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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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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秀女段仪被七十岁的老皇帝挑中,要被送入宫当皇后。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像十二月呼啸过山岗的北风,席卷中山城两道,最终隆隆刮进了城镇最西边角落的段府里。
于是人人欢天喜地起来。段仪被送出段府那日,瘦如麻杆的家奴把锣鼓敲得震天响,差点敲断自己菜色皮肉下的两根脆骨。拉婚车的马匹不是高大的白马,而是一匹皮肤布满疮口的灰黑色老马。边上,一头毛发稀疏的驴子垂着脑袋,被饥饿削薄的背脊如尖锐的山脊,随着它每低一下头,那山脊便从短短的毛发中显露出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要断裂倾倒下来。
段府边围满了人,有男有女,女人穿着灰到看不出颜色的粗布,男人更多则赤裸上身。每个人脸上的麻木都厚得似一块砖。一块一块砖垒起来,也就砌成了大燕国都中山城的城墙。
随着一句破败的“段小姐出来咯!”,段府大门摇摇欲坠的腐朽门板飞速蔓延上潮湿,摇摇欲坠。人们争先恐后往门里涌:“皇后娘娘给口饭吧!求求娘娘发发善心!”。哭泣声哀求声交织成片,细细密密,成为一张网,把披着朱红嫁衣的段仪牢牢围在当中。于人群中走过,她的脚步虚浮而摇摆,头上没有戴步摇,手中拿着的却扇,走针也很是粗糙,勉强能看出上面是一只鸟,至于那鸟是乌雀还是凤凰,实在粗糙得辨不清楚。从段府那随时会倒下的大门处穿出,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担心进出时自己会被那块门匾砸死。挪进半马半驴的婚车,礼乐声淡了下去,一声有气无力的“启程”,听得门口那只一只眼睛的看门狗直打哈欠。段仪斜了斜身子,靠在车窗边,手上力道一松,却扇落到脚边。软绵绵的,跟死了个人似的,也没有一点声音。
“段姑娘,快醒醒,现在还不是昏睡的时候!”边上的嬷嬷急忙捡起却扇,推到她手心里。七月流火,那手心却冷得像冰,指尖茫茫的白,是生命流逝时落下的雪,很快会覆盖整个身体。
她稍稍清醒了些,凭空生出些力气,握紧却扇,口中吐出的气却一下比一下轻:“嬷嬷,我……好饿……”
“老奴知道姑娘饿,姑娘再坚持坚持,等入宫见到皇上,就可以吃上东西了。”嬷嬷拍着她的后背,像拍上一张纸。眼下,燕军正与关中的秦军激战,男人和粮食一批一批地送出去,战况却越发紧张。于是皇上下令,中山城内所有人必须上交粮食充作军粮。日日有士兵冲入街边屋舍搜刮粮食。搜出来的粮食越来越少,饿死的尸体越来越多。“姑娘有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暂且再振作下,待到礼成,整个老段家都能跟着姑娘享福,吃上热饭了。”随着嬷嬷的话音落下,车外传来驴咿呀咿呀的鸣叫。驴蹄落下,踩碎路边一饿的人事不省之人的手腕。血肉飞溅,倒听不见一声尖叫。
段仪闭上眼,嗯了声。上回吃饭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只知道自打燕国的皇帝陛下入中山城,城中百姓便不能再私养任何牲畜绿植,一切都要上交燕军。哪怕此刻饿殍遍地,只要秦国人死得比燕国更多,那对皇上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这样一个又老又凉薄残忍的人,段仪却嫁得非常顺从。不为什么,因为她马上能吃上饭了,段家马上也能吃上饭了。
嬷嬷是跟在皇上身边的人,自然与忍饥挨饿无缘,心宽体胖,此时气色竟比新娘子段仪还要好。一路漫长,她索性趁这时间,与新皇后讲起规矩来,也不管段仪有无力气去听。“皇上挂念亡妻,故几任续弦皆非段氏不娶。姑娘入宫后,要切记,安心做个花瓶即可。不可同皇上议论朝政,不可自作聪明穿碧衣戴步摇。皇上对早逝发妻非常看重,却不喜任何人刻意模仿。若皇上问姑娘任何事,姑娘只需要低眉顺眼,说上一句‘妾不知’,画蛇添足,当心引来祸端。”
随后,又呜呜泱泱讲了一大堆。段仪被饥饿折磨得头晕眼花,浑身的气力从顶心一点一点泄了出去。嬷嬷的话,她只听得进去两三分。一路只是不住地点头。直到行至桥上,溪河飘起的臭味伴秋风吹入车中,她掀开帘帐,探出头去干呕,听得嬷嬷一句:“姑娘今年十七岁,也不小了,恕我多嘴,不知以前可有什么动心过、喜欢过的人?”
