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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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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那天外面正好下着雨,天色十分阴沉,家里的电视机亮着屏幕,我一个人坐在客厅摆弄着积木。妈妈说今天要接爸爸下班一起回来,所以让我一个人在家里休息。
电视里的新闻正在播报我们城市的暴雨,洪流冲走井盖,淹没汽车,还造成了好几起交通事故。
我的眼睛微微发痛,心想爸爸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门口传来钥匙拧转的声音,我连忙跑过去,爸爸顶着湿透的蓬乱头发,一脸阴郁地关上门。
我下意识地探身察看爸爸身后,匪夷所思道:“妈妈呢?”
爸爸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话,放钥匙、换鞋、把一身水的塑料雨衣揭下,一切动作都像重复过千百遍般,可我的直觉强烈告诉我哪里出了问题。
“惠惠,你饿了没....爸爸给你做饭。”爸爸似乎在努力抑制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转身进了厨房。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门再次“咔哒”一声打开了。我的身体先一步做出行动朝母亲扑过去:“妈妈你——”
“回来”两个字还没说完,我一下子撞到了鞋柜上,疼得大叫一声。
“哎呀宝宝!疼不疼,过来妈妈抱抱。”母亲的面容还是那么平和,每次她只要开口,总能拂去我的焦灼和恐惧。
“好孩子,妈妈要跟你说一个事。”母亲的神情变得极度哀伤,“以后,你要跟妈妈一个人好好生活了。”
一个人?可爸爸明明就在厨房啊!
这时爸爸也从厨房出来了,“惠惠,来吃面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爸爸端着两碗面放到客厅桌上,内心的疑惑膨胀到顶点:“爸爸,为什么只有两碗,妈妈的面呢?”
父亲放下碗,一脸歉意和痛苦:“抱歉啊惠惠,妈妈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忽然明白了那种诡异感从何而来。
鬼使神差地,我捂住了右眼,然后发现,爸爸的身体,已经是透明状了。而当我换成捂住左眼时,透明的人变成了妈妈。
当时,幼小的我还是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手足无措的把这件事描述给两边的爸爸妈妈。
“妈妈你看,爸爸就在这里,他做了面条!”
“爸爸,妈妈已经回来了了呀,她刚刚还抱了我呢!”
爸爸妈妈面面相觑的状态,以及后来他们各自对我的解释让我逐渐明白了什么。
原来在这场大雨中,我的父母都遭遇了意外,可他们的魂魄却回到了家中,并且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睛,连通的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尽管我能同时看到变成亡灵的父母,但别分到不同世界的他们,却无法看见彼此。
要不是这双眼睛,我可能就会失去再次看见他们的机会。
这么一想,我的内心忽然充满感激,那种求救般的兴奋甚至冲淡了已经快要把我淹没的悲伤。
我是爸爸妈妈产生链接的契机,是他们灵魂得以再次对话的交接者,也是维系我们这个家依旧稳固的关键。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存在无比之重要。
***
日子又开始井然有序地流走着,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那场大雨,没有意外,也没有离别和伤痛。
爸爸还是照例起早贪黑地去送外卖——亡灵世界也有加急单,母亲则日复一日的卖着煎饼,他们把赚到的钱拿到亡灵与现实世界的交界处兑换,再给我拿到现实中支付日常开销。
我们一家人还像从前一样,每天晚上挨着坐在一起看电视,我坐在中间,爸爸在左边,妈妈在右边。每次妈妈说了什么,我就一字不漏地给爸爸传过去,反之亦然。
我一天幼儿园也没上过,平常晚上在家的时候爸妈也都很容易疲倦,不怎么爱说话,因此我常常呆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用沉默描绘出整个星空。而现在,我有了滔滔不绝的表现机会,所以总是不遗余力地传达着他们之间的讯息。
慢慢的,我发现,其实爸爸妈妈之间,并不总是像我之前想象得那样和谐。
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照例围在小茶几上吃饭。
爸爸似乎有些郁闷,买了很多瓶酒堆在桌子下。他应该是喝得有些醉了,指点江山般对我道:“慧慧,爸爸要看足球,你让妈妈把遥控器给我,我要换个台。这古装剧都看多少遍了,反反复复看有个什么劲?”
