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暗流与微光 ...
-
馊臭的气味如同实质,钻进鼻腔,粘附在喉咙深处。商细眉蜷缩在垃圾和破箩筐构成的狭窄空间里,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像是在吞咽腐败的空气。肺叶火辣辣地疼,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脚踝处传来的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扩散到整条小腿的灼热和肿胀,仿佛骨头已经碎裂,仅凭皮肉勉强相连。
外面的脚步声和呵斥声并未远去,反而变得更加杂乱,像是在进行拉网式的搜索。手电筒的光柱不时扫过巷口,晃动的光影透过杂物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恐慌。
他紧紧握着腰后的短匕首,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汗水、尘土和可能的血迹混合在一起,让他浑身粘腻不堪。脱力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不能睡过去……不能在这里被发现……
他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腥甜,是刚才奔跑时不小心咬破了口腔内壁。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追兵的声音似乎朝着巷子的另一端去了。机会!
他必须移动,哪怕只是从这个垃圾堆挪到另一个稍微隐蔽些的角落。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他小心翼翼地,用未受伤的脚和双手支撑,一点一点地从杂物堆里挪动出来。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伤腿,带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钝痛。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侧耳倾听。
远处仍有搜查的动静,但近处似乎暂时安静了。
这条死胡同并非完全无路。一侧是高大但斑驳的院墙,另一侧是低矮的、堆放杂物的棚户。他记得刚才翻越的院墙后面,似乎是一片相对复杂的居民区。
他抬头看了看院墙,高度让他绝望。以他现在的状态,绝无可能再次翻越。
目光落在低矮的棚户上。棚户是用破木板和油毡搭成的,歪歪扭扭,下面堆满了不知名的破烂。或许……可以钻过去?
他匍匐下身体,忍着恶心,开始清理棚户下方的障碍。动作必须极轻,不能发出任何声响。灰尘和蛛网沾了他满头满脸,伤口摩擦着粗糙的地面,带来新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清理出一个勉强可供他瘦削身体通过的缝隙。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一头钻了进去。
棚户下方空间狭小,黑暗,充斥着更浓烈的霉味和某种小动物粪便的气味。他像一条受伤的蚯蚓,在黑暗中艰难地向前蠕动。木板上的铁钉刮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短短几米的距离,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
当他终于从棚户的另一端钻出来,滚落到一条更狭窄、但似乎连通着外面世界的夹道时,他几乎虚脱,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
夹道一侧是高墙,另一侧是连绵的民居后窗,大多紧闭着,挂着洗得发白的旧窗帘。这里安静得多,只能隐约听到远处街市的喧嚣。
他暂时安全了……也许。
他靠在墙上,喘息稍定,才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脚踝肿得像个发面馒头,青紫蔓延到了小腿肚,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身上的擦伤无数,但好在都不深。
他从怀里摸出沈盼盼给的伤药,倒出一些粉末,胡乱地敷在几处较深的伤口上。药粉刺激着皮肉,带来短暂的清凉,随即是更尖锐的疼痛。他撕下内衣相对干净的布条,草草包扎了一下脚踝,虽然知道作用有限,但至少能提供一点支撑和心理安慰。
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在地,感到一阵阵发冷。饥饿和干渴也开始肆虐。沈盼盼给的干粮和水在刚才亡命奔逃中不知掉落在了哪里。
阳光透过高墙的缝隙,斜斜地照进夹道,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明亮却冰冷的光斑。已经是午后了。
他放出的求救信号,如同石沉大海。“掌柜”能看到吗?即使看到了,来得及救援吗?组织在北平的力量,同样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生存,一次暴露,可能意味着整条线的覆灭。
他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此。
必须自救。
徐明章和南京的人联手,布下天罗地网。他们认定他刺杀了程泊舟,手握南京的密令,要将他彻底清除。常规的藏匿点和逃亡路线,恐怕都已被重点监控。
他需要一个他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或者……一个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的地方。
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程泊舟……那栋小洋楼。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这几乎是送死。但换个角度想,徐明章刚刚接管城防团,内部必然存在权力交接的动荡和程泊舟旧部的疑虑。他如果以“程团长未亡人”的身份,在某些特定时刻、以某种特定方式出现,或许能制造混乱,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甚至……找到程泊舟可能留存的那份协议?
