

      没有选择,就是唯一的选择。

      当世上喝药只能是苦的时候,就会忘记了原来可以吃糖。

      万聊息只是给了桌子上放着糖和糕点,教她们都可以有选择的余地,也不去问你既然选择了这个,为什么又改变去选下一个选择。

      人会变,世道会变,却不许旁人变。

      明妧贞想到了病重的某个晚上,她已经病的没有力气了,万聊息守在她的一边,人病的时候,是抽丝剥茧,疼痛慢慢织就起来,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万聊息掀开被子,睡在她的旁边,一只手穿过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她没有说话,她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

      明妧贞后半夜才得以流泪说话,她说:“我要怎么办呀……”

      “我想活着……活着好难啊……”

      她的手缓慢地缠上了万聊息的腰,又啜泣着抱住了她的背,似乎,恨不得,要把自己塞进万聊息无坚不摧的身体里。

      万聊息遇见的人里,都会哭,沈微会,明妧贞会,栖弄会,茶胭也会,她们的哭是无法,是无可奈何,是无能为力。

      万聊息拍着她的背,和她慢慢说话:“我从出生的时候,就是在哭声里诞生的。从天地的眼里,我见过无数生灵,都在哭。眼泪永无止境,苦痛也永无止境。”

      “我回到了九重天,天道和我说,哭是人的雨,雨是天的泪,等哭过了,心里就干净了,大地就干净了。你闻哭声,是要知晓一切从水中来,又从水中走,痛苦在水中,欢乐在水中。”

      “当你知晓分辨了水,你就知晓自己是谁了。”

      “我原先总觉得,旁人给了我什么,我就要像水镜一样还以什么。可后来,见得多了,我才知晓水奔流不息,痛苦是里面的砂石,唯有奔流,才能不被痛苦淤堵变成死水。”

      “会哭,证明还是活水,活水奔流,就会有出路。”

      “那你呢?”明妧贞不哭,问她。

      万聊息瞧见薄窗外,隐隐约约的月亮轮廓,“我嘛,我是水边的岸堤。”

      “你大可奔流不息,我总不会教你走入死道的。”

      “若是我真的死了呢?”明妧贞郁结心中的那口气放了出来,又有了说话的意思,“死了,会怎么样?”

      “会在天地轮回,你轮回之后,我可能会遇见你的转世,你向我招招手,我向你笑一笑。”万聊息道。

      “你会分得清我吗?”明妧贞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我会分得清你。”万聊息笃定道,“我分得清世上所有人。”

      轻轻靠在万聊息怀里,她没忍住嘴里的苦,于是抱着她的胳膊晃一晃,“想吃松子糖。”

      万聊息塞了她一颗,她嚼着嚼着就要睡,被万聊息挟着去漱了口。

      水里有数不清的砂石,瞧着大致一样,却又有些磨砺出来的边边角角与众不同。

      针雨恼人,撑着伞也会被四面八方的雨水弄湿衣衫脸颊,在夜里尤其恼人,针丝穿叶,闻见密密匝匝,见不到淅淅沥沥。

      她才终于了悟,死亡,只是一场来去无声的流水和车马,她登上去了,却还要回头望一望已经流走离开的人,才发现想要的早已经不在原地等待。

      不过是她,固执己见的刻舟求剑。

      那柄剑躺在水中,还是用着倒映勾人的光刺伤了她。

      愈是舍不得什么,愈是被什么杀的丢盔弃甲,她参不破,于是独自死了一次又一次,她放不下,于是牵扯了师兄一世又一世。

      万聊息吹灭了禅房里的蜡烛,执着伞,走出了门外,东山寺里宁静,雨丝穿梭游走,地面上反着月光似的光亮,。

      俯仰天地不过一场雨,雨下众生,行色匆匆,路途遥远。

      木门边露出来一角天水青的衣摆,沈微也撑了一把伞,瞧见了万聊息出来,眉眼弯弯,“你怎么出来了?”

      “好霸道啊,只许你出来,不许我出来。”万聊息进了他的伞。

      沈微抿唇,矜持地笑了,“我睡不着,觉得雨光有些亮。”

      “比之玉镜台的烛光如何?”万聊息同他踩在湿漉漉的路径上,打趣地问了他一句。

      烛光怎么好比雨光?

      沈微却不着恼,温和地看着她,眸若春水,霖霖不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松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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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不系舟》的未删减章节,可以找主包企鹅,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可能会有一些简单的问题要回答,抱歉。因为下周四要考试,所以番外可能会延迟,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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