哪怕皇上是个垂垂老矣,朝不保夕的老人,倒依旧十分看重女子的贞洁。段仪摇头说没有:“我自幼跟着爹爹逃难,一路上屡屡与死擦肩,哪来的力气在乎儿女情长?”
“此话当真?姑娘可千万不要扯谎,一旦被发觉,可是诛九族掉脑袋的大罪。有任何隐情,老奴都可以帮姑娘提前排解,保姑娘与皇上百年好合。”嬷嬷把头凑过来。说来奇怪,如今人人吃不饱饭,段仪却闻到嬷嬷身上有一股肉味。她从未闻过这种味道,潜意识里却觉得这一定是肉味。过去她常听说,当一个人产生了幻觉,离死也就不远了。所以现在自己是要死了么?百年好合?真好笑。如今自己快饿死了,皇上也快老死了,将来到了地府,他们还能再续前缘么?段仪用力喘上两口气,眼皮沉得睁不开。她摇头,想说没有,只是濒死的一瞬,疲乏的大脑隐隐有回光返照之势,穿过九月尸气冲天的悲凉秋风,她竟看到路尽头有桃花盛开。花香馥郁,乱红如雨,有一少年,玉面朱袍,金发飘飘,白皙的脸庞隐约透出绯红,艳丽胜花。他局促不安地看着她,就站在落英下,将手里的桃花枝递给她:“段姑娘,今日我办事路过城郊,觉得这桃花与你很是相配,所以折下一枝,送来给你看看。”
段仪失了力气,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努力伸出手,触到的只有嬷嬷凉如秋雨的目光。那点细碎的软腻荡然无存,段仪如坠冰窟,笑容勉强,只好岔开话题:“我一早听说皇上对先皇后用情至深,嬷嬷能跟我讲讲更多吗?”
真神奇,她都是要死的人了,竟然还能有这么快的反应。闭上眼睛,梦中的少年一手握花,另一手提着的却是剑戟。剑戟上龙纹森森,经了日照,寒意凛冽刺目。至于那只递到她眼前的手,上头满是割裂伤后的结痂。指腹很粗糙,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粗蛮总能从指尖眉梢中透出来。“道明,日后我同你一道去辽东吧。”她对少年说。话到嘴边,方才惊觉,原来少年叫道明吗?多好听的名字,可她眼下竟然无法将其说出口。
“皇上与先皇后少年夫妻,恩爱万分。后来皇上遭烈祖皇帝忌惮,烈祖皇帝就污蔑皇上指使先皇后行巫蛊之术,图谋龙位,不由分说将先皇后扣押。先皇后人善,别看人柔弱,却是柔肠傲骨,收监三个月,受尽酷刑,鳞伤遍体,也不愿遂烈祖皇帝的意,指控自己的夫君。”说起先皇后,嬷嬷好像对段仪本身没那么关注了。浑浊的眼,将段仪泡得模糊,自顾自陷进一段经年的回忆中去,“那时我年纪都很小。皇上托人带信去昭狱,让先皇后不如招供了,一家人死在一起,总好过整日担惊受怕流离失所。只是先皇后不愿,说上不辱祖宗,下不拖累夫君孩子。这样娇脆的人,居然一声不吭,被活活打死在昭狱……你是不晓得,先皇后生前极其讲究,穿过的衣裳都不愿穿第二次,但我陪着皇上去昭狱接先皇后的尸体时,就看着她躺在地上,胡乱披着一件粗布麻衣,浑身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头发泡在血水里,眼睛还睁着,还想说什么……于是皇上就抱起先皇后,说带她回家,人还没站起来,一口血就吐出来,第二天头发白了大半……”
如此用情至深。所以日后皇上续弦,非段氏不娶,又憎恨别的女人自作聪明,模仿先皇后,画虎不成反类犬,玷污了他心里那点无瑕的回忆。段仪哦了声,满脑子只有那给自己送花的少年,灵台朦胧间,听见边上嬷嬷轻笑一声:“段姑娘可是也想起了什么不该想的?”