我觉得妈妈听了肯定会不舒服,斟酌片刻,我转头对妈妈道:“妈妈,爸爸说想看足球,咱们要不今天暂时换个台?”我以为妈妈马上就会点头,没想到妈妈蹙起了眉:“他是不是又喝酒了?你让他别喝了,不喝我就换台。”
我顿时进退两难,但也只能如实传达。怒气一下子窜上了爸爸的面容,他把酒瓶子重重一摔:“哼,还管起老子来了,现在整天看不见她人,饭也没人做衣服也没人洗,老子每天这么累,喝瓶酒怎么了!”
“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妈妈这是关心你!”我气得立刻跳起来。
“哼关心我?你总是向着你妈,从来不心疼我!枉我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爸爸那句“白眼狼”让我如遭重击,心仿佛碎成一瓣一瓣的片,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如此刻薄的话语!况且我觉得我爱爸爸就像爱妈妈一样,从来没有不公平,可原来在爸爸眼里,我竟然是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存在!这让我觉得万分震惊。
妈妈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叹了口气:“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其实我只是担心他的身体,为他好而已。”
不知是那可怕的怒气,还是那令我满腹委屈的指控,我觉得幼小的心灵难以忍受,苦涩的眼泪涌了上来,可我却不敢说实话,我知道妈妈听了一定会伤心,甚至还会为了我去责怪爸爸。
我不希望他们吵架,我希望他们能好好的相处。如果我的隐瞒能换来他们长久的和谐,那我难过一下也无所谓吧。
一定是我哪个环节没做对才导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既然如此,我就要去承担和弥补。
“没有,爸爸知道你体谅他,他只是累了先回房睡了。”
可妈妈的直觉出奇之强,她轻轻抚摸我的脸蛋,温柔道:“宝宝,告诉妈妈他到底怎么说的,你答应过妈妈,绝不说谎。”
我在爸爸心里已经是个不孝的孩子,不能再让妈妈觉得自己是个不诚实的坏孩子。万般纠结痛苦之下,我还是把爸爸刚才的话悉数传达过去。
妈妈听完沉默半晌,眉间阴云笼罩,我从来没有看过她如此严肃的样子,显然是动了真气,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接下来一场战争的爆发。
“慧慧,你跟爸爸说,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你的爸爸,让他给你道歉!”
“我不配?那你呢,你这个当娘的又有多称职?把慧慧一个人丢在那个世界的又不是只有我!”
“姓徐的,你是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的?当初我嫁给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要对我好,对我们将来的孩子好,为我们撑起一个家。我当时怎么对你说的?我说我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只要你说的这些就够了。现在呢?我真是看透你了,你就是这么点能耐,你要是累了倦了就趁早离开,我一个人带着慧慧过照样能过得很好!”
“哼时薇,你终于说出你最真实的想法了,是我没为这个家付出吗?是我没做到跟你说过的那些吗?都不是!你就是嫌弃我没本事,从来就没看得起我过,慧慧要是离开我跟了你,怕是连活都活不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
我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只能像个机器一样在他们之间传话,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们每说一句话,就如同在我心上划下一道血痕,我的世界仿佛一块一块,崩落殆尽。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再吵了,都是我的错,你们不要再吵了好不好!”我几乎是带着哭腔乞求道。
“慧慧,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你不要插手。”爸爸冷酷道。
是吗,真的跟我没关系吗,可是你们说的话都是通过我传递的,你们说要离开我也好,带走我也好,难道不都是跟我有关吗?
到底是为什么有理由说这一切跟我无关呢?
如果真的跟我无关,为什么我会如此痛苦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觉得胸闷得喘不过去来,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往外流,我用手一抹,结果悚然发现,指腹上沾着液体,是鲜红色的。
眼睛传来一阵剧痛,我猛然弓起身子,右手生出一种强烈要把眼睛剜下来的冲动,被我的左手狠命控制住,整个人剧烈抖动着。
过了很久,我才松了手,瘫倒在床上,像一只岸上垂死挣扎的鱼一般,时不时抽搐两下,渴望着近在咫尺却永不能再触及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