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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疼 ...


  •   倒头睡的毛病打7岁时乔青喃就有了。

      7岁刚刚有家。

      2009年深冬的某个晌午,程小玉说了无数次,那时伤痕累累的乔青喃刚和野狗抢完吃的,身上疼得厉害,竟稀里糊涂倒在马路中间。
      程小玉看在元旦的面子上,把她捡回出租屋。
      起初看她一睡大半天,睁开眼又不说话,头发枯黄,坐在小板凳上捏着面剂子玩,好看得不像真人,以为是个没爹没妈的外国哑巴。

      郑康一下心软了:“要留下么?”

      程小玉用力擀起饺子皮,斟酌开嗓:“等年初一给她包个大点的红包。”

      郑康点点头:“……也好。”

      加伊姆镇是什么地方?落后,疲软,尘沙漫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离老家十万八千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郑康年轻时也算风光,村支书、乡村教师、炊事员都当过。29岁被同村发小骗来伊拉克,钱财两空,干着最苦命的差活,窝囊心作祟,就是不敢回老家。

      至于程小玉,家中老大,因重男轻女无法上学读书,干的都是不讨好的活儿。郑康一介清廉村支书,发现了她的窘境,给予精神与物质的支撑。
      她还了一颗真心。
      后来,程小玉断了所有亲缘,跟着郑康来到伊拉克,不计后果。
      郑康泯灭的意气,由她一手拼凑。

      穷人不当英雄,心狠才是唯一的办法。

      乔青喃也是听话,去哪儿跟哪儿,程小玉往送她的书包里塞了一盒饺子,郑康松开手,静静消失在车水马龙里。

      再然后,程小玉接连两晚睡不着觉。

      某天,郑康兴冲冲带了两块蛋糕回家:“老婆!这月我涨工资了!把她找回来吧!”

      涨没涨不知道,程小玉先一步冲出家门。谁知道,乔青喃像只看门狗蹲在出租楼门口,四肢抱作一团,木讷听着来往男孩的戏弄。

      听到郑康的驱赶声,她缓缓抬头,字正腔圆。

      “妈妈,爸爸,我吃饱了。”

      该回家了。

      程小玉用力抱起她,哭得不能自已。

      他们预支年假,带她去了巴格达最好的医院。和蔼的医生说,她是“失落的鲸豚”,一半西方血统,一半东方血统,是个混血。

      原先不会说话是压根没人教,预测丢弃年龄在5岁左右,中间这两年的记忆几乎荡然无存,身上几十处毛病,心理问题严重,活到今天堪称奇迹——演变为嗜睡症也在情理之中了。

      郑康、程小玉花光了微不足道的积蓄给她治病,身体却堪堪恢复到七成。

      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

      他们取了“青喃”的名字,意在——生命长青,总伴莺喃。

      正因这些——夫妻俩看着昏迷不醒、摔断左腿的乖女儿心疼坏了。

      诊所医生肤色黝黑,踱步检查好几遍:“太严重了,接骨手术需要去大医院做,比如巴格达。你们都看得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最多打两针。”

      郑康心急如焚:“这儿到巴格达最快也要要两天时间,万一来不及呢?”

      医生挠挠头:“我不是行家,抱歉。”

      程小玉伸手搭上他的肩,阿拉伯语说得很是生涩,胜在语法、用词精确:“谢谢了,麻烦您给她挑个温和的药,止痛的最好。”

      医生:“当然。”

      程小玉:“对了,那位先生的病呢?”

      医生:“他……很有个性。”

      ……

      乔青喃很少被人声吵醒,但感官告诉自己,这是一个陌生破败的地方,越静越藏危险。

      意识回笼后,酸胀的疼与之并进,具体什么原因却细究不清。

      她记得那场轰鸣,记得纵身一跃,记得商鹿抉近在咫尺的脸……独独忘记自己怎么睡着。

      也许就是他怀里,也许哪儿也不是。

      乔青喃越过结网的天花板,向真正的不安来源——即,某位“个性先生”看去。

      商鹿抉右臂缠着绷带,脸上有几块擦伤。至于表情……看多了做噩梦。

      视线的尽头就在乔青喃身上。
      后者一头扎进被子,和害羞没关系。
      既然嗜睡的毛病改不了,不妨改变环境。

      商鹿抉嘲弄:“你脸上的被子有个洞,烟头洞,刚烫的,别怪我没提醒。”

      乔青喃垮脸掀被子,略带幽怨:“少爷,这里是病房。”

      她生着病,虽然原因不详,但二手烟是一点儿碰不得的。

      商鹿抉嘁一声,转头要走:“上来就怀疑我?算我白坐这么久。”
      “养你的病,Bye。”
      不带留恋。

      乔青喃追问:“那是谁?”

