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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三场葬礼 ...

  •   葬礼这天的雨格外大。高铁驶过成片的水田时,斜斜的雨丝就交错满了一整面窗。进站时,车站的围栏切割了天光,细碎的光斑掠过池秋的脸,琥珀色的眼瞳明明暗暗。

      手机上不断地跳出提示音,男友的消息提示悬浮在白屏幕顶端,像墙壁上擦不掉的一点蚊子血。

      伍嘉南的消息里夹杂着硬的冰冷的名词,违约金、债务和临终期限。他的哀求里则黏着软暖的情话,宝贝、未来和爱。可是情话看得太多了,原本的语义也就空洞起来。

      高铁离北京越来越远,上涌的情热随着北方的尘土一起被水汽打落到地上,糊哒哒一片,看不清面貌。

      手指在屏幕上方挣扎片刻,池秋还是回一句:我会把房子卖掉,帮你付违约金。你去拍你想拍的戏好了。

      “多快?”对面很快追问。

      “很快。处理完爸爸的丧事就卖。”

      “爱你。”

      这两个字紧紧地挨着“卖”字,怎么看都像一场交易。伍嘉南随后发过来一张对镜自拍,半敞开的衣服里露着一点肉/体,显得这场交易愈发下/流。

      “谢谢你让我有追求梦想的自由。”伍嘉南追道。

      梦想。

      这两个字刺得池秋眼睛一痛,下意识把手机合上。大学毕业后他就不再提这两个字了,只是麻木地画画、进大厂,任由领导把那些电子色块包装好拿去换钞票。“梦想”和“艺术”搭在一起,是尤其昂贵的幻影。池秋还要付房租,消费不起。

      但是伍嘉南似乎还天真地信任着这两个字。哪怕从表演系毕业已五年还在跑龙套,他仍旧信任这两个字。池秋怀疑正是因为他的这种信任,所以才跑龙套。但伍嘉南不以为然。

      在饭馆,伍嘉南大口吞咽着面条,一双眼睛亮晶晶:“我相信梦想会成真,所以不愿意为了钱放弃它。”

      于是池秋盯着他的喉结看了半天,默默掏出钱包,用卖梦想换来的钱结账,也为伍嘉南的梦想买单。

      雨越下越大。雨中的一切好像都在慢慢生锈。狂风把雨吹进高铁站,池秋拖着行李箱下车时猝不及防被雨汽扑了一脸。他有些烦躁地去摸电子烟的项链,高铁站台上一团团白烟掩去人脸,在此跟着抽一口烟似乎也并无不妥。

      刚拉下口罩,想拿出烟,一团焦臭的男士香烟被吹过来,一旁的女孩抬起手在鼻前挥了挥、咳嗽起来,池秋看着她皱起的眉头,手指在电子烟上摩挲片刻,最终还是将烟扔回领口,又将口罩拉回去。

      烦躁。

      这种烦躁在走到殡仪馆门口时达到顶端。哀哭声隔着墙传来,池秋喉咙里冷笑一声,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拖着行李箱找了家附近的烟酒店买了包爆珠烟。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那哭声,脑中浮现高三离开家时爸爸半死不活的那副样子。暗昧的客厅、臃肿蜡黄的肉/体、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酒臭味……还有妈妈留下的血迹。

      魏兵过了整整九年才死,像迟到太久而过期变质的惊喜。

      池秋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爆珠掐爆了。他忙向烟酒店老板借火,五年不抽纸烟,指头扳弄了好几次才把烟点上。果味的烟雾飘散开来,脑中沉甸甸一片清明。

      九年前的记忆本应像旧胶片一样模糊不清,那时候的情感也本应如吉光片羽一样,在他心头闪过了、就闪过了。可是看着那门口,他才发现,自己拿着烟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小伙子,有些事情躲不过。”

      池秋转头,烟酒店老板看着他,背着手、半眯着眼,一副很了然的样子:“勿要害怕。”

      他觉得我在害怕吗?

      开玩笑,我怕什么。

      池秋垂下眼,直接将没抽完的半根烟当着老板的面丢到地上踩灭了。原本被老板说得起了反骨,想一走了之,走出半步,心里突突跳两下,还是叹口气,走回来,把半根烟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他走。

      池秋走得怒而急,口罩没来得及拉上,也没有打伞,所幸雨已渐渐小下来,冲进殡仪馆时,头发才半湿,他低头拍了拍头上的水,再抬头时,正对上路决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一瞬间像雨水倒灌进脑子,轰轰荡荡不停。池秋却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想要逃,却被叫住。

