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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茶盏凉透与未惊之言 ...

  •   第九章茶盏凉透与未竟之言

      医院中央花园的仿古凉亭,在迷蒙的秋雨中像一幅洇湿的水墨画。

      雨水沿着翘起的飞檐滴落,在亭子周围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亭内弥漫着潮湿木头、青苔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沈屿撑着医院统一的黑色长柄伞,穿过雨幕,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皮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走进凉亭,收起伞,伞尖的水滴落在干燥的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陈烈闻声猛地转过身。

      他脸上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黝黑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晦暗,眼窝深陷,布满猩红的血丝,嘴角紧绷着,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憔悴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紧张。

      他身上的深色夹克湿了大半,紧贴着宽阔却微微佝偻的肩膀。

      看到沈屿,他深褐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喘息。

      “找个地方谈。”沈屿的声音比秋雨更冷,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寒暄,目光甚至没有在陈烈脸上过多停留,径直掠过他,走向凉亭通往医院外的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径。

      他需要一个远离医院、远离任何可能被熟人撞见的地方。他不能在这里,在他最后的堡垒里,再次被陈烈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陈烈愣了一下,随即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沉默地、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背,他浑然不觉,目光死死地钉在沈屿挺直却僵硬的背影上,那背影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

      医院附近,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转角。

      一家名为“静庐”的茶室,门脸低调,原木色的招牌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温润。

      沈屿推门而入,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室内温暖干燥,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茶香和古琴低缓的韵律。

      穿着棉麻布衣的服务生安静地迎上来。

      “两位吗?里面请。”服务生笑容恬淡。

      “一个包间。最安静的那种。”沈屿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

      “好的,这边请。”服务生引着他们穿过几处雅致的卡座,来到最里面一个临着小小天井的包间。

      天井里种着几竿翠竹,雨水顺着竹叶滴落在青石水缸里,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包间不大,一张古朴的原木茶桌,两把圈椅,再无他物,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雨打竹叶的天籁。

      “一壶……龙井。”沈屿随口点了个最不会出错的茶,只想尽快打发走服务生。

      服务生应声退下,轻轻拉上了竹帘隔断。

      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竹帘外隐约的琴声,天井里雨滴的声响,以及两人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茶香的暖意也无法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

      沈屿在靠窗的圈椅里坐下,身体微微侧向天井的方向,目光落在竹叶上滚动的雨珠上,拒绝与陈烈有任何视线接触。

      他摘下眼镜,放在茶桌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疲惫感像潮水般汹涌而至,刚才在会议室里应对复杂病例时的专注和一丝微弱的满足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强行拖回炼狱的麻木和厌烦。

      陈烈在他对面的圈椅里坐下,高大的身躯显得局促不安。

      他脱掉了湿漉漉的夹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里面是一件深灰色的圆领T恤,更显得他面容憔悴。他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几次抬眼看向沈屿,目光里充满了痛苦、急切、愧疚,还有一丝……卑微的哀求。

      但沈屿那冰冷的侧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所有涌到嘴边的话都堵了回去。

      服务生很快端来了茶具和一壶热气腾腾的龙井。

      青瓷茶盏,碧绿的茶汤注入,氤氲起淡淡的白色雾气,带着清冽的豆香。服务生安静地布好茶,悄然退了出去,再次拉好竹帘。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和一壶渐渐冷却的茶。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茶香在无声地弥漫,雨滴在执着地敲打。

      陈烈盯着面前那杯碧绿的茶汤,热气渐渐消散。

      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死寂般的压迫,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地、带着破釜沉舟般的痛苦,看向沈屿冰冷的侧脸。

      “沈屿!”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浓得化不开的川音,“我晓得……我晓得你恨我!恨不得……恨不得一刀捅死我!”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老子……老子也恨我自己!恨得想把自己掐死算逑!”

      沈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更加青翠的竹叶上。

      只是那按压太阳穴的手指,微微加重了力道。

      陈烈看着他那毫无反应的样子,眼中痛苦更甚,声音带着哽咽和自嘲:“你以为……你以为这二十年……老子就好过吗?!啊?!” 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次!每次看到你坐在那个角落头!安安静静的!像个仙人一样……老子心尖尖都在滴血!像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

      记忆的闸门被痛苦冲开,带着锦江边潮湿的风和绝望的气息。

      陈烈的声音变得遥远而破碎:“那个玩笑……哪个龟儿子才觉得那只是个玩笑!老子亲下去的时候……就晓得……完了!一切都他妈的完了!” 他痛苦地抓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老子喜欢你!沈屿!老子从那个狗日的、停了电的、闷得死人的夏夜起……就他妈的喜欢你!喜欢得要死!”

      这迟来了二十年的告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沈屿猛地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陈烈!

      那深潭般死寂的眼底,终于掀起了剧烈的、痛苦的涟漪!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喜欢?他说喜欢?

      在那个潮湿闷热的蚊帐里,在那个带着烟草味的吻之后?在锦江边那个未出口的挽留之后?在废弃器材室当众的强吻之后?在……那张刺目的结婚证之后?!现在?!在一切都已碎成齑粉、无法挽回之后?!