这个念头疯狂而大胆,几乎是在赌命。
但除此之外,他似乎已无路可走。
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外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徐明章到底做到了哪一步,那栋小洋楼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挣扎着站起身,靠着墙壁,慢慢沿着夹道向前挪动。夹道的尽头,连接着一条稍宽些的胡同,胡同外似乎就是相对热闹的街市。
他不敢贸然出去,躲在胡同口的阴影里,向外窥视。
街面上,行人神色匆匆,巡逻的士兵数量似乎比清晨时更多了,气氛明显比平时紧张。几个报童挥舞着报纸,尖声叫卖着,他隐约听到了“程泊舟”、“刺杀”、“凶犯在逃”等字眼。
他需要一份报纸。
等待了片刻,看到一个落单的、年纪较小的报童跑进胡同角落小便,商细眉迅速出手,用一块之前捡到的、相对干净的银元,换来了他手里所有的报纸,并低声警告他不准声张。报童被突然出现的、形容狼狈的商细眉吓了一跳,抓着银元,连连点头,飞快地跑掉了。
商细眉退回夹道深处,迫不及待地展开报纸。
头版头条,触目惊心的黑色大字:
《城防团长程泊舟昨夜遇刺,凶犯系其身边亲近之人,全城通缉!》
报道内容极尽渲染之能事,描述了程团长在广和楼后台遭“身边人”暗算,英勇殉职,凶犯在逃,城防团及警察厅已联合发布通缉令,悬赏重金征集线索。报道并未明确指出凶犯就是商细眉,但“身边亲近之人”、“梨园名角”等暗示性极强的词语,几乎将矛头直接指向了他。文中还提到,程团长的追悼会将于明日上午在城防团礼堂举行,由新任代理团长徐明章主持,各界人士均可前往吊唁。
新任代理团长……徐明章。
动作果然快。人还没抓到,位置已经坐稳了。追悼会……是为了收拢人心,稳定局势?还是另有所图?
商细眉的心沉了下去。徐明章这一手,不仅坐实了他的罪名,断绝了他公开辩驳的可能,更将他彻底逼入了孤立无援的绝境。现在,全北平的人都知道,程团长是被他商细眉这个“忘恩负义”的戏子杀死的。
他成了千夫所指的凶手。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荒谬感交织着涌上心头。十年伪装,十年小心翼翼,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程泊舟要杀他,他反杀,天经地义。可在这世人眼中,却成了十恶不赦的背叛。
他将报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明天……追悼会……
一个极度危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缠绕上他的心。
或许……他可以去“参加”这场追悼会。
不是去自投罗网,而是隐藏在暗处,观察。观察徐明章,观察到场的有哪些人,观察程泊舟旧部的反应……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破绽,一点可以利用的机会。
但这需要周密的计划,需要伪装,需要混入人群的勇气,更需要……运气。
以他现在的状态,混进戒备森严的城防团礼堂,几乎是天方夜谭。
他需要帮助。除了渺茫的“星火”组织,他还能找谁?
