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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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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血,温热,黏稠,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特有的腥气,滴落在戏单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嗒…”声,在这死寂的后台里,竟显得惊心动魄。
程泊舟的身体晃了晃,扶住衣箱架子的手背青筋虬结。他没有立刻倒下,只是微微佝偻了背,像一株被骤然砍断根基的乔木,虽未倾颓,却已失了所有的精气神。他侧过头,视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向身后的商细眉。
那眼神里,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少痛苦,只有一种沉到骨子里的、冰封般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你…”他张口,涌出的先是一股暗色的血沫,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
商细眉握着匕首的手依旧稳定,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着程泊舟军装后背那不断扩大的深色湿痕,看着那顺着布料纹理蜿蜒流下的血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像是烧着一场无声的、焚尽一切的大火。
“路?”商细眉的声音很轻,却像薄冰碎裂,“从你接下南京那封密电开始,我们之间,还有别的路吗,程团长?或者说…‘青鸟’先生?”
“青鸟”二字,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在程泊舟耳畔。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灰败。
“呵…”他又想笑,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从嘴角溢出,染红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价码…呵…商细眉…你信这个…”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
就在这时——
“团长!”
“里面什么情况?!”
后台入口处,门帘被猛地掀开,两名荷枪实弹的城防团士兵冲了进来,显然是听到了刚才异常的动静或是被枪声惊动前来查看。他们一眼就看到了扶着衣箱、满身是血的程泊舟,以及他身后,那个穿着寝衣、手持染血匕首、神情冷漠的梨园名角。
瞬间的惊愕之后,两名士兵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手中的步枪,黑洞洞的枪口齐齐对准了商细眉。
“放下武器!”
“不准动!”
厉喝声打破了后台凝滞的空气。
商细眉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看那两名士兵一眼,目光依旧胶着在程泊舟濒死的背影上。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招致瞬间的射杀。
程泊舟用尽最后力气,抬了抬手,是一个制止的动作。他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出去…”
两名士兵愣住了,面面相觑,枪口却并未放下。
“团长!他…”
“我命令…出去…”程泊舟重复道,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守住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
他的权威仍在,尽管生命正在飞速流逝。两名士兵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依言缓缓后退,警惕的目光死死钉在商细眉身上,退到了门帘之外,但显然并未远离。
后台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程泊舟失去了支撑,终于缓缓沿着衣箱架子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箱体,发出沉重的喘息。血在他身下汇聚成一小滩,映着昏黄的灯光,触目惊心。
商细眉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副狼狈濒死的模样,握着匕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他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与程泊舟平视。
“还有什么遗言?”商细眉问,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询问下一出戏的曲目。
程泊舟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吃力地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有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却失败了。他张了张嘴,气息微弱:
“戏单…收好…”
商细眉瞳孔骤然一缩。
程泊舟的目光,艰难地转向旁边桌面,那张被鲜血浸染了大半的戏单。“那行字…别…让别人看见…”
商细眉猛地转头,看向那张戏单。血迹斑驳之下,“协议结婚”那几个小字,若隐若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程泊舟直到此刻,在乎的竟然是这个?这个他们之间,始于利益交换,最终也毁于利益交换的、虚假的证明?
