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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伊姆镇仍是改不了老旧的性子,点了一支烟,一圈圈,掐不断。
唯一开放的酒馆惆然冷情,两女一男停在门前。
隔墙几个赤脚穷痞子在笑,无所顾忌地议论着他们,姿势像倒坍的酒瓶子。
吐净辛辣的话,内里就空了。
乔青喃没当回事,攥紧破纸条反复对照——怪阿拉伯语难以辨认,总要花费时间。
“是一样的。”
男人点点头,大步截了她的去路:“好,你跟妈妈一块儿,我先进去。”
妇人理了理绛色头巾,暴露局促:“喃喃快过来。”
乔青喃笑嘻嘻扶着她:“妈妈别怕,华人哥哥很帅。”
照片里的“哥哥”,不像“人”,像狼,像珠宝,像冷兵器,一旦咬了人,记忆穿刺骨头,想忘忘不掉。
可惜乔青喃的汉语水平有限,说不清楚这张脸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代照片多少都带点欺诈性质,富人们也是要包装的,实物是否真有这么好——未可知呢。
妇人嗔视:“帅怎么了?帅就代表是个好人了?”
男人笑了笑,褶子深如沟壑:“喃喃没说错,商先生的儿子是很帅。好歹都是同胞,肯定比外人好,你就放心吧。”
乔青喃眨眨眼:“对呀。”
装乖她最擅长了。
妇人心里也清楚,可这是第一回接大活,耐不住紧张,旋即像往常那样缓和一嘴,尽管压低音量:“万一你闺女真跟这帅哥跑了呢?人家富五代,说是还有清朝血统……长得比明星还明星。”
男人笑着摇头:“对,闺女是大事!回去说!回去一定说!”
……
“一家子被害妄想症。”
得治。
商鹿抉人在酒馆阁楼,腿叠在茶几,双眼闭严实了,自言自语都没人管,偏偏遭不住庸人自扰。
伊拉克哪儿有中国人?
说话也不避着点。
大胡子老板推门探头,英语带股风味儿:“Xeno...Someone's coming.(来人了。)”
商鹿抉对着国人能忍,因为稀缺。
伊拉克人就不一定了。
本地人就跟枣椰树似的,走两步就有。
他甩下中文:“困,他们不滚你滚。”
别想好过。
老板听懂了气势,双手举起:“...Fine,I know,I know.”
木质楼梯受限于先天高温,长此以往,早已变得干枯沉重。一人走尚且能捱,几人走就恨天怨地的,待到“吱呀”声泛滥——
吵死了。
刚腹诽完,一家子出现门外。
男人的阿拉伯语很是流利:“老板,这笔钱够不够?不够可以继续商量,我们找Xeno先生有非常重要的事,希望不会让你难办。”
商鹿抉就着姿势,向一边垂头,挑眼往门缝瞟去。
俩中年人没什么好说的,普通人。
落单的有点说头。
视线也虚焦。
乔青喃很瘦,瘦到见过她的没人不这么说,包括商鹿抉。
九头身,巴掌脸,小鹿眼……典型洋娃娃长相。商鹿抉见多了,没什么特别的,倒是某些刁钻的地方更吸引人。
比如眉毛,多半打娘胎就有的,野得像爬虫,高级美容会所做一个至少四张;唇色挺润的,大牌效果;瞳色让蔚蓝和青绿调和了些,可惜不太成功,雾蒙蒙的,哭了一样。
特好欺负。
至于衣着,黑T卫裤帆布鞋,披着自然卷中长发,普通得有些简陋。
商鹿抉仰头闭眼,眉头又锁一层。
——就一混血。
多自信呢?
酒馆老板见状,手舞足蹈地赶人:“Closed!Get away!Now!(闭店了!快走!)”
男人护好妻女,从容上前交谈:“伙计,我是郑康,加伊姆镇的老熟人了,我按100第纳尔半小时的价格,和……一些你可能看得上的硬货交换几句话,如何?”(注:伊拉克货币,此处≈2300rmb)
酒馆老板态度大变,不再搬弄英语,套起近乎:“是你啊,100第纳尔都够我这里半年的开支了,哈哈哈,开个玩笑。快进去吧,东西就不用了。”
“记住,里头的东西不好对付。”
“谢了兄弟,东西还是得给的,跟我下来看看吧。”
越小的城,越敬重有声量的人。
商鹿抉早知会是这样,随性翻个身。
乔青喃率先走进来,肆无忌惮打量几眼。屋内东西陈列的不多:一套刚好容纳两个人、覆上灰白防尘罩的沙发,一台玻璃茶几,桌面只有一份没吃完的饭盒;纸箱子与行李箱堆在角落,近似仓储间。
还有一个人。
今天的主人翁。
乔青喃咧嘴笑,悄悄落座他身边。
商鹿抉,身高187cm,体重不详。狭长眼高鼻梁,剑眉凌厉,像是攒着怒气,骨相量感轻,却重攻击性。睡着也不安分,交叠的腿让茶几斜了一头。上半身亚系银白色工装衬衫,锁骨分明,颈间垂挂枯手项链;下半身朋克风破洞浅蓝牛仔裤,偏光皮带掉出长长一截——
刚好被乔青喃压在身下。
商鹿抉睁开眼,动作没变,正脸不给:“原价八千一,限量六千件,穿了两次,卖你两千了,只接转账。”
乔青喃迟疑:“什么?”