段仪浑身一颤,忙说没有。她想把少年那只拿着花的手从脑海中抹去,可昏天黑地的饥饿感来袭,她什么都做不了,无力地靠在车边,任由死亡渐渐逼近。思绪失去束缚,如失控的洪潮奔涌,将整个人没顶。当时她想着,自己喜欢的手,该是如玉石般无暇;该是捧一卷书、点一炉香;该是每一个骨节都浸了春水般的雅漾,拂过人发间,能酥麻了半边身子。总之,不该属于某个整日舞刀弄剑的武夫。
只是……
只是那粗重笨拙的指骨,到底为她拨弄起了琴弦,琴音不算流畅,逗笑她倒是绰绰有余。辽河上来来往往终日不绝的信鸽,携带有少年一卷又一卷半遮半掩、走笔僵硬的心意。简朴的爱慕之情化作点点浓墨,跃然纸上,有时词不达意,有时用力过猛。拿惯弓箭的手,握起文人精致的象牙笔,想来生疏得可怕。由刚入柔,难如登天,但少年还是一点一点,用碎裂的砖瓦搭起一条天梯,只为离她再近些,更近些。
这绝对是不该想的。马上,马上她就要拖着这副奄奄一息的身子骨,嫁给七十岁的老皇帝了,怎么还能想这些?她无力地摇摇头。微风鼓起马车的帘帐,路边枯死的黄树枝丫如利刃刺进眼底,刺得眼底一片血肉模糊。记忆里,少年也曾跃到一棵高高的梧桐树上,握着长剑,迎着朝霞,意气风发对她道:““阿段,我以后是要平天下的。”他说话时,下颌永远是微抬的,阳光描摹着那刀削般的线条,隐隐在其上镀上层金光:“所谓王权富贵,我瞧不上。我要的是天下人不再有生离死别,军队不再需要挨家挨户地抓人充军,庄稼不再枯萎,妇孺不再悲戚。日后你且看我,了结这荒唐乱世!”
唔,原来她的少年,是个这么有雄心的人。天下纷乱,尸骸遍地,血流漂杵,他就那么直直站在青天大道之上,死亡也扯不动他的衣袍分毫。是年轻吗?所以无所畏惧。可那也是极好的。十四五岁,是个让生死都为之忌惮的年纪。因为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以至于格外无畏。过了那年纪,犯错就成了奢侈,若能侥幸于乱世苟活,此后大半生也只得在懦弱惊惧中蹉跎。人一生的无惧何其短暂,她有幸,能见到他的春风得意。可惜,她马上要活不下去了;她不能再无畏了。
“段姑娘,你该知道,皇上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若是被他知道,自己的皇后心里装着别人,他如何能忍受?”,嬷嬷对她如此说。“不管你心里曾经装着谁,现在成了皇上的人,自然要将其通通忘掉,但凡想一点,都是老段家天大的罪过。”男人嘛,都是自负的动物。皇上可以深情款款地为早逝的发妻挑选谥号,为心里那片白月光寻找一个又一个替身。直到古稀之年,依旧打算续弦再娶。可若是那姑娘心里装着别人,便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自古以来,始终如此,无可厚非。
段仪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那声音厚重沉闷,好似被闷在棺材板里。随着头顶上的棺材板逐渐合上,最后一丝神志像要被抽走。黑暗飞速蔓延,如连绵的暴雨,笼盖视线。眼帘被潮湿压上的瞬间,蓦然伸来一只手,将那暗幕抬起。所以光明重新从四面八方涌来,视线尽头有金光飞扬,是烂漫的千阳,又或是少年金灿的长发。他斜斜倚靠在树上,她站在树下,那只手离她额头不过几寸。
“我从不担心你会喜欢上别人,”他对她说,“我这样好,你一定会喜欢上我的!你会发现,我比所有人都要好。”
他说这话时,阳光就在他的金发上猎猎跳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她很熟悉这声音,又在哪里听过呢?段仪在脑海里想啊想,总算想到一个模糊的画面。骄阳似火,尖锥般的蝉鸣刺得人耳膜充血。少年跪在老段家的庭院内,身形笔直,白皙的皮肤被烈日晒成模糊的红。他每重复一次刚才的话,就俯下身去,冲正南方向磕一个头。时间长了,段仪分不清掷地有声的是磕头还是话语本身。仔细听去,他说的是:“慕容道明请求迎娶段仪。”