沈盼盼?她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不能再将她拖入更深的漩涡。
还有谁?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票友?那些巴结程团长的权贵?此刻恐怕避之唯恐不及。
孤独感如同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在这座他生活了数年的城市里,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真正信赖、可以托付生死的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夹道里愈发阴冷。饥饿和干渴如同两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喉咙。伤腿的疼痛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必须找到水和食物。
他挣扎着,沿着夹道继续向前摸索。这条夹道似乎很长,连接着好几条胡同。在一处拐角,他发现了一个公用的水龙头,下面接着一根皮管,大概是附近居民接水用的。他如同沙漠旅人见到绿洲,扑过去,拧开水龙头,不顾一切地大口灌着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直到胃部传来痉挛的痛感。
水暂时缓解了干渴,但饥饿感更加强烈。
他靠在墙上,休息了片刻,积蓄着体力,然后继续向前。他必须在天完全黑透之前,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过夜之处,并弄到一点食物。
夹道的尽头,豁然开朗,连接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像是贫民聚居的杂院。院子里晾晒着破旧的衣物,几个孩子在地上追逐打闹,几个老人坐在门槛上,目光浑浊地望着天空。
商细眉的出现,引起了短暂的注意。但他那身半旧不合体的衣服,狼狈的姿态,以及刻意低垂的头,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流浪汉或者倒霉的苦力,并未引起太大的怀疑。
他看到院子角落有一个卖烤红薯的炉子,炉火已经熄灭,但旁边筐子里还剩下几个冷透的、品相不好的小红薯。
饥饿驱使着他走过去。卖红薯的老妇人看了他一眼,没精打采地问:“最后一个了,便宜点,拿走吧。”
商细眉摸了摸口袋,沈盼盼给的银元还剩几块,但他不敢露富。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毛票,递了过去。
老妇人收了钱,把那个最小的、有些发蔫的红薯塞给他。
商细眉接过红薯,如同捧着珍宝,迅速退回到夹道的阴影里,背对着杂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冰冷、干硬的红薯划过喉咙,并不好吃,但此刻却成了维持生命的甘霖。
吃完红薯,胃里有了些许充实感,体力也恢复了一点点。
夜幕开始降临。杂院里亮起了零星昏暗的灯火。
他不能留在这里。这里人多眼杂,太不安全。
他退回夹道,寻找可以过夜的地方。最终,他在夹道中段,发现了一个被废弃的、半埋在地下的菜窖入口。盖子已经破损,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土腥味和腐烂蔬菜的味道。
这里虽然肮脏,但足够隐蔽。
他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菜窖不大,底部铺着干草和一些不知名的垃圾。他摸索着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蜷缩下来。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只有头顶破损的盖子缝隙里,透进一丝微弱的、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灯光的光线。
寒冷、疼痛、饥饿、孤独……所有的负面感受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他抱紧双臂,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南京秦淮河的画舫灯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程泊舟时,那个穿着黄埔军服、眼神锐利又带着几分审视的年轻军官。想起了他们“协议结婚”后,在人前扮演恩爱的种种场景。想起了在北平广和楼的舞台上,水袖翻飞,赢得满堂彩的瞬间。也想起了程泊舟有时深夜归来,带着一身酒气和疲惫,靠在他肩上,沉默不语的样子……
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过往,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软弱的思绪。
不能回想。回想只会让人脆弱。
他现在是“惊蛰”,是一个被追杀的谍报员,是一个为了活下去必须不择手段的亡命之徒。
他必须思考明天。思考那个疯狂的计划——接近程泊舟的追悼会。
如何混进去?如何伪装?混进去之后要做什么?如何安全撤离?
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但除此之外,他似乎看不到任何光亮。
就在他沉浸于绝望的筹划时,头顶的菜窖盖子,突然被极其轻微地挪动了一下,发出“窸窣”的声响。
商细眉瞬间绷紧了身体,右手猛地握住了匕首,屏住呼吸,警惕地望向入口。
一道纤细的、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投了下来。
然后,一个压得极低、带着试探的女声,轻轻响起:
“惊蛰?”
商细眉浑身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代号!这个声音!
不是沈盼盼!是……
“是我。”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确认后的急促,“‘掌柜’让我来的。你别动,我下来。”
话音刚落,一个娇小灵活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入口滑了下来,轻盈地落在菜窖底部。
借着入口透进的微光,商细眉看清了来人的脸。
一张陌生的、带着市井气的年轻女子的脸,梳着普通的发髻,穿着粗布衣服,像是附近贫苦人家的女儿。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冷静,带着与年龄和装扮不符的沉稳。
女子落地后,迅速打量了一下环境和商细眉的状态,眉头微蹙。
“你受伤了?”她问,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商细眉没有放松警惕,匕首依旧紧握在手,沉声反问:“口令?”