商鹿抉缓缓向下看:“皮带啊,我看你挺喜欢的,要还是不要?”
乔青喃迷蒙摇头:“哥哥,我听不懂。”
她的衣服大多是父母厂里批发的,尺码统一,可惜她身材干瘪,往往滑稽得像只企鹅。如果现在能多一条质量不错的腰带……她肯定欣然接受。
商鹿抉凉凉一笑:“哥哥都叫上了?多大啊?”
乔青喃诚实作答:“还有两个月19岁。”
商鹿抉听多了这样的开场白。
她们抛出年轻与皮囊的筹码,为攀高枝,为牟取快财,或仅仅为了春宵一度。
眼前的人兴许不是例外。
他没兴趣了,用力拽走自己的皮带:“都是成年人,别老是‘哥哥哥哥’的叫。听不懂人话的真算少见了,有这心思不如多读点书。”
乔青喃后知后觉犯了错,小心站在一边:“我读了很多书……腰带坐坏了吗?”
商鹿抉没安好气,掸两下皮带上不存在的灰:“没坏也差不多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碰了就丢,特别是压根不认识的。”
乔青喃笑眼弯弯,恭敬伸出两只手:“我的中文名是乔青喃,字有些复杂,你可以叫我Perry。”
“东西丢我这里吧,谢谢华人哥哥……不对,商少爷。”
商鹿抉的臭脸更沉几分。
他咽下脏话:“……收破烂的?”
真没骨气。
名字也像宠物。
乔青喃粲然一笑:“当然不是,我没钱买。”
商鹿抉的火气蹭蹭涨:“你没手没脚吗?想要自己去赚。”
乔青喃鼓鼓嘴:“少爷刚说不要的。”
商鹿抉浑身刺挠:“我花我自己的钱,你管浪不浪费?”
他这个身价,不乏女人缠身。有些人脸皮厚,被骂了还不走,反倒使出更赖招。奈何他毛病多,闻到香水味、化妆品味就想吐,基本都是出点小钱找人去解决,剩了周旋余地。
说这么多只一个原由——顶着这张脸要一根破皮带,商鹿抉真嫌掉价。
话说完,他握住的手机振动两声。
乔青喃歪着脑袋看:“‘吕女士’来消息了……有我的名字诶,少爷放心,我们马上带你去巴格达。”
“吕女士”是商鹿抉亲妈,见电话打不通、微信不肯回,改用短信骚扰了。不见寒暄,开篇就是要紧的东西:
【受托人信息:乔青喃,18岁,高中毕业,患有嗜睡症,暂无工作;父亲郑康,母亲程小玉,在“adams”水泥厂上了16年的班,前者因精通多国铁路要求,帮扶了当地的出口链,常以顾问出现,在当地小有名气;事成报酬100万rmb。】
【钱我出了,人要不要随你。你的手机既然不能接电话上网,我就帮你报停了,银行卡也一样,有意见去巴格达再联系。】
商鹿抉顾不上偷看的乔青喃,火速划开手机,可惜还是迟了一步——信号格变为虚白,标上“无服务”三个大字。
霎那间,商鹿抉火气撞向颅顶,忍了忍,按捺想要砸碎手机的冲动。
郑康与妻子程小玉一前一后进屋,二人交换眼神,各自往两个小辈走去。
程小玉扯走乔青喃,闷声数落:“又乱跑。”
郑康唱白脸:“哈哈哈,没事没事,说明商少爷人很好,跟喃喃聊得来!”
见气氛低凝,程小玉赔笑接话:“别说闲话了,快来帮忙。这边都是少爷的行李吧,我们来抬就好,您先下去……”
“嘭——哗啦——”
最新大牌手机碎在墙角。
藏灰阁楼沦为哑剧终幕。
当事人商鹿抉活络肩颈,似乎轻松多了:“谁敢动试试?”
郑康示意她们噤声:“好,商少爷,我们不着急去巴格达,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商鹿抉:“为什么?”