屋子里的人不同意,他就倔强得一直跪,一直跪,一声又一声,请求,却绝非哀求。身子每一次起伏,都会尽力挺到最直,像一段如论如何也折不弯的钢铁。段仪不太懂情爱,倒也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爱意。多好啊,天下的人都互相倾轧残害,人心不古,但有一人,总能在血肉横飞中坚定地选择自己。如果能陪他从尸横遍野到海清河晏,想来也是极好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要平定天下,她不妨做一段为他添香的红袖。朝寒雨晚急风,有她在他身边,备衣撑伞,何其浪漫,何其有幸。从那时起,她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该陪在他身边。若他走得快,自己就小跑跟上;若他走得慢,自己就在原地,等等他。
他为了自己,在段家门口不眠不休,跪了三天三夜,如今自己要因为嬷嬷的几句话,就如此薄情地忘了他吗?一念之差,段仪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圆圆的杏眼骤然瞪大,穿过时时起伏的婚车帘帐,周遭的景色开始变化。初秋的天,千树万树桃花竞相开放;耳畔不是鸟语,而是盛夏的蝉鸣;火红的枫叶如软腻的胭脂,融化在车前的横栏上;很快,一切又被纷飞的细雪掩盖。少年在四季中,在离她不远处,睁着一双明黄的眼睛。他张了张口,没有声音传进耳朵,声音是在段仪脑海里响起的:“阿段,我们回家吧。”
是啊!她要回家!她在中山城快要饿死了,快要被老皇帝的各种政令折磨死了,以至于神志不清,竟忘了自己已经嫁作人妇了!自己的家不是段府,而是慕容道明的府邸!
“快放我下去!我不能进宫服侍皇上!”段仪终于激动起来,扔掉手中拼尽全力方才能握紧的却扇,站起身,扯下帘帐。火红的喜袍飞舞,在车内燃起一把大火。火势越烧越烈,飞速将两人吞没,连车身都要湮没。
“段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嬷嬷抓住她的手腕。那手腕脆不堪折,必须极为小心,否则会像枯枝一样断裂。她抓着她,浑浊的眼紧紧盯着那年轻慌乱的眸瞳:“段姑娘想起什么了?无论想起什么,都要和我说,我来为姑娘想办法。”
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她是慕容道明的妻子,她如何还能嫁给皇上?!他待她极为赤诚,婚后从未令她动怒一次,从高句丽进贡来的瓜果丝绸,永远第一个交给她。他说她像玉,必须极为小心地对待,否则一不留神就碎了。他说,他要把这块玉放在心尖,若有朝一日玉碎,便是他心停之时。终日奔涌的辽河,常有少女隔河相望。后来对岸的少年将军来跨河而来,掳走了对岸最最真挚的一颗心。
“嬷嬷,我不能再走了,”段仪肩膀抽动起来。她流不出眼泪,眼中的湿润只来自心头余温尚存的残血。她像疲倦的孤鸟,一声一声地哀鸣,“我要回去,回去找我的夫君,我的夫君在等我回去……”
嬷嬷说:“皇宫里的皇上才是你的夫君。”
段仪说不是:“我还有神志,我还能记得,我的夫君是辽东最善战明媚的小将军,慈悲又果敢,他绝不是皇上……”
这话犯了大忌讳,嬷嬷瞬间怒不可遏,狠狠折了下手中那截腕骨,于是有骨头碎裂的声响传来,“你放肆!皇上九五之尊,岂会不如一边关武夫?光是这话,你全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段仪没有哭喊,随着脑海中慕容道明鲜衣怒马的声影渐渐清晰,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了。她念着道明求娶自己那日的情景,不辩解什么,只看着嬷嬷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着:“我要回去,找我的夫君!”