      商鹿抉沉沉叹气:“能是谁?前一个躺这儿的人呗?我不认识,你不认识,知道也没点屁用。”

      “噢……”乔青喃慌张推开被子,刚好在她身侧堆起沙包城池,“我得了什么病?”

      商鹿抉一只脚刚刚迈出去,又折回来笑:“生病还要问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幽默?”

      卖个萌,撒个娇,装个傻。
      日子就这么糊涂过去了。
      活得真轻松。

      乔青喃听不到商鹿抉的心声,本想下床,谁知左膝传来异样,一个趔趄就栽去了地上。

      商鹿抉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接:“喂!骨折了还动,难怪你妈总说你——”

      “咚——”

      痛意吞声。

      商鹿抉躬身抽气:“嘶……”

      乔青喃眼底转着生理泪,近似呜咽:“……好疼。”

      缴费归来的郑康、程小玉撞上这幕,委实吓一大跳。两人先把自家闺女扶上床,后去检查商鹿抉渗血的纱布,大致情况了解个七七八八,不由忍笑。

      郑康:“喃喃,你左边腿骨折了,右腿应该没问题,爸爸背你走。来,慢点。”

      乔青喃犹疑后趴过去:“为什么会骨折?”

      程小玉脸色一变:“你从酒馆三楼摔下来了啊……等会儿,是不是摔到脑子了!快让妈看看!”

      郑康大笑:“她就是刚睡醒脑子没转来,瞎操什么心呢。”

      乔青喃支支吾吾:“脑袋不疼,可是妈妈,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商鹿抉一局外人,无心掺和家事,听了乔青喃的话,忽然脚下急停:“对啊,谁不是从三楼摔下来的,怎么你们就没事?”

      乔青喃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

      她正想这么问。

      郑康肩上背着人,只能让程小玉摊开掌心的疤,以作凭证:“商少爷误会了,我们也有伤,就是不太严重,就像这块淤青。估计抱一块和分开掉下去的着力点不一样,到了巴格达我再问问原因。”

      商鹿抉冷呵一声:“不了,我打算自己去,再见。”

      郑康面露难色:“现在加伊姆镇好多伤员,进出不方便,您受了重伤,喃喃医药费也是您出的,昨天还替我们守了她整晚,我们应该……”

      “她救了我,我欠她,你们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们,没什么应不应该。”商鹿抉扬长而去前,回头轻扫一眼,“还有,六个小时算什么整晚?肯把女儿交给一个陌生人,也不见得你们多宝贝。”

      夫妻俩低头发赧,解释的话悬在喉头,又难以吐露。

      乔青喃抿抿唇,当场兴师问罪:“你们丢下我走了?”

      郑康慌了:“不是不是,我们去拿身份证和护照了。”

      程小玉:“对呀,喃喃你是知道的,工厂老板怕爸爸妈妈不好好干活,东西都寄存在他那里,工厂没了就给了……看,我们没骗你吧,原谅我们好不好?”

      乔青喃认真威胁:“好吧,再有下次我也不要你们了。”

      郑康:“好好,爸爸发誓没有下次了。”

      程小玉:“妈妈也发誓。”

      一切温情戏码里,当属“哄小孩”的最讨厌。
      可三口之家怎么相处是他们的自由。
      商鹿抉只是无心听到什么,多了教唆的意思。

      他说:“黑厂能告,境外也一样,毕竟法律摆在这儿,再不济我能动用人脉,需不需要看你们了。”

      说句你们惯用的“谢谢”就好。

      “谢谢商少爷,都不用了。”郑康笑起来,眼底弧光有麦田的颜色,“钱不多是真的,可厂里老板也没亏待我们,知道我们是中国人,一到腊月就让我俩休息,假期多着呢,不好的另有其人。”
      “总之,事情我会处理完的。”
      “您是个好人,祝您回家顺利。”

      商鹿抉停息一瞬:“行。”

      告别声珍重,却有人不甘于此。

      乔青喃抻出头:“少爷等等!”

