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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永堕地狱 ...

  •   战场核心区域的喧嚣喊杀逐渐远去。

      临时搭建的伤员营地充斥着压抑的呻吟、痛苦的哀嚎和无助的哭泣。

      黎有蓉的脸上和衣裙上沾满了尘土和斑驳的血迹,汗水浸湿了鬓角。

      她跪在泥泞与血污混杂的土地上,“按住他!绷带!”

      她简洁地命令着身边帮忙的侍从,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她用煮沸过的盐水清洗深可见骨的伤口,快速撒上止血的粉末——那是混合了草木灰和几种罕见东方草药的秘方,是原宫廷医师苏莱曼留下的,然后,她用洁净的亚麻布紧紧包扎伤患们的伤口。

      她在一个又一个伤员身边穿梭着。

      直到……“陛下?!”一声压抑的惊呼让她猛地抬头。

      看到那个被簇拥着抬来的,白色王袍浸透血污的熟悉身影,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她几乎是跑着冲向了那座国王帐篷。

      帐篷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草药混合的苦涩气息。

      鲍德温四世虚弱地半躺在行军榻上,两名随军修士正帮着他费力地卸下胸甲。

      他的左臂被临时包扎过,但仍有血渗出。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双一直覆盖在手套下的手——此刻手套已被褪下,露出溃烂变形的手指和手背……

      黎有蓉震惊的瞪大眼睛,明明几个月前她刚刚来到这里时,这双手还不是这样,还有着近乎完整的皮肤……仅仅几个月,麻风便已经发展的这么迅速了吗?

      鲍德温四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看到黎有蓉进来,鲍德温四世勉强抬起头,面具后的眼睛疲惫得几乎睁不开,他想说什么,却只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说话,陛下。”

      黎有蓉快步上前,无视了帐篷内其他人或惊疑或敬畏的目光,她简单遮面,用亚麻覆盖自己露出的皮肤,她跪在行军榻旁,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药匣。

      她先用温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他手臂上的伤口,动作异常轻柔。

      “莉莉,别这样……”

      鲍德温四世痛苦地说,“别碰我,不要碰我……”他近乎祈求着,然而以他目前的伤势情况,他想要抬起手推开她,都做不到。

      麻风病会传染。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

      “别说话。”黎有蓉安抚着,她的目光落在那双溃烂的手上,眼中是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取出一个深色的小陶罐,里面是配制的药膏——混合了珍贵的东方乳香、消炎镇痛的草药精华和特制的油脂。

      她用小木片将散发着奇异苦涩清香的药膏厚厚地涂抹在他的手指和手背的每一处溃烂上。

      当那冰凉的药膏接触到滚烫溃烂的皮肤时,鲍德温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痛苦至极的闷哼。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全身……他却抵死不肯摘下面具,她亦无法为他擦脸。

      黎有蓉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抬眼看向他。

      隔着冰冷的银色面具,她看到他眼中因痛苦而泛起的水光,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少年国王,剥去了所有光环,他只是一个被麻风病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少年。

      他只有十六岁啊。

      尖锐的痛楚猛地刺穿了她的心脏……远超过看到任何战场上惨烈伤口所带来的冲击……它不是怜悯,而是更让人窒息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涂抹的动作,裹着薄薄亚麻布的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抚触。

      “药很快会起效……”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她近乎颤抖的说,“您别乱动,我会在您身边照顾您,一刻不离。”

      或许是药力的缓解,鲍德温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

      他覆盖着药膏依旧滚烫的手,轻轻地、软弱地向前探寻了一下——轻轻擦过了黎有蓉的指尖。

      短暂而轻微,若有似无的祈求般地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黎有蓉整个人僵住了。

      她蓦地瞪大眼睛。

      指尖即便裹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也能察觉到一些温度残留,她又抬头看向行军榻上那张被银面具覆盖的近乎陷入昏迷的年轻君王。

      帐外伤员的哀嚎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两人之间的寂静。

      “陛下……”