她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从来只有他对她说甜言蜜语,她不曾让他感受到片刻的付出。想来是个凉薄的人。可如此凉薄的人,也有傻瓜愿意去焐热。一日日,一年年,只要她看他一眼,他立刻欢天喜地,紧紧搂住她……与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快了,快到她竟来不及对他说一些情话,快到没有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爱意……不过现在不打紧了,她不进宫去服侍老皇帝,哪怕死,她也是慕容道明的夫人。她的心意,他该看到了。
“你若是回去,都不必等皇上下旨杀你,不出几个时辰,你就会如路边饿殍一样,臭气熏天的死去。”嬷嬷冷言冷语的,没有先前半分和煦。她威胁着段仪,以为这小小的,虚弱的姑娘会知难而退。奈何听到的只是一遍又一遍:“我要回去,找我的夫君。”
于是,嬷嬷不再为难,松开了手里的断臂。她说:“我可以放你走。”。段仪闻言,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下一刻,嬷嬷又补充道:“但你这一去,可就再不能见到皇上了,你可想好了?”
自然想好了。她的夫君,是辽东最意气风发的小将军,绝不是皇宫内那个垂垂老矣无情无义的刻薄帝王!见不见到皇上,又有什么所谓?她连命都可以不要,难道还在乎这莫名其妙的面圣吗?
当时,父母对道明不太满意,两人的婚礼也是草草收场。许多时日来,道明一直觉得自己亏待了她,可她又何尝不亏待他呢?她居然会忘了自己的夫君,稀里糊涂地上了另一个老男人的喜轿。好在,她想起了一切,她要以慕容夫人的身份死去,而不是死后被冠以某充斥腐朽气息的某皇后谥号。随着嬷嬷的力道放松,她身轻如燕,跳下马车,沿空荡荡的街头,朝来的路上狂奔。大概是回光返照,她越跑越快,简直要飞起来。冥冥中有个声音在指引她前往。她没有回段府,而是七拐八绕,绕进了城东的一处府邸。府邸的牌匾金碧辉煌,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吴王府”三个大字。跌跌撞撞跑进院中,她看见道明穿着玄黑金丝边的亲王服,身形挺拔,清风霁月。她终于见到他了么?奋不顾身,扑进他怀里,她想与他说对不起,想与他说自己好喜欢他,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她可以为他做一切事情……但真正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脚下一滑,竟生生错过了道明的怀抱,摔倒在地。
“嘎吱”一声,不知是身上哪一处骨头又断了。但无妨,她泪眼朦胧,爬向道明所站的地方。偏偏刮来一阵风,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生生吹散。莫非是上天就爱看有情人分别,在故意逗弄她?段仪从喉咙里挤出哀嚎,一点一点往前爬。她觉得道明一定在这里,只要自己再拖着这残驱爬上几步,就能见到他……只是他见惯了自己纤尘不染的样子,冷不丁瞧见如今自己如此狼狈,会不会吓一跳?会不会不喜欢自己了?可他喜不喜欢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自己还对他有意,就能克服千难万险,再见他一面。
段仪不晓得自己爬了多久,没有看见那身影,面前只有一处小小的池塘。她支起身子,看见池塘中自己的倒映。肌肤依然白腻,眼角却有极淡的皱纹,成熟明艳的妆容,即使满面尘灰,也能看出绝对不会属于一个尚未出阁的少女。大脑宛如雷击,她如坠冰窟。眼下是何种情况?难道自己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而是成了一个中年妇人?!