      “但是老子有啥子办法?!”陈烈的情绪彻底崩溃,泪水混着脸上的雨水汹涌而下,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声音嘶哑,充满了无边的痛苦和绝望,“老子是个人!老子不是畜生!老子有爹妈!他们要抱孙子!他们要看我成家立业!社会是啥子样子?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我能咋子办?!我能丢下他们不管吗?!我能……我能拉着你……一起跳进那个火坑吗?!”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死死地盯着沈屿,仿佛在寻求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答案。

      “老子只能装!装莽!装啥子都不晓得!把你当成……当成最普通的同学!离你远远的!” 陈烈的声音充满了自虐般的痛苦,“我只能拼命对我婆娘娃儿好!拼命地好!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老子是个‘正常人’!证明当年那个‘玩笑’,真的就只是个‘玩笑’!证明……证明老子心里头……没有装着个男人!”

      他哽咽着,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我晓得你年年回来是为了啥子……老子心头跟明镜一样!你以为我不想?我比哪个都想!我做梦都想把你按倒!像当年在器材室那样!不……不是那样!老子想……” 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化为一声更加痛苦的呜咽,仿佛那念头本身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

      “但是老子不能啊!沈屿!”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泪般的控诉,“我有老婆!我有娃儿!小川他……他喊我爸爸!他那么小……他啥子都不懂!” 提到小川,陈烈眼中的痛苦达到了顶点,“那天晚上……在厕所头……我……” 他似乎想起了那噩梦般的场景,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晓得我混账!我晓得我该死!我……我控制不住!看到你……看到你那个样子……老子……老子就疯了!”

      他猛地向前倾身,双手紧紧抓住茶桌边缘,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看着沈屿:

      “沈屿……你告诉我……我该咋子办?啊?!晓芸她……她晓得了!她不是傻子!娃儿那天的话……她起疑心了!她……她跟我闹!哭!问我为啥子哭?问我是不是……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是不是男人?!” 陈烈的脸上充满了被逼到绝路的恐惧和茫然,“家……家要散了!沈屿!我真的……真的不晓得该咋子办了!我像个没头的苍蝇!我……我只想到你!我只能来找你!”

      他语无伦次,混乱不堪,像一个溺水的人在绝望中本能地抓向离他最近的人,哪怕那人是将他推下水的元凶。

      他的痛苦是真实的,绝望是真实的,那长久压抑的爱意在此刻的崩溃中喷薄而出,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冲击着沈屿摇摇欲坠的心防。

      沈屿静静地听着。

      从最初的震惊,到翻涌的痛楚,再到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凉。

      他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被痛苦和恐惧彻底击垮的男人。

      这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光芒万丈、野性不羁的陈烈,也不是那个在男科诊室里游刃有余的陈博。

      这只是一个被世俗、责任、愧疚和无法掌控的爱欲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可怜的中年男人。

      当陈烈最后流露出那丝微弱的、混乱的、试图抓住点什么的渴望(“我只能来找你”)时,沈屿心中那点被短暂唤起的、属于二十年前那个少年的悸动,彻底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清醒和……巨大的荒谬感。

      他终于缓缓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像两把淬了冰的手术刀,精准、锐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直直地刺入陈烈那双充满泪水和乞求的眼睛。

      “陈烈,”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敲击着青石,在安静的包间里回荡,“你问我为什么不早说?”

      陈烈被他目光中的寒意冻住,哭声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他。

      “在你晒出结婚证的时候?” 沈屿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嘲讽的弧度,目光扫过陈烈瞬间煞白的脸,“在你抱着小川给他擦嘴的时候?在你有无数次机会的时候?”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逼近陈烈,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致命的平静:

      “说什么?说我一直爱你?说我每年飞两千公里就为了看你一眼?然后呢?”

      包间里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

      陈烈像被无形的重拳击中,身体猛地向后一缩,靠在椅背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屿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将他内心最深处的懦弱、自私和侥幸照得无所遁形!

      “然后让你像现在这样,” 沈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二十年的愤怒和悲凉,像冰冷的火焰在燃烧,“抛下你的妻子和哭着找你的儿子!跑到这里来!告诉我你有多痛苦?!告诉我你‘不能’?!告诉我‘我们’……还有可能?!”

      “够了!” 沈屿猛地站起身!

      动作带倒了面前的青瓷茶盏!冰冷的、早已失去香气的茶水泼洒在古朴的茶桌上,深褐色的茶汤像干涸的血迹,迅速洇开,浸湿了桌布,也浸透了陈烈最后的幻想。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坐在椅子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陈烈,眼神里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死寂的冰封。那目光,像医生宣判了无法手术的晚期癌症。

      “那个玩笑,早就该结束了。从你结婚那天起,就彻底结束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字字如刀,斩断所有纠缠不清的过往和虚妄的可能,“你现在经历的,是你的选择,你的责任。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陈烈那张彻底崩溃、写满绝望的脸,清晰地吐出最后的判决:

      “——不是你的退路,更不是你良心的止痛药。”

      说完,他决然转身,没有再看陈烈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最后的亵渎。

      他拉开竹帘,大步走出包间,身影消失在茶室温暖的光影和悠扬的古琴声中。

      留下陈烈一个人,像一尊被彻底击碎的泥塑,瘫在圈椅里,望着桌上那滩冰冷狼藉的茶渍和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彻底崩溃。

      无声的泪水汹涌而下,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滴落在深褐色的茶汤里,消失无踪。

      包间里,只剩下天井中雨打竹叶的滴答声,和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茶,彻底凉透。

      未竟之言,连同二十年的爱恨痴缠,都在这冰冷的茶渍里,凝固成了永恒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岷江的水声,仿佛在遥远的地方,发出沉闷而永恒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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