郑康微顿:“因为专家预测叙利亚可能会遭受第二次空袭,加伊姆镇除了恐怖分子和流民,其余人都跑了,留下来不安全。”
商鹿抉嗤笑:“我是问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
郑康抿了抿唇:“因为我们拿钱办事。”
叙利亚是战事中心,多年水深火热,加伊姆镇毗邻于此,也曾几次侥幸逃生。可惜这回规模极大,周边城市都有殃及,且程度不同。
郑康与程小玉工作多年的“adams”水泥厂强撑了23年,偏偏在半个月前付之一炬,掀了百户底层人家的饭碗。
毁灭即革新,若条件允许,他也不会为钱卖命。
幸好,实诚为加分项。
商鹿抉略一颔首:“行,钱拿着,防身的分我一半,然后赶紧走,吕女士那边我去说。”
郑康见好就收:“可以,定金5万,东西5万,我没有吕女士的联系方式,剩下的90万我现在退给您。”
商鹿抉皱眉:“她给了就是你们的。”
这般自尊心过重、又妄想与资本家共情的行径,商鹿抉统称为“穷人病”。
乔青喃拽拽郑康的袖口,明显在撒娇:“爸爸收了吧,少爷很大方的,一根皮带都要八千块呢。可是我们去俄罗斯要好多好多钱,我不想走过去。”
程小玉还在忌惮商鹿抉,汗如雨下:“喃喃,我们都没帮到商少爷,十万块很多了,去跟少爷道歉吧?”
郑康拿出手机,透明软胶壳泛黄了,用掌心抹一把屏幕,再伸过去:“商少爷,你把你的收款码给我扫扫?”
乔青喃看了商鹿抉一眼,撇嘴扭头。
总归是演给外人看的,程小玉心里也疼:“唉……她不道歉我道歉,对不住了商少爷,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从小不服管,您千万别生她的气。”
三岁前就有算命的跑来说,商鹿抉是万里挑一的“孤星”,六亲淡薄,人情疏离;皮相越好,脾气越臭。但是为他肝脑涂地、前仆后继的人永不间断,因为这个世界总有一批人生下来就是享福的,命好福气到,相反的才是常态。
他也照本宣科地长成了这样的人。
京圈人,八旗血统,往上数五代还在清朝当过官,苦活累活没穷过。商家直系旁系都是单传,商正祥老来得子,同辈的男丁只有他一个,更为宠爱无度。
名字取自一首诗:“借子一白鹿,自抉两青龙”。虽说意义不大,但胜在好听。
遥想20年前,父辈赶上风口,创下全球电子品牌“Xime”。家业地基深厚,商鹿抉有大把时间去挥霍。
中东作为海外主要消费地,处处是自家品牌的影子。
其中一款手机,被郑康握住。
商鹿抉插上兜:“没必要,你们开车来的?”
郑康悻悻点头:“对。”
商鹿抉推动行李:“蹭个车,帮我搭把手。”
郑康、程小玉会心一笑:“谢谢。”
又谢。
听得耳朵起茧。
突然,静默已久的乔青喃直挺挺倒向商鹿抉。
他诧异接住:“碰瓷呢?”
乔青喃惘然抬头,双眼失焦,麻糍脸堆成一团:“……不好意思,犯困了。”
程小玉慌忙冲来:“困了吧,来,靠妈妈身上。”
郑康自觉扛起程小玉落下的东西:“等会儿去车上睡。”
乔青喃垂头埋进她颈窝:“好……”
像沓受潮的棉花。
嗜睡症?装的真的?
“咻——咚隆!”
霎时,天边划破一记巨响,楼宇大晃,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爆破声就已擦破耳膜。
郑康甩起行李箱撞开窗户,向后大喊:“要爆炸了!跳窗走!快!”
乔青喃悄悄离开程小玉,灵活跳上商鹿抉后背,并死死扒住他的脖颈——尽管困得双眼也睁不开。
她凑去耳畔:“我穿了防弹衣,唯一一件。”
商鹿抉一时趔趄:“你……”
“轰隆——”
第二声炮火,让商鹿抉彻底警醒。
这里不是幻想与影视剧,而是活生生的世道。
他顾不上其他,背着乔青喃跳下高楼。
热浪袭来,火云蒸蒸,撕裂了酒馆,连同它那陈旧的回忆。
奇异的是,下方刚好有一片沙地,乔青喃没有摔疼,商鹿抉闷哼垫背。
他嘴不闲着:“长这么瘦……压人挺疼啊。”
跟个子弹似的,扎骨头。
接连闹出声响,乔青喃再困也醒了。
她懵懂思索:“嗯……皮带压了不能要,那少爷呢?”
商鹿抉:“……”
好啊。
算是碰到黑心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