      私下这么叫,商鹿抉权当开玩笑,大庭广众就是不给面子。
      亦或情商堪忧——就算别人听不懂。
      商鹿抉皱眉:“又怎么了?”

      乔青喃顶起澄明的双眼:“你没手机怎么去巴格达啊?”

      商鹿抉:“什么年代了?瞎操心,我有的是……”

      贸然间,“钱”字卡喉咙了。

      他所剩无几的现金,一并砸进医药费里。

      ——口袋里只剩3第纳尔了。(≈70rmb)

      乔青喃摊开手:“免费顺风车的活动还在哦,只要少爷背我就好了。”

      商鹿抉眉头大跳:“……喂。”

      夫妻俩慌了,郑康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商少爷手上有伤,爸爸背你就够了。”

      程小玉瞪眼警告:“是啊,这些钱够了,你快消停点儿吧……”

      乔青喃垂头丧气:“啊,我们家哪有钱给少爷吃软饭啊?”

      商鹿抉冷冷看去:“乔青喃,你什么意思?”

      乔青喃笑眯眯说:“想要少爷出钱出力的意思。”

      商鹿抉:“……”

      穷财迷。

      继续僵持百害无利。

      他躁郁沉脸,单手卸下皮带,随意递给郑康,再微微屈膝:“押金。你女儿惦记很久了,别嫌。”

      夫妻俩接是接了,活像捧着炭,烘得老脸通红。

      乔青喃轻轻趴过去:“谢谢少爷。”

      “少来。”商鹿抉自认脾气好了几百倍,“话说在前,背可以,自己扒牢了,掉一次就别想上来,知道?”

      乔青喃兴冲冲点头:“知道。”

      商鹿抉背脊一躬,咬牙忍耐:“……再乱动试试?”

      ——得,这会儿又成“跳跳糖”了,粘了吧唧的。

      ……

      郑康的车是国牌二手越野,按照喜好配了新零件,款式别致,房车、客运结合体。通体星辰灰,座位宽敞,天顶不高,后备箱塞满了东西,说是搬来一个家也不为过。

      商鹿抉看不顺眼:“这车好怪。”

      四不像。

      乔青喃翻出月亮枕头,摊开空调被:“不怪啊,睡得可舒服了,少爷要一半被子吗?可以一起噢。”

      程小玉轻声警告:“……喃喃。”

      商鹿抉撑脸看窗外:“睡你的。”

      郑康择了条野路,几十公里内见不到其余车辆。车载音乐都是英文老歌,偶尔程小玉会哼唱两句。

      黄昏挟持戈壁的沙,是不落的太阳与自由高吭,烫进心口。

      乔青喃做了一个金灿灿的梦。

      “喂,该醒了吧。”

      乔青喃茫然醒来,窗外已至幽夜,热风更迭几轮,势必拽下繁星。

      车厢内前座空空,身边只剩商鹿抉。

      她跪坐而起,没下车,瞥见车外景色——防护严密的客运站:“这是哪里?妈妈呢?”

      商鹿抉看不惯:“醒来就找妈,巨婴?”

      “他们答应不丢下我的……”乔青喃沮丧嘟囔完,又奋力摇头,“算了,我一个人也可以。”

      一家子三个姓,长相两模两样,性格天差地别,基因彩票别肖想——八成是领养的。

      富豪要孩子情有可原,穷人带个烧钱的拖油瓶图什么?
      图日子过太好了,顺手添点麻烦?

      “还威胁起我来了?”商鹿抉坐久了也烦,心情就跟点了个位数的熏香一样,反胃想吐,“没出息,他们搭帐篷去了,你没长眼啊?”

      乔青喃贴近玻璃,确定两个熟悉的身影才放心:“少爷怎么不去?”

      商鹿抉开门见山:“我想睡车里,你下去。”

      乔青喃双手合十:“这里更舒服,一起睡嘛……”

      商鹿抉:“打住,跟我说这话的女人很多。你猜她们什么下场?”

      乔青喃真不懂:“什么下场?”

      商鹿抉挑眉:“被骂哭了。”

      乔青喃笑了笑:“那少爷骂我吧,我不会哭的,骂完我还能陪你睡,失眠了还能讲睡前故事。”

      商鹿抉:“……”

      连吃带拿?胃口真大。

      不过——

      他黑着脸:“门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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