“为什么?”商细眉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程泊舟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开始飘忽,似乎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beyond这充斥着脂粉和血腥气的后台, beyond这沉沦的北平夜色。他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南京…小心…徐…”
话语戛然而止。
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边,眼睛半阖着,里面最后映出的,或许是商细眉那张苍白而决绝的脸,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无人知晓。
呼吸,停止了。
后台里,只剩下商细眉自己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门外士兵不安的踱步声。
他死了。
这个与他纠缠了十年,从南京到北平,从戏台到卧榻,从盟友到死敌的男人,就这样死在了他的匕首之下,死在了这戏班后台,这片他们共同构筑了无数虚假温存的方寸之地。
商细眉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久久未动。他看着程泊舟失去生气的脸,那张曾无数次在耳边低语、在黑暗中凝视他的脸,此刻覆盖着一层死亡的青灰,嘴角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没有预想中的快意,也没有想象中的悲痛。只有一片巨大的、空茫的虚无,像北平原野上的风,呼啸着穿过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程泊舟冰凉的鼻翼前,停留片刻,最终缓缓落下,替他合上了那双未能完全闭合的眼睛。
触手一片冰冷。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张染血的戏单。血液尚未完全干涸,沾湿了他的指尖,黏腻而腥甜。他盯着那被血迹覆盖的“协议结婚”字样,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地将戏单折叠起来,塞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开始思考当下的处境。
门外的士兵随时可能再次闯入。程泊舟临死前的命令能镇住他们一时,但绝不会长久。他必须立刻离开。
他迅速扫视四周。染血的匕首不能留。他走到水盆边,将匕首浸入水中,快速洗净血迹,然后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干净,随手塞进一个堆放杂物的旧木箱深处。
接着,他脱下了身上那件沾了零星血点的丝质寝衣,团成一团,同样塞进杂物堆。从衣箱里翻出一件普通的灰色长衫,迅速换上。
他需要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一个刚刚卸完妆、准备离开的普通伶人。
最后,他看了一眼倚坐在墙角,已然气绝的程泊舟。那个曾经在北平城翻云覆雨的男人,此刻像一尊被遗弃的、破碎的雕像,无声无息。
商细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情绪已被尽数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走到门帘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
掀开门帘。
两名士兵立刻持枪围了上来,神情紧张而警惕。
“里面…里面怎么回事?”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士兵急切地问道,试图探头往里面看。
商细眉侧身挡住他的视线,脸上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模仿着优伶特有的那种柔婉腔调:“两位老总…方才、方才不知从哪里打来的黑枪,吓死人了!程团长…程团长他听到枪声就冲出去了,让我待在里面别动…我、我听着外面没动静了,正想出去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掩了掩口鼻,仿佛还在后怕。
两名士兵将信将疑。他们确实听到枪声后团长命令他们守住前门,自己从后台方向查看。团长身手了得,独自行动也是常事。
“团长从那边出去了?”年长些的士兵指着通往侧街的后门方向。
“是、是吧…我没敢细看…”商细眉含糊其辞,眼神躲闪,将一个受惊伶人的模样演得惟妙惟肖。
士兵对视一眼。团长行事莫测,或许真有紧急军务从后门离开了。眼前这个名角儿,看着弱不禁风,团长又特意吩咐过不许为难他…
“商老板受惊了,快回去吧,夜里不太平。”年长士兵挥了挥手,枪口稍稍放低了些。
商细眉心中暗松半口气,面上却依旧惶恐,连连点头:“多谢老总,多谢老总…那我、我先回了…”
他不敢再多停留,低着头,加快脚步,沿着走廊向外走去。他能感觉到背后两道审视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拐过弯,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广和楼前厅依旧有些混乱,方才的枪声惊散了不少观众,剩下的一些也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戏班的管事正在焦头烂额地安抚。没人注意到一个穿着灰色长衫、低头疾走的普通男子。
商细眉混在零星离开的人群中,走出了广和楼的大门。
北平春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残留的脂粉气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抬起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没有星月,只有厚重的、压抑的云层。
他杀了程泊舟。
北平城防团长,黄埔精英,南京方面在华北的重要棋子,也是他名义上的“丈夫”。
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在台上婉转吟唱、台下周旋逢迎的梨园名角商细眉。他是弑杀“同盟”的叛徒,是南京某些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是这乱世浮沉中,一叶失去了所有牵绊、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
他紧了紧身上的长衫,将手插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张染血的、折叠起来的戏单,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他的皮肤。
下一步,去哪里?
回那个所谓的“家”?那栋程泊舟置下的小洋楼?无疑是自投罗网。城防团的人很快会发现团长的尸体,第一个搜查的就是那里。
去朋友处?这北平城里,谁又能是真正的朋友?台上台下,称兄道弟,觥筹交错,背后或许就是致命的陷阱。程泊舟临死前未说完的那个“徐”字,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心头。徐?是谁?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汇入北平城深夜稀疏的人流。黄包车夫拉着空车从他身边跑过,吆喝着“您上哪儿?”他恍若未闻。报童挥舞着油墨未干的号外,尖声叫着最新的时局消息。路灯昏暗,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形单影只。