她疑心是池水有异,于是急忙把手伸入水中,搅动一番。水面的倒映被揉皱,周身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眼前发黑,好像连心肝都碎了。黑暗中,她听见锁链互相碰撞的声音,烙铁刻进皮肉的声音,男人轻浮的笑声,老人啧啧摇头的叹息声……还有,一道细碎的哭声,在她耳边轻轻道:“夫人……本王来带你回家了。”
残破的记忆就此开始飞速拼凑——
奈何桥边,亦常有女子隔水相望。她不愿走,说在等人,有时也会抱怨同别人抱怨一句,为何她夫君走得如此之慢。只是抱怨完,再会加上一句,“还是来得慢些好。”,她可以慢慢等。
只是地府阴气太重,等的时间越长,她忘记的事情就越多。最先忘记的,是弥留之际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你在下面,在原地等着本王,不必受累走动,本王自会来接你。”
她日复一日地等着,等到忘记了自己的年龄,等到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等到忘记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等在这里,只是她还在等,等这漫无目的得偿所愿,等痛断的肝肠一寸寸接起,等于茫茫人海中终于的豁然开朗,一颗心死灰复燃。
——原来段仪早死了!死在几十年前,死在慕容道明还是吴王的时候!!!
烈祖皇帝忌惮他,对他动了杀心,于是将段仪下狱,要对段仪屈打成招,逼她承认,她的夫君一直在用巫蛊之术偷偷诅咒皇上。只是直到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她也没有说过一句不该说的。
撕心裂肺的痛,后知后觉朝身体各处蔓延。嬷嬷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自己身边。段仪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抓住嬷嬷的衣角,哀求:“我想起来了!求你,求孟婆娘娘带我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答应过,要等他的……”
她死得太早了,早到忘了很多很多。她本就欠他许多,如此一来更还不清了。好在,他们还能一起投胎,或许来世还能有所交集。来世……只要平平安安,做一对寻常夫妻,便好,便好。
孟婆却是摇头:“你再也见不到他啦。你忘了么?是你自己说的,要回去找人,所以跳下了去皇宫的马车。这条道,一旦回了头,就代表着两个人的缘分已尽,再不可强求。”
“什么?!如何会这样?”段仪几乎昏死过去。那皇上便是道明吗?可他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年少时的每一句话都记着,她不敢去想,她深爱的夫君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凉薄的人。但当务之急是,她要见他,一定要见到他,无论代价!她更用力地拉住孟婆的衣角,向她磕头,换来的则是:“段王妃,告诉你实话吧,你的夫君是帝王命格,所经历的种种,不过是成龙路上的劫数。包括你。劫难如何能和正主修成正果?只是他死后,甘愿放弃这千万里挑一的命格,不再转世,只为见你一面。奈何缘分已尽,强求不得。你与他皆妄想强求,最终还是两败俱伤。何必呢?早些放下执念,看开了。人活百年,爱恨嗔痴不过尔尔,没什么是永不磨灭的。”
段仪不相信,所以她甩开嬷嬷的手,拖着断骨,朝街边一路狂奔。她跑得极快,好像要生出双翅。她跑过与他打马共过的两岸十里乱红,跑过千阳灿烂的绿砖长街,跑过汹涌波涛的辽河,跑过凝固了的时间与空间,跑向梦里再回不来的少年——
街上是那么的荒凉,充斥着死亡与腐朽的气息。段仪踏过残垣断壁,只在路尽头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瞎了一只眼,枯白的头发罩着那只可怖的眼白,脸上的皱纹是盘踞而上的树根纹路。他躬着腰,脊骨弯成一座桥。这座桥摇摇欲坠,即将被什么东西压塌。他看见了泪流满面的段仪,黑脆的牙齿咯咯作响,问她有没有看见他的夫人。“我一定要找到她的。”他病入膏肓,行将就木,身上散发着的,是段仪习以为常的死亡气息:“只是……天下之大,她到底在哪里呀……”
段仪也在找人,急得肝肠寸断,对老人只匆匆撂下句“未有见过”,便再朝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扑了上去。
也就了结了一段孽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