      “……哥。”路决叫他。

      脑中喧嚣戛然而止。

      池秋僵硬在原地。

      过了很久池秋才暗叹一口气,转头。路决直勾勾地、有些恍惚地看着他,像看到了什么海市蜃楼。他穿了一身妥帖的黑西装,比九年前高壮了不少,一手扶在伞上,将撑未撑的姿势,好像在后悔没有早点给池秋打伞。

      长这么高了。

      池秋下意识往后躲一步,抬头看一眼他的眼睛,而后视线下落到他的喉结,又收回眼。

      路决戴着黑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池秋眼神格外赤/裸。

      偏偏生这么一双直生生的狗眼。池秋暗怪,被这么一双眼睛看着,很多话就说不出口。

      “哥。”路决又唤了一声,“我帮你拿行李。”

      池秋瞥他,见他恳切地看着自己,一只手已经伸了出来,身子却有些无措地定在原地,和池秋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但是他身体微微往前倾倒,像是下一秒就要如山压来。

      池秋没有理会他,掠过他,就要把行李箱拖进去,路决的手却还拦在原地。

      “给我吧哥。”路决又说了一声。

      池秋盯了他一眼,路决轻轻吸了一口气。片刻后,池秋垂了垂眼,这才放下行李箱,移开眼神,头也不回地迈进灵堂。

      “你这次回来住几天吗?老房子里你的房间还在,我打扫好了,你要是想就可以住……”

      “我订了宾馆。”

      这一声把路决钉在原地:“怎么不住自己的房子?”

      池秋平静地望过去:“我打算把老房子卖了。”

      再一转头,池秋看到了父亲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一颗心重重地落到了实处。

      手臂上的旧伤发热,那是魏兵在他高考前拿皮带抽的。池秋看着魏兵那张脸,一度想哽咽,又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后脑勺发晕,像是在尘埃落定后、劫后余生的快感。

      颈后涌来热气,池秋才后知后觉路决还在。他被这热气呼得颈后有些发痒。

      “他具体怎么死的?”

      “警察叫你回来的时候没跟你说?”路决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池秋摇摇头。

      “心脏衰竭,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路决的嗓音平直,没有看他。

      下午三点时入殓仪式开始,殡仪馆的主持人引导着家属一一献花。来的人不多,统共能凑上一桌酒席。疫情还没完全过去,所有人面上都蒙着口罩,一眼望过去,只能从露出的眼神分清那些亲戚的来源。

      父亲那一方的亲戚眼睛多红着,呜呜咽咽,母亲这边来的亲戚则都保持缄默,和母亲相熟的、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的,眼里除却一片默哀,还掺杂了点幸灾乐祸的神色。

      池秋瞥了一眼,发现池杉姨妈也来了。她走到魏兵跟前时,像是解恨似的,把花狠狠丢到他的身上。

      父亲死得很体面。池秋献花时,看着他的脸,竟也想学着姨妈把花狠狠一丢,却最终没有下手。

      母亲死时,脸上被父亲打出的淤青还没有消除,即使嘱咐了入殓师多上一些粉,也难以掩去那些伤痕。那场葬礼,所有人都对魏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是因为母亲池竹英身上的伤痕,二是因为,母亲葬礼的当天,魏兵因嫖/娼被抓到了警局,因此没有出席。

      “哥。”

      路决走到他身边,提醒似的叫了一声。

      池秋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其他人已经献完了花,主持人正叫直系亲属去盖上棺木。

      他走上前去,路决却迟迟没有过来。池秋转头给路决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是养子。他们死了,我就不算直系亲属了。”路决定定地看着他。

      池秋不耐地走过去,硬把路决的手拉过来盖在棺材盖子上:“别乱想,你永远是我弟弟。”

      他感到路决的手在他手里挣扎,暗暗跟池秋较着劲,这动静已经引起了旁边许多人的注意,主持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家庭矛盾,有些尴尬地要走上来。

      池秋温厉地看着路决,用眼神压着他,最终路决垂下眼,手上的力气小了下去,任由池秋握着他的手将棺木盖上。

      “咚。”

      一声闷响。棺材被推进焚化炉。等待区尽是哭累的家属,池秋盯着屏幕上那一行“魏兵普通炉”的字样,觉得有些不真实。这里到处是巨大的、落到实处的悲伤,相比较之下,他的平静显得格格不入。

      电子屏幕上鲜红的“焚烧中”一闪一闪,余光里,路决的眼睛好像也在一闪一闪。池秋有些头疼,走到门口,把电子烟拿出来含在嘴里。一只手摸到裤袋里的薄荷糖盒,摩挲片刻,还是没有拿出来。他缓缓吐出一口雾,感觉到路决仍然坐在后面,没有跟上来,松了口气。

      反正再吃一顿饭,就可以和路决永别了。区区当了一年多名存实亡的兄弟,他本不该为此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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