女子没有丝毫犹豫,低声快速回答:“‘月落乌啼霜满天’。”
商细眉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这是紧急情况下,他与“掌柜”约定的最新对接口令的下半句!
组织……终于来了!
他松开了紧握匕首的手,身体因为瞬间的放松而几乎虚脱,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江枫渔火对愁眠’……你们……终于来了……”
那女子确认了身份,立刻上前一步,蹲下身,检查他的脚伤,动作专业而迅速。“我叫‘阿秀’,是交通员。‘掌柜’收到了你的信号,但广和楼和墨缘斋附近监视太严,我们的人无法靠近。直到发现沈盼盼姑娘似乎被人跟踪,顺藤摸瓜,才找到这片区域,费了些功夫才确定你大概藏在这里。”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是消炎药和内服的止疼片,先吃了。还有一点压缩干粮和水。”
商细眉接过药和食物,如同久旱逢甘霖。他吞下药片,就着水壶喝了几口,又撕开干粮包装,艰难地咀嚼起来。
“外面情况怎么样?‘掌柜’有什么指示?”他急切地问。
阿秀神色凝重:“很糟。徐明章借着追查凶手的名义,正在清洗程泊舟在城防团的旧部,安插他自己的人。南京来了一个姓胡的特派员,坐镇指挥,手段狠辣。你的通缉令已经发遍了全城,悬赏很高,很多地痞流氓都在找你的下落。”
她顿了顿,看着商细眉:“‘掌柜’说,你现在极度危险,常规撤离通道基本都被堵死了。他命令你,就地潜伏,等待时机,没有指令,绝不能轻举妄动。”
就地潜伏?等待时机?
商细眉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组织暂时也没有安全送他出城的办法。他需要在这杀机四伏的北平城里,靠自己躲藏下去,而追捕他的网,正在越收越紧。
“明天……程泊舟的追悼会……”商细眉艰难地开口。
阿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断然摇头:“不行!那绝对是陷阱!‘掌柜’分析,徐明章很可能料到你会铤而走险,或者在追悼会上有所动作,必然布下重兵埋伏。你去,就是送死!”
商细眉沉默了。他知道阿秀和“掌柜”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但那或许是他唯一能接触到核心信息、找到破局机会的场合。
“我需要知道徐明章和南京方面的具体动向,需要确认程泊舟是否还留了其他东西……那纸协议……”他低声道,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争取。
阿秀看着他苍白而执拗的脸,叹了口气:“‘掌柜’会想办法从其他渠道获取信息。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活下去。这个菜窖也不安全,我们的人发现附近有可疑人物活动,可能是徐明章的暗探。你必须立刻转移。”
“转移?去哪里?”商细眉问。
阿秀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塞进他手里:“这是下一个临时安全屋的地址和钥匙,在鼓楼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户主是我们的人,已经安排好了。你等到后半夜,街上人最少的时候再过去。记住,路上千万小心。”
商细眉紧紧攥住纸条,仿佛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谢谢。”他哑声道。
阿秀摇摇头:“自己人,不说这些。我不能再待了,得马上离开。记住,‘掌柜’的命令,潜伏,等待!”
她说完,不再耽搁,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攀上菜窖入口,敏捷地钻了出去,将盖子轻轻复原。
菜窖里,重新只剩下商细眉一人,和手中那张带着体温的纸条。
组织的到来,带来了药品、食物和新的藏身点,像一道微光,照亮了绝望的黑暗。但“掌柜”的命令,也让他意识到局势的严峻远超他的想象。
就地潜伏,等待时机……听起来稳妥,却同样被动而煎熬。
而明天那场危机四伏的追悼会,像一颗散发着诱人香气却剧毒的果实,在他心头徘徊不去。
他靠在冰冷的土壁上,闭上眼睛,感受着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伤处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活下去……然后呢?
在这暗流汹涌的北平之夜,微光虽现,前路却依旧漫漫,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