      她喃喃道,声音近乎哽咽,一向敏感的她似乎察觉到了那种极其微妙的……微乎其微的情感。

      鲍德温四世如垂死般闭上眼睛,也许是疲惫了,也许羞愧于看到她,也许是对自己身为麻风病人却主动触碰她的做法感觉不妥,她能感受到他近乎绝望的情绪。

      “啊……抱歉,太抱歉了……莉莉。”他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鲍德温四世的意识近乎迷离,高热反应令他头脑晕眩,他听不清她后来又说了什么,但几乎无法察觉的触感,却穿透了他被病痛侵蚀的感官壁垒。

      那是她的指尖,混杂着药膏的清凉和血污的微腥,短暂的近乎虚幻的触碰,在他灵魂深处却引发了山崩海啸的震动。

      他想触碰她温暖的皮肤,哪怕只有一下。

      这念头如此强烈。

      他想握住那只沾满汗水与鲜血,却依然在为他奋力搏杀死神的手。

      他想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

      他想像任何一个健康的男人那样,拥抱他第一眼见到就喜欢的人。

      卑微的渴望,在无数次凝望她的背影时,在心底生根发芽。

      她是这片充满杀伐与算计的土地上,唯一让他感到安宁与……光明的存在。

      莉莉。

      他意识游离,思绪如浮萍漂泊……

      可是……他不配,他配不上她——他的触碰,既是亵渎!也是毒药!

      《利未记》的经文如同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祭司就要察看,灾病若在皮上发散,就要定那人为不洁净的,那是大麻风。”

      “身上有长大麻风灾病的……要撕裂衣服,也要蓬头散发,蒙着上唇,喊叫说:‘不洁净了!不洁净了!’灾病在他身上的日子,他便是不洁净;他既是不洁净,就要独居营外。”

      他就是一个行走的“不洁净”者。

      上帝的律法如此严苛地将他隔绝于世,隔绝于一切美好、温暖与爱恋。

      麻风是诅咒,是接触即可散布的诅咒——他每一次呼吸,每一寸溃烂的皮肤,都在向世人昭示着上帝的怒火。

      他怎能……怎能用这被诅咒的躯壳,去玷污她?

      那指尖无意识的轻触,此刻在他意识里化作忏悔的念头,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可怕的麻风毒菌,正顺着那个微弱的接触点——她裹着亚麻布料的指尖,如同毒蛇般爬向她温暖的身体。

      爱是不嫉妒;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但他此刻体会到的“忍耐”,却是如此绝望而残忍。

      他忍耐着不能表达的连内脏似乎都要腐坏的痛苦……忍耐着必须推开她的冲动……忍耐着任何时候都要与她拉开距离的煎熬。

      这份萌动越是蓬勃,他的罪孽感就越是深重……他必须将她推得远远的,推到那片名为“洁净”的安全之地去。

      而萌动的本身,似乎也就成了悖逆上帝律法的罪——地狱的阴影也必将如影随形……他也确定他死后必将坠入硫磺与火的地狱深渊。

      惟有胆怯的、不信的、可憎的、杀人的、淫/乱的、行邪术的、拜偶像的……他们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那将是他第二次的死。

      他是不洁净的,怀揣着这悖逆律法的对洁净之人的隐秘渴望,这难道不是一种“淫/乱的”?

      他引领王国作战,手上沾染了无数异教徒,甚至可能有无辜者的鲜血,他亦是“杀人的”。

      啊……他注定无法披上圣徒的白袍了。

      这也许是他此生唯一能通过触碰,向她传递那份被诅咒、被压抑、注定无望的感情的机会。

      微弱的像风中残烛,危险的如同触碰圣约柜——这是他作为一个被憎恶的麻风病人,所能拥有的最奢侈,也最卑微的“亲近”。

      而代价……是他清晰的理智在尖叫着渎神……是他灵魂深处预见到自己永堕地狱的结局。

      是的,他必将永堕地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永堕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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