最终,他在一条僻静的、散发着霉湿气味的胡同口停下了脚步。胡同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招牌上的字迹都已斑驳脱落。这是他多年前刚来北平时,偶尔会落脚的地方,干净,也足够隐蔽。
他需要一处暂时的栖身之所,需要时间理清思绪,需要判断当前的局势,更需要……找到一条生路。
他走进旅馆,柜台后打着瞌睡的伙计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一间房,安静点的。”商细眉压低了声音,递过去几张钞票。
伙计收了钱,也没多问,递给他一把系着木牌的钥匙:“二楼,最里头那间。”
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商细眉反手锁上门,插好插销,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一直强撑着的冷静和镇定,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底下疲惫不堪、千疮百孔的真相。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干净,修长,是一双适合勾勒眉眼、舞动水袖的手。就在不久前,这双手,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了程泊舟的后心。
温热的血液溅出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他闭上眼,程泊舟最后那双灰败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
“戏单…收好…”
“那行字…别…让别人看见…”
“南京…小心…徐…”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的神经。
程泊舟为什么要说这些?是临终的忏悔?是另有所指的警告?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他猛地睁开眼,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戏单,展开。血迹已经变成了暗褐色,牢牢地渗透了纸张,那几个小字在血污中挣扎着显露轮廓。
民国十七年,四月,春,协议结婚。
那是1928年。北伐尚未成功,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他商细眉,一个在南京秦淮河畔声名鹊起的伶人,被引荐给了时任黄埔教官、前途无量的程泊舟。一纸协议,一场各取所需的婚姻。他需要程泊舟的权势庇护,在波谲云诡的梨园行站稳脚跟,并借此掩饰某些不为人知的活动;程泊舟则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背景,一个易于掌控、又能完美扮演恩爱夫妻的伴侣,来消除上峰对他某些倾向的疑虑,同时,或许也看中了他穿梭于达官显贵之间的便利。
十年。
从南京到北平,政局风云变幻,他们的“协议”却延续了下来。台上他是万众瞩目的杨贵妃、杜丽娘,台下他是程团长家中那位深居简出、偶尔陪同出席宴会、举止得体的“商先生”。他们扮演着恩爱,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将一场戏从台上演到台下,深入骨髓。
这十年里,有多少次假戏真做?有多少次在深夜对酌时,恍惚觉得那纸协议或许可以作废?又有多少次,在接收到彼此背后势力传递来的、充满杀机的指令时,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信任如同琉璃,美丽而易碎。尤其是在他们这种人之间。
程泊舟是南京方面的人,这一点他早已清楚。但他一直以为,至少在对抗某些共同的、更迫在眉睫的威胁时,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脆弱的默契和平衡。
直到三天前,他截获了那封从南京发往城防团的密电。密电用最高级别的密码加密,他耗费了巨大心力才破译出来。内容很简单:“清除‘惊蛰’,接管其在北平所有情报网络。授权必要时采取一切手段。‘青鸟’。”
“惊蛰”,是他的代号。
而“青鸟”,是程泊舟在黄埔受训时期,曾使用过的、早已废弃不用的代号。
那一刻,他才知道,所谓的平衡,所谓的默契,不过是镜花水月。南京方面已经不再需要他,或者,不再信任他。而执行这道清理门户命令的,正是他同床共枕了十年的“协议丈夫”。
十年相处,抵不过一纸密令。
所以,他先动了手。在程泊舟可能动手之前,在他唱完那出为他唱了十年的《贵妃醉酒》之后。
他以为自己不会犹豫,不会动摇。
可现在,程泊舟死了,死前那些语焉不详的话,却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让他无法真正平静。
“小心…徐…”
徐?徐主任?程泊舟在城防团的副手,那个总是笑眯眯、一团和气的徐明章?还是南京方面那位位高权重、与程泊舟关系匪浅的徐次长?
无论是谁,都意味着,危险并未随着程泊舟的死亡而消失,反而可能以更凶猛、更不可测的方式扑来。
还有那张戏单…程泊舟为什么在意这个?是怕这桩“协议婚姻”暴露,影响他死后的清誉?还是这纸协议本身,隐藏着连他商细眉都不知道的秘密?
无数个疑问,像乱麻一样缠绕在心头。
窗外,传来巡夜警察单调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商细眉靠在门板上,疲惫地合上眼。
他知道,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天一亮,程泊舟的死讯就会传开,北平城必将迎来一场巨大的震动。城防团会发疯似的搜寻凶手,南京方面也会立刻做出反应。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下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点,并且,设法联系上他真正所属的那条线——那个同样隐藏在暗处,但与南京、与程泊舟都不同的组织。他需要指示,需要援助,或者至少,需要确认自己是否已经被放弃。
他从地上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向外窥视。胡同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街灯投下的一片昏黄光晕。
夜色正浓。
他的逃亡,才刚刚开始。而这北平城,即将因为这梨园名角的一刀,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无人能知。
他松开窗帘,房间重新陷入黑暗。他走到床边,和衣躺下,匕首就放在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一个时辰。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刀尖起舞,生死一线。
闭上眼,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程泊舟断气前的最后几个字,和那张浸透了鲜血的戏单。
这盘棋,下到最后,竟是如此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